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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城大多数居住的是彝族人, 这里冬暖夏凉,四季如春,在快入冬的时候来到这儿, 也的确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隔壁院子里大抵有人在晒之前收的葵花籽,独特的香味越过院墙萦绕在人的鼻间,十分好闻。
刻了锦鲤浮雕的石缸里水波清澈, 漂浮着漂亮的碗莲荷叶, 金红两色的小鱼在荷叶底下穿梭, 躲着朏朏伸进石缸里的爪子。
“朏朏!”
姜照一从堂屋里出来正好看见朏朏湿漉漉的爪子在缸里捞来捞去,她连忙跑下阶梯。
朏朏尾巴一扬,反应很迅速,缩回爪子就跑。
贺予星端着一碟芸豆糕出来,嘴里还咬了一块,他抬头就看见姜照一追着朏朏跑到了短廊上。
昨夜下了雨,木廊上沾了雨水有点湿滑,她脚下不稳, 平地一摔,把朏朏压在了底下。
朏朏变成了一只老虎那么大,它垫在底下, 姜照一一点儿也没摔疼, 她爬起来,捧住它的脑袋,“那是这院子主人的鱼,你要吃鱼,我可以给你买,但是你不要动人家的鱼,听到没?”
朏朏歪着脑袋看她, 也不知道听懂了没。
贺予星正在笑,却听一阵轻缓的脚步声传来,他一偏头,见李闻寂已经站在他身边。
“先生。”
他一下子站得端正许多,忙喊了一声。
李闻寂的目光停在对面的木廊上,女孩儿还蹲在那儿揉朏朏的脑袋,和它说话。
贺予星擦了一把嘴边的碎屑,“先生……是要去见朝雁?”
李闻寂睨了他一眼,“如果你还想留下,就不要再动杀他的心思。”
“我明白的,先生。”
贺予星低下头,“我不会再那么做了。”
李闻寂没再看他,也没说话,迈出门槛,走下阶梯。
“姜照一。”
他走到院子里,在廊下唤了一声。
姜照一闻声回头,正见他站在阶梯底下,阳光衬得他的衣袖更加雪白。
“你要出去吗?”她松开朏朏,站了起来。
“嗯。”
他颔首轻应,随即又道,“晚上再带你上山吃饭。”
“好。”
姜照一忙点头。
李闻寂才要转身,一双眼睛却又看向她被木廊地板沾湿的衣衫,“记得换身衣服,不要着凉。”
姜照一低头看了看自己满身的水渍,又抬头冲他笑,“我知道了,那你要记得早点回来。”
李闻寂应了一声,随即转身往月洞门走去。
贺予星捧着一碟芸豆糕,又往嘴里塞了一块,也不知道为什么吃出了点腻歪的味道,他摇摇头,大声喊:“照一姐姐,你要不要吃芸豆糕?”
“要!”
姜照一回头看见他,赶紧跑过去。
青绿的藤蔓缠绕在木柱上,一个上午的阳光已经蒸发掉了叶片上的露水,年轻清峻的男人坐在楼上,静看着窗外,那一道颀长的身影一步步地走上木梯。
他放下茶盏,站起身。
不消片刻,那人便已经站在了楼门处。
“李先生。”
他开口唤了一声。
李闻寂闻声转头,隔了一道流苏帘子,他并看不清里面的那道身影。
朝雁看着他伸手掀开帘子,见到真容的刹那,即便他早知道这位先生的相貌如何,但今次一见,也还是难免有些惊诧。
“先生是混血,是里兰和华国?”
见他在对面坐下来,朝雁才跟着落了座,让身边人倒了一杯茶放到他面前,朝雁才开口。
可李闻寂垂着眼睛看那杯热气缭绕的茶,好像并没有答他的意思,只是道:“弥罗先生的诚意好像也不过如此。”
“先生误会了,弥罗大人这两天不在郁城,他一回来,就会请先生你去做客的。”朝雁连忙解释。
随后他又紧接着道:“先生,我们是诚心请先生来的,你应该也知道我们非天殿在这蜀中的势力,但殿主这些年不管事,殿里的几位大人之间总有些避免不了的纷争,这两年糜仲逐渐势大,先生你现在得罪了他,就算你再有本事,一个人怕也是孤掌难鸣,但如果先生你愿意跟我们合作,弥罗大人不但能保住先生你,也能给先生想要的一切。”
李闻寂面上并看不出多少情绪,朝雁并不好揣测他此刻内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静默地等了几分钟,才听他道:“你们的条件是什么?”
