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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市很热闹,烧烤摊忙得不可开交,热烟一缕又一缕地随着夜风的方向散开,空气里都是食物的香味。
“姜照一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眼前有一只手在晃来晃去,她睫毛抖了两下才回神听见黄雨蒙的声音。
“他就是你以前总写信的那个?”
黄雨蒙拿起一串五花肉咬了一口,又问了一遍。
薛烟放下冰奶茶,紧紧地盯着她,也等着她开口。
“……嗯。”
姜照一略显含糊地应了一声,拿了一串烤好的藕片吃。
“没想到啊,他长得还真不错。”黄雨蒙想起昨夜不经意望见的那样一张脸,一手捧着下巴不由发出感叹。
“哪是不错,明明是惊为天人,”薛烟咬着吸管喝了口冰奶茶,“我看他像是混血儿,一一,他之前是不是都住在国外啊?要不然你们怎么六年都见不上一面。”
姜照一明显愣了一下,她又哪里知道这些事。
黄雨蒙铆足了劲想从她嘴里再多挖点八卦,薛烟也兴致满满地在一旁吃瓜,可她明显有些心不在焉,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坐上回家的出租车,车窗外的夜风吹着脸颊,可姜照一脑子里还是乱糟糟的,始终有些恍惚。
回到家洗了澡,吹干头发躺在床上,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
“我记得你昨晚说过,你等了我很久,并且很想和我结婚?”
灭了灯,她的眼睛还睁着,脑海里蓦地又响起他的声音。
“也不是不可以。”
也许是空调温度开得有点低,姜照一整个人在单薄的被子里缩成一团。
书店里琉璃莲花灯照出的光影令人目眩神迷,那时坐在她对面的他说出的话更令她大脑一瞬空白。
她起身时撞到桌腿,疼得嘶了一声,却顾不上揉,借口有急事,落荒而逃。
此刻夜深人静,她才闭上眼睛,脑海里却有画面如书页般翻开,她不自禁地去回想那时他的每一分神情,他那样的目光,她竟看不出丝毫作假。
深吸了一口气,姜照一把脑袋埋进被子里翻来覆去,时间在一点一滴流逝,她却始终无心睡眠。
后半夜下了场淅沥大雨,在多数人早已安眠的时候,旧城区的某座旧院里,有人推开雕花木窗,静默地立在点了烛火的屋内望向廊外。
火光照见剔透的雨幕,在这般暗淡的光影里,他的侧脸仿佛又比白日里多添了些冷郁的意味,一双眼睛瞳色更深,适时有雨水从窗棂外随风飘进来,沾湿了桌上那一堆纷乱的信件,他垂下眼睫,苍白的手指状似随意地翻了翻。
“你好?请问你就是老天爷给我发的男朋友吗?——2015年8月15日”
“男朋友你什么时候来找我啊?——2015年12月2日”
“你来找我的时候可千万不要找错了,我家在蜀中省宁州……——2016年3月17日”
……
有的纸上只有短短一句,有的却又是总也写不完的长篇大论。
除了长条桌上堆成山的大部分未拆封的信件,还有那裹着彩色糖纸,几乎盛满整个玻璃柜的糖果,那都是同一人在四年内不知疲倦的成果。
两年前也如今日这般的雨夜,
李闻寂才于混沌中苏醒,信封尖锐的棱角抵在他的脸颊触动他的痛觉,他越发清醒了些,却发现自己竟被亮晶晶的糖果和一封又一封信件几乎淹没在了棺椁里。
