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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谢遮府上出来,江怀楚才稍松了口气。
回去的马车上,如矢轻声道:“公子为何不提要他做靠山?”
江怀楚看向他,眸光温和:“如矢,你不懂人心,一个人只要喜欢你了,无需你提,都会为你考虑,一个人如果不喜欢你,你送多厚的礼,他都打心底不想帮,能牵动人心的时候,千万别轻易考验人道德,尤其是达官显贵,能混到那位置,道德这东西,大多没有的。”
如矢讷讷点头,难得不赞同道:“公子可比他们位高权重多了,公子有道德的。”
江怀楚轻笑出声:“你又不是没见过我心狠手辣的时候。”
如矢一想也是。
谢才卿一手奇毒,以前负责弥罗在南鄀的情报网时,审讯敌国奸细毫不手软,软硬兼施,攻心攻身,心狠手辣组织内闻名,奸细听说是他审,吓得屁滚尿流的不在少数。
谢才卿出了名的千人千面,温和良善有之,冷酷无情有之,正义有之,罪孽有之,谁也不知道他哪一张脸是真的。
忽近忽远,忽好忽坏,是明明近在眼前却远在天边的人。
所以他虽有心深交,却也止步于效劳,这样的人令人望而却步,因为真正了解他一些事迹的人没办法不在夜深人静时暗自怀疑,他对自己好,到底是否出于真心。
真实的他给人的压力太大了,心思比他浅的,心胸比他小的,根本不可能扛得住这份压力,长久占有他。
尤其他还会弥罗奇毒……万一背道而驰,那真的是杀人于无形,他根本不会允许一个足够了解他又会真的威胁到他的人活在世界上。
……
几日后,谢才卿带着一早准备好的用具前往贡院。
戴着人皮面具的太妃送人到贡院门口,不由分说地拽着江怀楚,小声勒令道:“你一定提前交卷听见没?别说什么锋芒太露不好,那是人考的吗?一考三天呆在那个破笼子里,还连考三场!你知道里面有多冷吗?你要是敢在里面考满九天六夜,我直接闯进去抢人,听见没?”
大宁会试共分三场,一场考三天,每场考完休息一晚,连考九天六夜,考试过程中考生如果困了,只能在笼子里趴一会儿,几乎可以说是九天六夜不休息。
小王爷那可是被全国宠着长大的,什么时候受过这罪。
江怀楚无奈点点头:“我知道了。”
太妃已经在他耳朵边连着絮叨好几天了,他在她严肃的表情下不得已笑着保证道:“我今晚就出来,绝对不在里面过夜。”
身边一人众星捧月经过,模样还算俊朗,走姿锋芒毕露,闻言脚步一停,转头看向谢才卿,“呵”地笑了一声:“今晚就出来,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谢兄了吧?”
太妃正不放心地揪着他给他套厚厚的裘衣,江怀楚身子动弹不得,转头朝那人看去,神色微微茫然:“你是?”
一边排队进贡院的考生冷不丁哈哈大笑,谢才卿居然不认识张宁翰。
张宁翰恼羞成怒:“你……”
江怀楚淡淡道:“才卿并非京城人士,不识什么人,不知者无罪,兄台请勿见怪。”
那人按捺下怒气,笑吟吟地凑到江怀楚跟前,低声道:“你以为入了指挥使的眼,就能赢过我了么?指挥使高高在上,可不会纡尊降贵掺和这贡院里的事。”
谢遮最多替谢才卿关照两句,具体如何还是底下的来,所谓远水救不了近火。
江怀楚一哂:“有劳兄台为我‘奔走’了,才卿何德何能。”
周围一愣,又是一阵大笑。
张宁翰一向被人捧惯了,骄纵脾气上来,就要发作,被同行人拉住,勉强压下火气,森冷笑道:“但愿你之后还能这么硬气。”
江怀楚无比诚恳道:“借你吉言。”
周围愣了愣,第三次发出笑声。
不少人看张宁翰嚣张久了,心下生厌,这会儿有个要么不说话、一开口就噎得人暴躁的谢才卿,自是欢喜。
张宁翰冷笑一声,甩袖进去了。
谢才卿安安静静地排在队伍最后,进了号舍后,将东西从书袋里拿出来,一件件整齐摆好,隐约察觉有人在看自己,稍抬头,对上了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
那是个精神矍铄的硬朗老头,正毫不避讳地打量自己。
谢才卿和他对视一眼,故作茫然朝他露出一丝温和的笑。
刘韫暗怔。
他通读他的著作,却显然不认识他,那日逸仙楼,绝非有意讨好。
……
天色渐晚,监考的在巡视,刘韫时不时朝谢才卿所在的号舍瞥上一眼。
另一个考官暗中观察刘韫许久了,凑上来语气藏着一点谄媚道:“老先生似乎对他很满意?”