“先生放心,灵种既然已经到了你的手里,我们也不会硬抢回来,我们只要先生能够给我们足够的紫灯芯,另外,我们知道先生你很有本事,我们弥罗大人和糜仲之间积怨已久,但同在非天殿,殿主虽不露面,但我们也不好明目张胆地撕破脸,所以,我们想请先生跟我们合作,帮着我们除掉糜仲。”
朝雁说完,再抬眼看向对面的年轻男人,却听他忽然笑了一声,意味不明。
“先生可以再考虑考虑,等弥罗大人回来之后,先生不妨再听听他怎么说,到那时再做决定也不迟。”
朝雁显得十分有礼数。
下午五六点,天色还没暗下来,姜照一在门口站着,朝着街口张望。
“为了晚上这顿,我中午可都没吃呢。”
贺予星在旁边揉了揉肚子,也像她一样眼巴巴地望着街口。
“我中午也没吃得多少,”姜照一看向他,“我听说那个山庄的烤乳猪是郁城一绝,我昨晚还看了去过的人传在网上的视频,馋得我半夜没睡着觉……”
她说着,终于看到街口有一道熟悉的身影慢慢走来,她露出笑容,忙大声喊:“李闻寂!”
年轻男人闻声抬头,正好看见她的笑脸。
夕阳余晖穿插她身后的那棵老槐繁茂的枝叶里,她身上也染了些零碎的光斑,她朝他招手,又说,“你就站在那儿!不要过来了!”
他脚步一顿,就真的站在那儿,看着她转身催促身边的小道士锁上大门,然后朝他跑来。
她气喘吁吁地跑到他的面前,仰头望他,“我们现在就走吧!”
小道士也跟着跑来,在后头喊,“先生,我们快走吧!”
“走。”
李闻寂轻轻点头,转过身。
小道士又主动肩负起开车的任务,定好导航的位置,把车开到了城郊的凤林山上。
凤林山上有个凤林山庄,老板是本地的一个彝族人。
山庄的烤乳猪是出了名的美味,庄子里又种着各种花果树,还有一个极大的荷塘,现今不是夏季,池塘里也只剩下些残梗了。
因为生意太好,山庄每天只接待固定的客人,庄子也还算大,几个宽敞的院子虽是紧挨着的,但一院归一院,雅致清幽,各不相干。
贺予星订的是天星居,他们一进庄子里,就有工作人员迎上来,带着他们去到天星居。
“院子后面临着水,视野也开阔,碰上好的夜晚,天上的星星倒映在水面也是很好的风景,所以我们老板才给这间院子取了这个名字。”年轻的女性工作人员面带笑容,推开院子的大门,请他们进去。
院子的景观设计十分风雅古朴,鹅卵石铺就的小道蜿蜒至楼门口,木楼只有两层,并不算高,却很精致漂亮。
山庄并不止是提供美食,还提供住宿,贺予星按照李闻寂的交代,订了一周。
他们这儿的烤乳猪一般是烤半扇,剩下的一般拿来煎炒烹煮,跟着些松茸菌菇之类的山珍做一桌宴席。
在姜照一他们上山之前,他们订的烤乳猪就已经在烤了,所以这会儿上山来后也没等太久,一桌宴席很快就送过来了。
切好的烤乳猪肉表皮犹如琥珀一般色泽浓郁又富有光泽,口感酥脆,底下连接的肉质又很鲜美,也许是加了些特质的用料,姜照一吃的时候还闻到了草药的香味。
他们只三个人,定的餐也并不多,再加上李闻寂一向是不太习惯吃这些味重的东西,所以在桌上也只有姜照一和贺予星吃得起劲。
朏朏自己有一个很大的碗,姜照一也没忘了一边吃,一边给它投喂。
小青蛙被贺予星放到了楼上的房间里,他现在还不能吃这些东西,在底下看他们吃的话,对他来说就很残忍了。
木楼后面果然有一汪湖水,两侧山风夹道相迎,仿佛一双手捧着那一轮浑圆的月,而月辉倾落于粼粼水面,但姜照一走到窗前,却没在今天的夜空里看到一颗星星。
她端着小碗站上窗台,想同他一样坐下来。
李闻寂将瓷杯搁到一旁,伸手扶住她的手臂,任由她在身边坐下来。
一楼临水,她的双腿悬在窗下,只不过方寸距离,底下就是层层清澈的水波。
她才坐下就又扒了一口饭,仰头望着漆黑夜空里唯一发光的月亮,“李闻寂,天上的星星其实都是宇宙里的天体,那你袖子里的呢?它们是什么?”