他起身时许多糖果和信封顺势下落,在死寂幽暗的九重地狱里,寸寸磷火照着嶙峋扭曲如鬼面一般的石壁,他起身时许多糖果和信封顺势往下,从悬在半空的石棺下坠,落在湛蓝的镜水面,却始终漂浮于上,并未沾湿。
信纸鲜亮的色彩有别于这晦暗地底的每一寸颜色,他伸出僵硬的手指捏起一封随手拆掉,展开信纸:
“男朋友你怎么还没找到我!你好笨鸭!:)”
署名——姜照一。
这三个字,足足占了四行横格。
他这一睡经年,竟生生跨越了九百多年的岁月,庆历已成旧岁,人间天子皇权更迭湮灭,俨然成了陌生的世界。
昔日满天神佛不再,四十九重天阙尽丧,千万里灵脉枯竭,他用两年的时间来重新了解这个全新的世界,却发现唯一还保有神迹的地方,是蜀中。
雨水不断敲打着窗棂,这长夜里水雾弥漫,冷冷迎面,满是浸透花草的清香味,李闻寂的目光忽而从满桌幼稚的字迹移到自己的手指上。
朱红的戒指在幽微的光影里闪烁着凝润剔透的血色,他并不知道这祝融藤到底是什么时候长在他手腕的,可祝融藤出自蜀中,而祝融藤另一端的她,也在蜀中。
从1047年至今,蜀中竟成了世间唯一容留妖魔鬼怪却不生阴阳颠倒之祸端的福地。
而偏偏只有借助祝融藤,借助她,他才能够重新炼化自己近乎枯竭的灵力,重塑修为。
指腹状似不经意地轻触纸上的名字,沾染了雨水的湿润气,无边夜色更衬他眉目清淡,竟连一丝笑意也无。
如果结婚是她所愿,倒也省了他许多的麻烦。
不过只是一个凡人的一生,
是于他而言再短暂不过的寸许光阴,也并非是什么值得一提的东西。
这一场雨下到了早上七八点才将将收势,天色却还是阴沉沉的,朝阳被乌云包裹成沉闷的颜色,可雨后的天气却比晴日里要显得凉爽许多。
姜照一紧赶慢赶,还是没赶上广告公司的面试,乘电梯下了楼,她又往地铁站走。
这个时段地铁上人不算少,被挤在中间的姜照一眼下衔着两片青,明显昨晚没休息好,精神有些不济,听见下一站的提示音时她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恍惚间竟也随着人潮顺势而出。
觜参区雁西路。
她竟然又到这里来了。
要了一晚豌豆黄炸酱面,姜照一用纸巾擦过筷子,在小矮凳上坐下来,老板娘端来一个小瓷碟,里头是青红两色的辣椒圈,她没犹豫,直接将一碟辣椒圈全都倒进面里。
炸酱面里的黄豌豆分两种,一种炸得酥脆,另一种煮得软烂,拌在面里就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口感,姜照一吃着面,还时不时地抬头望一望隔着水渠,斜对面的那家书店。
透过玻璃窗,她仍能看见那盏琉璃莲花灯散出的光,可昨天上午坐在窗边喝茶的人却不见踪影。
天气说变就变,阴云里再添绵绵的小雨,所幸面馆外撑着两把大伞,雨滴滴滴答答地打在伞上,是犹如碎玉落珠般的声响。
姜照一收回目光,又往嘴里喂了一口面,只是不经意地一抬头,却骤然愣住。
不知何时,他已经站在不远处。
烟灰色的衬衣显得他肌肤更加冷白,额前的碎发微湿,一手撑着一柄透明的雨伞,另一只手插在裤袋里。
四目相对的刹那,
他双眸微弯,朝她轻轻颔首。
姜照一端着碗,好像辣椒刺激舌尖的反应终于姗姗来迟,莫名的灼烧感蔓延至喉头,她反射性地拿起旁边的杯子,热水入口将灼烧感提到了一个新的高度,这下是真的被辣到了。
他的雨伞到了她的手里,耷拉着脑袋跟着他走过小石桥,姜照一偷偷地打量他的背影,竟然和这里的白雾微雨,烟柳画桥十分相宜。
