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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得罪了一个医生,虽然她只是一个实习生,第二天还是不出所料被叫去谈话。我觉得她会约几个护工找个没监控的地方教训我一顿,最坏的结果是我被打死了,也不见得就是最坏的结果,于是我去了。但她把我约到了放风的地方,只有她一个人。早晨阳光低迷,聊胜于无,手脚被冷风吹得冰凉。我不知道她妄图解决些什么或是得到些什么,一次本不该存在的谈话,一个等死的人的插曲,我没有不参与的理由。
我靠到墙上,墙壁的寒意透过单薄的病服沁入皮肤。她摸出一包烟拿出一支递给我,我的脸上出现了短暂的呆滞。烟?很久没有能接触到这种东西了。我没有想拿,也没想不拿,最坏的结果,里面下了药,我抽了以后死了,也不见得就是最坏的结果,于是我拿了。她又掏出一个火机,并不交给我,而是伸手帮我点火,我凑过头去,听她问到:“昨天你为什么要说那些话?”我直起腰来,干笑了几声,说:“谁知道呢,看你好欺负吗?”我太久没有抽烟,一阵头晕。她说:“你根本没想把病治好是不是,大家都在争取,你却在这里混日子。”我不明白这句突来的官腔是何用意,她的表情里看不出是否有玩笑的成分。我说:“我俩在这里的目的是什么,你要是能直说你的计划,也许还能讨论出一个折中点。”她不接题,继续说:“你这样的状态,难道准备在这里住一辈子吗?”我说:“有什么不好么?”她说:“好么?”我说:“没有人想呆在这种地方,只是一旦进来,再想出去就不容易了。我根本没有精神病,当然这里的人都这么看待自己,你不理解我也没办法。”她没说理解,也没说不理解,又问:“你真是这么想的吗?”我说:“我怎么想很重要吗,你到底要干嘛?”她说:“我想帮助你。”我说:“你真是这么想的吗?”她说:“是。”我又抽了几口烟,附近没有垃圾桶,不知道该把烟头扔在哪里。
我说:“我不需要帮助,住在这里真的没什么不好,我父母也肯花这个冤枉钱。”她说:“你为什么总觉得谁都是恶人呢,你若是有心早点出去,也能避免一天颓废过一天。”我说:“人其实都在混日子,方法不同而已,不要总以为什么事是重要的,什么事是必须的,根本不存在这样的事。我没上过几年学,不然按年纪应该在赶高考了,你想想高考的学生,要是你突然被关进精神病院,手头的事一旦得以丢开,就容易看到是生活的运转把人局限在奇怪的规则里。穷极一生车子房子,生育等死,把自己的狭隘发挥到下一代身上,然后子女长大,相互间的压迫轻了,得以和解,还以为明白了一些新的东西。人类这种物种不应该存在,自作孽的物种,你知道河马么,成天泡在污泥里,一动不动,真的是一动也不动,你要是看到它们都感觉不到时间在进行。这个世界应该是河马的世界。”我离开墙壁,察觉到自己有失常理的话多,急忙凝神确认是否处在梦游的状态里。我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烟,似乎找到亢奋的来源,心里觉得被下药是肯定的了。随即又想到,凭借这几句话我很可能会被分到一个新的名为反人类的小组,如果这就是她的目的,我也不在乎。她说:“人之所以为人应该有追求的。”我笑:“本来你的架势还让我以为可以沟通,现在看来也没有这个必要。这里的病人,自己想着自己的一套,无法说出口,也不理解别人,没法互相交换。我说了一堆,你可能觉得只是一些无厘头的道理,像风一样,左耳进右耳出,听不进去,只产生了一些对于我可能是个什么人的判断。其实每个人都是病人,你我都一样,一个人根本不可能抵达另一个人心里。”她说:“我说的追求不是这意思。”我问:“那应该追求什么呢?”她说:“不知道,就我自己而言,我只希望完善自己,服务别人。”这两个词太超离,我一时走了神,我说:“你真是这么想的吗?”她说:“是。”
我重新靠回墙上,再次和冰冷融为一体。我说:“你快要开学了。”她说:“还有一个星期。”我说:“我不知道你说这些话有几分认真,也不知道这种认真里有几分是突发奇想,更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经历让你变成这样。但是人各有路,谁也帮不了谁,没人能治别人的病,更不能救别人的命,我们机缘巧合认识了,但很快就要各自回到各自的生活,再也不会相见,再也不会有关联。你想一下,你有跟废人沟通的能力,你的家庭有好的公共关系,不然也不可能到精神病院实习,而且你还有追求。”她说:“你为什么要讽刺我呢。”我笑:“谁知道呢,难不成是因为嫉妒和自卑吗,总之我们不会再有联系了。当然下星期还有一次互助会,其实也只是自助会——大家自取所需加重心结——之后也就不会再有联系了。”她说:“我会主动联系你的。”我说:“我对打电话不感兴趣。”她说:“我们可以写信。”我不知道她到底在执着些什么怪念头,这一整出都显得完全没有来由。加之我心里又抵触感动的情绪,她越显得天真就越显得高大,我也就越反感。我说:“我对写信也没有兴趣。”说完便把一直拿着的被烧干的烟头扔进草地里,妄图表现出素质低下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