“虚幻的倒影。”
他如她一般抬头去看漆黑的天幕,“只是上界的神捏碎从上古时期的峚山取来的灵脂玉膏,炼化出的星宿图,它们倒映的是整个人间,跟天上真正的星辰,其实并没有什么关系。”
“然后上界的神,把这个星宿图交给了你?”姜照一顾不上吃饭了,晃荡着双腿,只顾同他说话。
“他们在上界,我司人间地狱,将紫微垣星图交给我,是要我洞悉人间邪祟,斩草除根。”
她的问题总是很多,但他好像从来都是这样,愿意耐心地去回答她的每一个问题。
但此刻,姜照一却忽然想起了在寒居山上,观音奶奶同她说的那些话,她不由又道,“我听观音奶奶说,上界的神创造了你,却不待见你?”
李闻寂神情平静,“我在忘川被渡为修罗时,天君对我说,我不必仁慈,不必爱凡人,我生来也不是为了他们,他们更不是我的子民,我的存在,只是为了约束妖魔。”
“所以我说,我和你以为的神,并不一样。”
他不是活在光明之处的神,不需要情爱,也自然不会怜悯,也只有这样的他,才能成为悬在世间妖魔心里,时刻忌惮的法度。
“可是我没觉得有什么不一样啊。”
他才陷在某些思绪里,却忽然听见她的声音。
蓦地一怔,他迟迟抬眼,目光落在她的侧脸。
“你说你是为了约束妖魔而存在的,那约束妖魔不也是在造福凡人吗?”姜照一双手撑在窗台上,“要是你真的同他们不一样,那为什么我听观音奶奶说,几百年前人间为你而起的庙宇有千万之数?”
“凡人嘛,我们永远都是七情六欲的附庸,爱和恨都是我们的情感,崇敬也是,你做了让我们感念的事,我们自然而然就会崇敬你,从前那么多人在修罗庙宇里点燃过的香火,难道不是你的功德吗?”
她歪着头看他,看他漂亮的眼睛,也看他纤长的睫毛,月影波光里,他的周身仿佛笼罩了浅淡的银辉。
也不知道为什么,迎着她这样的目光,他忽然垂下眼睛,轻轻地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她有点不明所以。
李闻寂摇头,“只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
“你以前都没有朋友吗?”
姜照一好奇地问了声。
“没有。”
“那你不会觉得很孤独吗?”
“不会。”
“你们神仙,都不会有这些感觉吗?”姜照一重新端起碗。
“不是他们,是我。”
他遥遥一望,在这样的夜幕笼罩下,山水仿佛已经融成一色,他忽然唤了她一声:“姜照一,你可知我在成为修罗之前,向上界的神,交付了什么?”
“什么?”
“是我身为凡人时所有的情感,也就是你刚刚同我说的,身为凡人的七情六欲,”他的眉眼仿佛在这样的天色里都显得要冷淡许多,“所以姜照一,我不会孤独,我也不会爱,更不会恨。”
他的声音轻轻地落在她的耳畔,她端着小碗的手忽然一顿。
蓦地抬头,她重新对上他的那双眼睛。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的这一番话,好像此刻,她忽然觉得他的眼睛里好像真的从来不会有太浓烈的情绪表露。
而面对她这样惊诧又无措的目光,李闻寂有一瞬觉得,也许他应该早些向她坦诚,也许这样,她也就不会对他抱有太多的期待。
可她的死而复生,还有祝融藤化成的这两枚牵引着他们两个人的戒指,这些事,他并不确定他说出来,会不会让她难以承受。
在宁州的凤凰楼下,他见过她那副崩溃惊惶的模样,仿佛她堂姐的死,和她自己的生,在她心里也一直是一个无法触碰的心结。
“所以就算我很喜欢你,你也不会喜欢我吗?”