在书店门口将雨伞收好,她才走进去,便听他说:“跟我来。”
姜照一跟着他走到后面,两级石阶底下便是四方的院子,三面接着短廊,竹编的帘子卷在廊下,晶莹的雨水时不时地从上面滴落。
雨伞被她收在店门口了,但这样的小雨也没什么好怕,姜照一跟着他走到对面的短廊里,又在门口换了双拖鞋。
栗色的木质地板看似厚重,米黄色的地毯上左侧是两张中式黑胡桃色木椅,中间还摆放着一个四四方方的小茶几,而右侧则是一张同色的罗汉榻,上铺着米色的软垫,还有两个圆枕。
中间一张扇形的茶几,茶几正前方又是一张罗汉榻,木质的墙面上横挂着一幅草书的《山鬼》。
灯笼柱里燃着一盏又一盏的烛火,整个房间里并不见一盏电灯。
姜照一见他走到右侧的罗汉榻后,绕过古董架再往里,推开那扇雕花木门,从嵌在里头的冰箱里拿了一瓶冰水出来。
“喝一点,嗓子会好受一些。”
李闻寂走到她面前,将水递给她。
她刚刚吃面被呛到,辣椒像把嗓子割过一遍似的,的确让她有点不太好受,她接过水,小声地说了声“谢谢”。
她才在椅子上坐下来,拧开冰盖喝了口水,却听坐在另一边的李闻寂忽然道:“你决定好了?”
又被水呛住,姜照一咳嗽了好一阵儿,脸都咳红了。
“不着急,”
将她的窘迫无措看在眼里,他仍是那样温文沉静,又添一丝清淡的笑意,“你也可以再多考虑些时间。”
姜照一有点狼狈地接了他递来的纸巾,正有些如坐针毡,却忽然看到对面靠窗的中式长条桌旁的木架上嵌着一个玻璃柜,剔透的玻璃里是色彩缤纷的糖果,一颗颗堆满了整个玻璃柜,好像收拢了所有彩虹的颜色的星星。
她愣了一下,随后又看向他,有些不确定地问:“那些……是我送给你的糖吗?”
“嗯。”
茶几上的风炉煮沸一盏热茶,李闻寂轻应一声,随即伸手斟满一杯,一手端起来,便有缕缕热雾散开。
“那我写的信你也都收着吗?”
姜照一有些惊诧。
“底下的柜子,你可以打开。”
他朝她扬了扬下巴。
姜照一再度看向那玻璃柜底下木架中嵌套的木质柜子,她站起身走过去,伸手勾住纯铜的雕花锁扣。
柜门才拉开一扇,她就看到了里面堆得满满当当的信件,有些模糊的记忆,好像都被这些漂亮信封鲜亮的颜色瞬间唤醒。
姜照一想起曾经的自己是怎么一点点省下零花钱,在别人买小说,买零食的时候,她却买了好多的信封。
信封没有囤积过太多,因为那时候她的话总是很多,一天顺着红线寄好几封的情况也是有的,所以这会儿亲眼看到自己四年里写过的所有信件堆放在一起竟然是这么庞大的数量时,她几乎是目瞪口呆。
更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她曾经满怀期待,送给红线另一端的那一个人的每一颗糖,每一封信,竟然都有被他如此妥善的收藏安放。
此时此刻,姜照一说不出自己究竟是个什么心情,
只是好像在今天,她发现那盛满整个玻璃柜的糖果,还有这封存了一整个柜子的信件,证明了她曾经的那四年,不是在徒劳地奔赴一场荒唐的白日梦。
她在盯着柜子里的那些书信发呆,
而坐在罗汉榻上的李闻寂将一边手肘撑在榻上的小几上,手里端着一杯热茶漫不经心地轻抿了一口。
他的神情变得极淡,脸上几乎没有什么表情。
一双眼睛在这般不甚明亮的光线里,瞳色显得尤其深邃。
凡人,
似乎总会在意一些没用的东西,
并将为此,心生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