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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省某实验高中。
阵雨初收,阳光明媚,离九月一日开学还有一周,今天是高一新生来校报到的日子,楚念穿着夏季的初中校服,踩着时下流行的彩色人字拖,肩上挂着最近女生们很喜欢的格子花纹手提袋,一边张望着跨进校门,一边细心地卷叠着手里的青色二折伞。
雨伞是她用好不容易攒的零花钱买的,五十八块大洋,对她来说真不是一把便宜货。她知道货架上有更便宜的选择,十二、十八、二十八的格子和纯色,也完全没有区别,毕竟在这个地方,不管什么雨伞,都挡不住夏季蛮不讲理的台风雨。
可实在太喜欢这个颜色了,像雨后天破的淡淡青影。
教学楼墙上金色字的校训闪闪发亮,楚念抬头望了一眼充满程朱理学气息的校训,扯了扯嘴角。
志愿填这所高中,无非是因为自己喜欢水,而这是她能报考的所有学校里唯一有一个池塘的,且是唯一一所没有暑假作业的。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是她的分数实在把其他学校的录取线甩得太远,报别的学校怎么想都觉得亏了。
初中的班级里好像也有两个同学考进了这所高中,但楚念和他们不熟,她只能自己来。听说小学时代最好的玩伴也考进来了,楚念给她发了信息,可她被分配的班级离自己的很远,只能等两个人都办好手续后再找机会相聚。
“一班……”
新生班级分配公告栏前,楚念再三确认自己的班级后,微微皱了皱眉头。许多高中都有按成绩分配班级的习惯,省实验中学也不例外,她看着自己的名字后面带着的班级,已经莫名有了压力。
二楼楼梯上来,斜斜对着的教室就是一班所在,里面已经坐了不少人,楚念乖乖地掏出带来的录取通知书和资料,排着队等待配合班主任做入学登记。
啊,虽然不喜欢尖子班,可这个班级的位置在教学楼临向操场的一侧,视野极其开阔:从教室前门出去就是一溜面朝操场的长长的阳台,阳台下是碧绿的大水池,种着荷花,养着白鸭;水池外是宽阔的操场,操场外一圈杉树,隔开了绕学校一周的小河以及周围的低矮老楼。
在阳台还能看到完整的大片天空,此刻乌云吹散,明光舒展。
风景还不错嘛,楚念忽然感觉有点开心。听说这学校因为建在河边,校园内又有池塘,台风季节经常洪水泛滥,甚至可以捉鱼,一定很好玩吧!
她被自己的顽皮想法逗乐了,初中时候曾听过许多学生将这里视为目标,能考进来就是智商优越的表现,至少够吹嘘到高考;然而自己希望来这间学校就读,却只是因为它有一个养着荷花的大水池,还会淹水,感觉特别有趣。
她喜欢大自然。
登记好了资料,楚念随便挑了位置坐下。旁边的女生皮肤黝黑,微胖,笑容腼腆,询问之下得知她有个很可爱的名字,叫周雪儿。
听起来就像是什么南韩明星的名字呢。小声聊了两句才知道她是来自农村的孩子,楚念很喜欢她真诚而羞涩的纯洁目光。
分发书籍,安排军训,班主任钟老师轮番叫四个小组的同学们去搬新教材。这班里多数都是城里的学生,周雪儿很害羞,又记不住路,总是亦步亦趋地跟在楚念身后,楚念特意放慢了脚步和她并肩而行,跟她聊各种各样的话题。
走过水池边时,楚念指给周雪儿看水池里的荷花,池里的锦鲤被她们的说话声惊动,嗖地躲起来了,楚念还笑嘻嘻地对走得离湖边更近的周雪儿说她是沉鱼落雁的少女西施,引得周雪儿又是一阵止不住的腼腆笑容。
第二天开始就是为期五天的军训,楚念和周雪儿理所当然地睡在了并排的两张架子床,还会互相共用一些驱蚊液、小药膏之类的。
军训之后正式开学。
周一的班会课上,班主任老钟宣布了班干部任命,随后就是班长、课代表、小委员们上讲台自我介绍。
楚念百无聊赖地翻动着手底的新历史课本。
“大家好,我叫张迴之,会努力履行班长的职责,同学们有什么需要我的,都可以来找我……”
好好听的声音啊!