也不知道是过了多久,他才听见她的声音。
李闻寂沉默了几秒,只是道:“和你成为夫妻,对我来说其实并不是一个草率的决定,但如果你觉得后悔,我也可以……”
“可以什么?”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她打断,她的指节紧紧地贴着小碗外壁,“跟我离婚吗?”
李闻寂静静地看她。
如果她真的后悔,那么他也可以分给她一缕他的本源之息,用以暂时维持她的生命,只是要让她活够普通人的寿命,却只能借助祝融藤。
“我没有要离婚的打算。”
他的声线清冽,语气冷静,“你是我的妻子,我说过愿意给你我的一切,如果你真的很在乎情爱,”
“我不明白,但是姜照一,你可以教我。”
姜照一闻声抬头,再度重新打量起他。
一根红线的缘分,她曾经想过许多个浪漫缥缈的开端,可最终,他到来的那天,只是一个如此平凡的夏夜,在满是聒噪蝉鸣的树荫底下,在霓虹与路灯的光影交织穿梭的人行道,他来的那天,好像一点也不轰轰烈烈。
从前的她并不知道红线的另一端原来是一个住在地狱里的神明,她更不知道,这个神明没有七情,更不会爱人。
所以在他游走人间的那几百年里,他都在看好多人的生死情恨,看他们死了再轮回,而他,却没有任何波澜。
“如果我教不会的话,要怎么办?”她的眼眶里无端多了些湿润的热意,她看着他的脸也有点不够清晰,“李闻寂,在你之前,我这辈子也还没喜欢过别人,我也是第一次喜欢一个人,我对这个也不熟练啊……”
他看见她那双眼睛里隐约闪烁的泪意,一霎有些怔住。
也是此刻,姜照一终于明白了观音奶奶为什么会跟她说,她和这样一位神明在一起,也许会很辛苦。
要一个不会爱人的神来爱她,她能做到吗?
可是很忽然,
原本静默地,坐在她身边的神明久久看她,突然朝她伸手,将她抱进怀里。
她愣愣地靠在他的肩头,目光虚虚地停在他身后的窗棂,上面坠着的捕梦网的羽毛被风吹得来回晃荡。
“你怎么学会抱我的?”她的声音小小的,带了点哽咽。
他顿了一下,“我以为你会需要。”
说着,他就要松开她。
但姜照一却忽然环抱住了他的腰,她的下巴抵在他的肩头,也说不清此刻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感受,她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你觉得我可以吗?”
“李闻寂,你觉得,我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真的可以教会你吗?”
她在等他回答。
可是等了好半晌,她却听见他说:“你并不普通。”
“姜照一,我在那几百年间见过很多的凡人,没有一个,是像你这样的。”
他仿佛永远是这样沉静的语气,似乎只是在陈述他所认为的事实。
“那我是什么样的?”她吸了吸鼻子,声音有点闷,“是漂亮的吗?”
他垂眼,看着她乌黑的长发。
“是,漂亮。”
他轻应。
也许他的声音有种魔力,不爱哭的姜照一忽然笑出声来,但是眼泪却从眼眶里掉下来了。
“李闻寂。”
“嗯?”
“我以前只是以为你是明白得比我慢,没想到你是根本不会,但是我感觉得到,你其实已经在很认真地去做我的丈夫,你其实……真的挺好的。”
除了不会情爱,她好像真的在他身上挑剔不出来一点点的不好。
可是爱,又怎么能常随人愿呢?
就算这是天赐的尘缘,她也终究没有坐享其成的道理,在这世间的任何事,任何缘分,都是需要时间与勇气去付出的。
“我不离婚。”
她有点委屈,声音里还有点哽咽。
“好。”
他的下颌抵在她的发顶。
“我很努力地教你的话,你也要很努力地学。”
“好。”
“我的碗刚刚好像掉水里了,要赔的。”
“我来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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