刘韫著作加身,又在朝中极有威望,人人都尊称他一声老先生。
刘韫倨傲,懒得搭理他,捋了捋胡子,盯着执笔细书的谢才卿,悄然颔了颔首。
他人主动欺辱,不恶言相向,却也不是个任人拿捏的性子,还胸怀天下,实在对他胃口。
这样的人入朝,才可能站得稳,才是百姓之福。
就是性子过于温和内敛了些。
刘韫心下稍有遗憾,却也并未言语。
考官察言观色,心中咯噔了一下,刘韫似乎对谢才卿青眼有加……
他暗瞥了眼张宁翰所在方向,眸光微微闪烁。
巡视的翰林忽然全部看向谢才卿。
那里,谢才卿收拾好东西起身,没弄出一点动静影响别人。
翰林以为他有什么事,忙过去,谢才卿却把折叠好的卷子双手奉上,朝他谦恭一点头,转身出去了。
翰林拿着他的考卷,无比愕然,和其他几个翰林对视一眼,都有些吃惊。
这才过去几个时辰,其他考生才起了个头,他居然写完了!
张宁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暗含不善地眯了眯眼。
不少考生额上冒汗,书写的速度陡然加快。
刘韫眼睛发亮,不耐烦地朝那个翰林招手,那人忙赶小跑过去,将谢才卿的卷子递交给老先生,老先生一目十行地扫过去,攥着卷子的手开始微微发抖,最后忍不住拍案,大吼一声“好”,吼完才意识到还在监考,赶忙止住,叫了几人出去看。
能让刘老先生忍不住大喊一声“好”的卷子,几人立马凑头过来看,看完都神色无比惊艳。
谢才卿模样温润如玉,字却是潇洒纵适、风骨天成,有意气,却无狂气,格局甚大,文章针砭时弊、行云流水,不拘一格,鞭辟入里,洋洋洒洒几千言,治国韬略在字里行间游走,胸襟情怀跃然纸上,叫人看了大呼痛快。
“此人之才远胜我当年!”刘韫激动地脸上下垂的皮肉微微打颤。
几位翰林还从未听刘老先生给过谁如此高的评价,其中有人眸光有异,却立马笑着附和。
刘韫喜欢谢才卿不奇怪,刘老先生的事迹他们都清楚。
刘老先生二十岁参加会试时,也是意气风流、才气滔天,狂妄自信,提前交卷,连中三元。
谢才卿已是解元,这张卷子一拿出去,会元势必收入囊中。
他仿佛在一步步重走刘老先生的路,已经年迈的刘韫怎么可能不喜欢这样一个惊才绝绝的少年郎?
张宁翰奋笔疾书,终于赶着第二个交卷。
之后两场,谢才卿都是早早交卷,绝不在贡院里过夜。
……
皇宫长廊里。
刘韫拿着一张卷子逆着风追陛下,边追边喊,越喊陛下走得越快。
萧昀走在前面:“快给朕看看,那个老头子追上来了没?”
谢遮气喘吁吁回头:“没,陛下快回去,微臣替您挡着。”
刘韫那老头子一把年纪了,身体硬朗得很,跑得比二十多岁身强体健的长翎卫指挥使还快,一找陛下不是和他念叨之乎者也,就是扯着他衣袍抱着他大腿死谏逼他睡女人生孩子。
俗话说脸皮薄的怕不要脸的,不要脸的怕不要命的,萧昀顶多算那个不要脸的,刘韫是那个不要命的,什么也不怕,被打屁股还备觉为国效力,恨不得再被打一顿,所以他一看见刘韫就头疼。
“陛下留步!老头子我今天不劝你进后宫!”
“陛下!!”
“陛下!!老臣今天也不跟你念叨之乎者也!”
“陛下!!陛下您等等老臣啊!!”
老头子声如洪钟,大半个朝廷的武将嗓门都没他有穿透力,阖宫上下一听这声就知道刘韫又在追陛下了,面无表情,肩膀一抽一抽地,默默往两边靠,给刘韫让跑道。
萧昀一拍额头,真是没完没了了,一脸匪气回头指着他:“先说好了,不逼朕——”
他还没说,刘韫已经一阵猛点头。
萧昀不耐烦停步。
刘韫一溜烟儿追上,将已扯皱了快扯破了的卷子揉开,递到陛下眼皮子底下,喘着粗气道:“陛下,陛下快瞧瞧,此人经世之才,状元的不二人选!”
萧昀本来想敷衍忽悠下他寻个清净,随意一瞥,目光蓦地停顿了下,仔细扫过全篇。
边上谢遮忍不住道:“这一手字可真绝,是张宁翰的卷子么?”
大宁科举为了保证批改的公平性,考卷都是不写名的。
萧昀难得没不耐烦地也看向刘韫。
“指挥使为何认为是他?”刘韫捋了捋胡子,得意地开始卖关子。
“他缘祁张氏之后,祖父是书法大家,有一手好字不奇怪,”谢遮说,“我还听说他恃才放旷,这字潇洒纵适,颇有乾坤天地,倒是稍有些合他的性子。”
刘韫没应声,只听他夸得直笑。
萧昀意味不明地问:“谢才卿的卷子?”
刘韫先是一惊,然后是一愣:“陛下如何知晓此人?”
陛下日理万机,连他叫什么都能经常忘记,居然记住了一个还未入仕的举子。
谢遮也是一惊,听刘韫这话,这还真是谢才卿的卷子。
萧昀舔了舔上唇,完事儿又舔了舔下唇,大抵是想维持帝王威严,最后还是败给了要说的欲望,面无表情道:“谢遮你念念每行第一个字。”
“圣上英明神武、功盖千……”
谢遮和刘韫各自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