楚念猛地抬头,根本不顾是否会让讲台上的同学尴尬,直直地打量他——个子应该有一米七几,皮肤很白,鼻梁很高,眼睛深邃,竟然有点混血感觉呢。
“嘘嘘嘘,雪儿雪儿,你看他。”楚念用胳膊肘蹭了蹭周雪儿,“好帅诶!声音又好听。”
周雪儿羞涩地抬了抬眼,她不好意思盯着男生看,飞快地往讲台上一扫后立刻收了目光,点着头小声回答:“嗯嗯,是的。”
“张迴之,这名字的读音在我们这边好少见,不知道怎么写的呢——”
楚念刚说完,便看到张迴之在黑板上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迴之……该不会是“溯洄从之,道阻且长”的意思吧?!现在的课本里,这首诗的字已经定成了“溯洄从之”,但楚念小时候读诗经时,见到过有些版本写的是“溯迴从之”。
怎么别人的名字都这么的儒雅又好听呢。楚念心里嫉妒,长得这么帅,声音又好听,不像自己,不仅被初中同学说过像一位假小子风格的女歌手,说起话来还像个男人,一点都不是自己渴望的那种美女独有的娇柔嗓音。
楚念在心里默默地给这位班长加了许多好感度,就在此时,让她震惊的事情发生了——张迴之简单介绍完自己就走回了座位,楚念眼睁睁地看着他,坐在了自己前面。
这这这……
因为刚开学,许多同学都不认识,楚念总觉得男生们的思维跳脱古怪,因而不太和男生打交道,这位张迴之更是那种比较文雅的类型,不会主动和女孩子搭话,搞了半天,他离自己这么近啊!
“嘻嘻,班长。”楚念伸出手指戳了戳张迴之的肩,“原来你坐我前面呀。”
台上的副班长正在讲话,张迴之侧身,低声答了一句:“嗯。抱歉,你叫什么名字?”
他深邃的双眼毫不避忌地望着楚念的脸,好像完全不懂得什么青春期的男女授受不亲,只是单纯以此表示礼貌,这让楚念这个先动手的人反倒脸红了,“我叫楚念。”
“楚念。”张迴之对她笑了,他笑起来时,脸颊上有一对小小的酒窝,为他混血风格的帅气外表增添了不少可爱。
他身旁的男生听到动静也回过头来,“你就是楚念啊!那个中考文科状元?”
“……”
他声音不算小,至少相邻的几个同学都望过来了,楚念瞬间尴尬,她本人其实贪玩又懒散,讨厌拘束,喜欢以自我想法为中心,最害怕听别人给自己扣这个书呆子头衔。
为了躲避“夸赞”,楚念赶紧通过把周雪儿介绍给他们来转移话题,又问那个男生叫什么。
男生长得比张迴之高,应该有一米八的身高了,皮肤有点儿黑,瘦瘦的。楚念心想也不知他怎么有脸坐雪儿前面,幸好这一小组靠窗,不影响她和雪儿看黑板。
“我叫简宁。”
这么高大的人却起的这西文翻译一般的文雅名字,着实不合适,不合适,还是张迴之的名字起得好!
对于高中和初中的差别楚念还没有明确的认知,就像初三毕业的假期里,她仗着没暑假作业,整整玩了两个多月——虽然连她自己都说不清自己到底玩了什么,骑着自行车走街串巷?泡书店?到处拍照片?写东西?
上了高中好一阵子听到同班同学闲聊她才知道,原来班级里竟有一些同学在暑假期间就预习了高中的课本内容!
她家里虽然两代都是教师,但她可完全没想过要预习,就想着假期该干假期的事儿。到现在开学了,她还不紧不慢地拿着杂书看呢。
班主任老钟在一开学的班会课上就提醒过,不能把“杂书”带回课室,包括流行小说、漫画、杂志等等,都算在内。楚念除了会看看穿越小说,本身也不太看别的这类,于是光明正大拿着各种经史子集在课室看。
再不济也是全国重点高中的提高班,班级里还是有很多爱看书的,虽然大家爱好各不相同,但同学之间,就是这样一点一点由陌生到熟悉。
楚念觉得这样的氛围很舒适自在,在一个环境很不错的学校里,自己平日里看杂书时不会被旁人问来问去,即使极偶尔有来搭话的,也是好奇她看的什么,若是聊得来便聊两句,发现不是自己读过的,打声招呼就跑了,也没什么。总之不会像初中时候一样,下课时间读读爱看的书,满足满足课余爱好,就被其他同学戏称“学霸”,她觉得这样安安静静的,很美好。
同桌周雪儿会好奇凑来看她读的书,不过两人爱好不同,周雪儿虽然擅长文科,但更喜欢现当代文学,就连少女小说也爱看校园都市为背景的,在这方面的共同话题比较少。
坐在前桌的张迴之,样貌长得洋气,本人却是个爱好历史和武侠的,他无意中发现楚念竟然在看古文,忍不住和她搭话。
“你在看什么?”
楚念沉浸在到底为什么“国之所以治乱者三,杀戮刑罚,不足用也”的思考里,课间的嘈杂于她而言如同无物,她甚至第一下都没意识到有人在和她说话。
张迴之有点儿尴尬,他是个很讲礼貌的人,此时以为自己打扰到楚念了,正想转过身去,楚念抬起了头。
哎,想不明白。楚念决定放空一下。
“啊。”她刚收拢神思就发现张迴之盯着她,立刻不好意思起来,“班长怎么了?”
“没事,”张迴之垂眸看了眼她面前的书,才又望着她问:“你在看什么啊?好像是古文?”
“嗯。”楚念合上小说般厚的书本,《管子》。
“《管子》?”张迴之更惊讶了,“你好厉害。”
楚念其实根本就看不懂,碍于面子只好打个哈哈:“随便看看的,也没有很看得明白。”
并非读不懂文言文,只是她真的没有见识去理解到底为什么这样治理国家可以,那样治理国家不行,只是囫囵把字句看一遍,根本无法真正学会。
看得出来张迴之在看见书本封面时已经失去了大部分兴趣,楚念还是抱着一丝希望问:“班长看过吗?”
张迴之果然摇头,“没有。你看过《三国志》吗?”
“《三国志》啊……”楚念扶着下巴想了想,“看过一点,小时候看《三国演义》特别有趣,就找来读了,不过没看完。”
“我也喜欢看《三国》,”张迴之微微笑了,“你喜欢谁?”
楚念吓了一跳,“什么我喜欢谁……你说三国的人物啊?”
张迴之点头。
她托着下巴想了很久,总不能说自己喜欢聪明漂亮的美女,比如大小乔和甄宓吧?那也太奇怪了,而且自己好像没有很喜欢她们。
见她支支吾吾的,张迴之自己接起话头,“我喜欢孙权。”
“啊,为什么?”
“因为很帅啊。”
“啊???”楚念万万没想到,看来喜欢美女的自己并不是奇葩啊?
张迴之说:“因为我觉得他年少时就持重有谋,有义气却不张扬,审时度势善于决断,很崇拜他。”
原来是这样……看来果然是喜欢美女的自己比较奇葩。
难得帅气班长跟自己说话,楚念拼命琢磨着如何接下他的话,慢慢说到:“我读三国比较少,要真选出崇拜的,那就是诸葛亮了。”
她终于想起来了,自己在三国历史里印象最深、觉得最帅的,是“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的太平道大贤良师,她至今还清楚记得书里描写的那个手拿九节杖、挂着葫芦行医布道的张角的形象。
但这是个反派人物,不能和看起来就根正苗红的班长聊这个,还是聊诸葛亮好。
“哦?”张迴之来了精神,“因为他匡扶蜀汉于将倾,很有本事吗?”
“唔……”楚念认真思索,好像并不是这个理儿,“我是觉得看他给自己续命的剧情时,觉得他很厉害。”
张迴之一愣,随即哈哈大笑,楚念没见过文雅的班长这种笑法,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一下子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
“你的想法好特别啊。”张迴之止不住笑,“我还是第一次听这种理由。”
楚念重燃自信,“虽然知道那是编的,但是就是感觉那样好帅啊!你有看过那部电视剧吗……”
她眉飞色舞地给张迴之描述电视剧里诸葛亮以北斗七星为阵燃灯续命的场景,说抛开历史事实而论,即使续命阵法当真存在,她也不认为“诸葛亮”可以成功,天下大势已向曹魏一统而去,诸葛亮这种可将天下翻覆于手的大能,怎么会被大势允许他以一己之力翻覆天下呢,人势和天势,总还是有很大的层次区别的……
滔滔不绝说了一堆,楚念终于留意到了张迴之无语凝噎的僵硬笑容,她忽然自闭了,感觉自己就像个神经病。
“呃……”她还想说点什么来挽回一下自己的形象,上课铃响了。
语文课。
周雪儿是个乖乖女,什么课都听得极认真,虽然后来她在楚念抱怨数学课听不懂的时候附和说自己其实是没听明白在发呆,并不是楚念眼中的“在认真听讲”。
但总比楚念这个每逢语文课就像下课了一样的状态要三好学生多了。
按语文老师的安排,提高班的现代文基本都交给学生自学,开学先赶进度把所有诗词讲一遍,然后是赋、文,最后再加上一些课外拓展,一学期就差不多了。楚念翻了翻必修和选修,心中狂喜:这学期所有要求背诵的内容,全都会!
于是她就成了现在这个每逢语文课就咬着笔“填词作诗”的样子,楚念一心想着挽回一下自己在张迴之眼里的神经病形象,两节语文课,填了两首“怀古”“豪放词”送给他。
不过班长大人除了接过去的时候说了声“谢谢”,并没有别的反应。
开学有一段时间了,高中的学习难度比起初中果然大了不少,加之他们属于提高班,讲课内容、作业、小测题目普遍超纲。楚念文科成绩优秀,加上爱好与长处在此,文科的课程让她感觉还算如鱼得水,但理科就不行了,尤其数学,简直是一塌糊涂。
曲线、几何类相对还好一些,她的图形和空间思维还不错,但只要是以算数为主的单元,她就浑浑噩噩的一堂课下来也不知道学了什么,课后花费大量时间好不容易理明白几道例题,一写作业又是不知从何下手。
她知道张迴之数学好,班长好像还挺受欢迎的,成绩优异、声音好听、长得帅,女生们都很爱跟他搭话。楚念在光彩夺目的他面前自惭形秽,尤其是和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聊天”那么神经病,过后即使给他送了好几次不同风格的词作以示自己脑子正常审美高雅,他对自己也没有很热情……所以虽然很想找他讲卷子,但是不敢,天天找另一个对自己仿佛有好感的男生问题目。
男生叫邹景恒,长相普通,身高更普通;楚念知道他为了讨好自己,一定会竭尽全力帮她解题,不管她的问题多么奇怪。邹景恒是脾气很好很有耐心的人,就算自己解不出来,也会帮她去问班上成绩最好的同学,解出来后再回来一遍一遍地讲给楚念听,直到数学神经极其愚钝的楚念恍然大悟。
但楚念是不敢这样去劳烦张迴之的。
怕他觉得自己蠢,怕他不耐烦,怕他因为自己成绩不好看不起自己。她害怕,害怕别人的拒绝,害怕别人的否定。
何况这个人,是老师和许多同学们喜欢的班长,是张迴之。
初秋的早晨,室外还是很热,教室里开着空调,早读过后,楚念昏昏欲睡。
“楚念,你的物理作业呢?”
张迴之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楚念一下惊醒,惊慌失措地抬头,对上了他毫无表情的脸,“啊!我,我,我还没做完……我课间操之前交给你好不好?昨天数学作业写太久了……”
“好吧。”张迴之依然面无表情,他随手把收上来的一叠卷子放在了楚念桌上,若无其事地抽出一张压到她的书下,“快点写。”
掀开书角,卷子上的名字,赫然就是张迴之自己的!楚念连忙回头想叫住正在收作业的他,然而张迴之完全没有搭理她的意思。
没办法,楚念深知自己不可能写得完这张物理卷,趁老师没来,迅速把张迴之的卷子选择性地抄了大半交还给了他。
楚念在卷子里夹了小纸条,“谢谢”。
张迴之没有回复她,也没有把小纸条还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