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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从窗口打了饭，楚念端起不锈钢餐盘的时候就已经感觉到饭菜的温度不足。
新历一月，农历腊月。
腊月，是冬天里最冷的时节，即使这儿是离海边只有两三个小时的车程的标准“南方”城市，节令的威严也如期在小镇街巷肆掠而过。
按照地理书世界地图的纬度线标注，此处堪堪要算热带地区了吧？
冷漠的世界地图与历史地图都清楚明白地告诉着楚念：她是一个热带地区蛮夷国度之人，远离文明的摇篮北温带，远离黄河长江两大水系的君子国度。
真是倒霉催的，楚念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乎这种破事儿，但每当她得知同学来自更北的北方，或者有一个更北的北方的故乡的时候，都羡慕极了。
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羡慕。青史几行名姓，北邙无数荒丘，生长在哪又有什么不同？中原上邦也好，南蛮小国也罢，她现在的处境，不就是天底下最脆弱的一只蝼蚁吗？
饭菜在湿冷的空气下迅速变凉，楚念和周雪儿在饭堂坐下还没吃几分钟，饭菜已经没了热气。楚念肠胃不好，不太能吃凉食，赶紧加快了扒饭夹菜的速度。
但没什么用，该凉还得凉，更何况楚小姑娘穷惯了，但凡是能吃的，只要她还吃得下，都要夹个干干净净。
于是最后还是吃到了好几口冷冰冰的饭菜。
其实楚念没什么“老家”这种概念，她在这座小城出生，上两辈都搬来了这小镇上住着，偶尔过年过节回一次所谓“乡下”的农村里，一个亲戚都不认得，囫囵地按照长辈教的称呼叫着。
她很爱去农村玩儿，有农田，有土路，有水塘，有溪流。最喜欢溪中泛舟，最讨厌还坐在摩托车后座时就有狗子从屋门迎过来。
于是她羡慕那些有一个过年过节可以回去住一段时间的“老家”的同学，甚至羡慕那些清明跟着祭祖，重阳跟着登高的同学。
那才是“应该的”、“正常的”样子吧？
好吧，她只是纯粹的贪玩。
周雪儿这人太闷了，一起回宿舍的路上，楚念心里乱想着有的没的不说话，她也跟着不说话，两人就这样不知不觉爬到了五楼，招呼一打，各自进了相邻的两间宿舍。
学校是优秀的学校，学生是勤奋的学生，只要是在城里住的，不管多远，哪怕要骑上半个小时的自行车，学生们都不会选择住校——至少在楚念班级里是如此。
于是班里的走读生和住宿生隐隐之中就分成了两派，“城里人”和“乡下人”。“城里人”看住宿生都是“乡下里来的”土鳖，明里暗里都不爱跟着一起玩；“乡下人”也倒霉，他们来自下属乡镇的初中小学，课内的教学质量本来就远比不上城里，成绩拔尖的少，课外的精神物质建设更是难以比得上城里，这些小可怜们处处被压一头，得十分拼搏才跟得上别人的步调。
于是偷懒来多睡半小时，蹭饭堂早餐夜宵的楚念就很尴尬。
住宿生从穿着、口音和谈吐举止就能分辨出她是“城里人”，于是不太敢和她玩儿得深，就像周雪儿；走读生因为她住宿，没有一起上学放学这样的共同活动，与她不怎么熟悉，加上她外表冷淡娴静，久而久之就担心与她主动说话会受冷眼。
更倒霉的是楚念这人语文英语两科水平让一众望尘莫及，还会乐器，不知道怎么的就被人套了个“寡言少语文艺少女”的设定，那一撮小团体里泼辣热情的女同学还经常大声夸楚念“可爱”，这些都让她的寻友之路障碍重重。
她明明是个神经大条又性格洒脱的人好不好！很多时候只是懒，不是高冷啊！
好在这世界上还是有明白人的。
“哎呀！楚念啊！你怎么才回来啊！”是俞婷，同宿的高个子女生，留着齐刘海齐肩短发，外八的走路姿势和她的性格一样霸道，楚念曾经听见过几个“城里人”暗地里笑话她没仪态。
“嗯，我吃的慢……”
“哎呀我跟你说，这个剧情，我草，我要不行了，这个男主角怎么这么帅啊！！！”
楚念的话被俞婷的花痴尖叫打断，她微微张着嘴，并未因此而生气，反而因感受到俞婷的兴奋而勾起了一个温柔的微笑。她将拿回来的课本放在自己上铺的床上，问：“你看到哪里了？”
俞婷本来是个三好学生，结果没经得住何静娟的热烈推荐和楚念码了一柜的玛丽苏穿越小说的诱惑，深深地掉进了坑里，一回宿舍闲了就读。
“看到女主闯进宫殿撞见男主在洗澡，ohmygod！你看看这个描写，‘阳光从窗棂照入浴池，他身上沾湿的水液就像一层砂金色的雾，衬托着王国最耀目的太阳之子’，太帅了，我不行了，要是我我肯定就不行了，我就真的要流鼻血了！”
楚念被她夸张的表情和念白逗乐了，“你太夸张了，想象力真丰富。”
“哎不是，你不觉得他很帅吗？你不是也喜欢他吗？”俞婷这人有两面，激动起来很激动，冷淡起来很冷淡，和楚念倒有点像。
“是很帅。不过能像你这样脸不红心不跳地把这种句子念出来，我觉得还是你比较帅。”
“那当然。”俞婷骄傲地抬了抬下巴，把书一合，放回楚念的柜子里，“先还给你，晚上再看。我要写英语演讲稿了，你们写完了吗？打算写什么啊？”
英语老师布置了一道作业，让同学们准备一分钟的英语演讲，内容自定，计入期末口语成绩。
俞婷没心没肺地问了两遍，大家不知道是没准备还是怎么样，一个个都含含糊糊的，俞婷觉得没意思，逮住刚从阳台洗脸回来的楚念盘问：“小楚念，你写了吗？”
要论英语，宿舍里几个女孩子的卷面成绩都不差，只是说到口语，就比较让人头疼了，她们标准的中式发音听得令人心累，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调节抑扬顿挫。
楚念从小上英语私教课，着重训练过口语，一开口流利婉转，比她说本地话还好听，大考时英语成绩里拉分的项目也正在此。
“我写了个开头。有空查一查资料才能继续写。”楚念说。
俞婷张大嘴巴：“小演讲你查什么资料？”
“我打算讲一篇介绍刚才你花痴的男主角的原型人物。”楚念说，“所以要查一查准确年份。”
“啊？不是吧？”俞婷还在惊讶，楚念忽然自我怀疑起来，这个命题有什么问题吗？她还想借机学学历史，认认专有名词呢。
现时十二点四十，宿舍里其他人都沙沙地写着作业，俞婷也没好意思大呼小叫太久，爬到自己床上用起功来。
楚念从柜子里翻出一个资料夹，那是她让爸爸帮忙在公司打印的一些资料，关于埃及历史的，算是她最近的课外兴趣阅读内容，英语演讲稿要用到的内容也在里面。
二十分钟刷刷写完稿子，楚念在写作过程里已经注意过连词和特殊句式的使用，写完后感觉没必要润饰到无限完美，自己掐着表读了几遍，只要控制好语速，时间就差不多。
完成任务，楚念抓紧时间裹了被子睡午觉。
冷冷冷冷冷！真冷啊！
她在被子里直发抖，脚趾尖怎么捂都跟血液循环在那处停滞了一般冰冷，连脚踝都是凉的……
计入期末成绩的英语演讲考核于周五下午的两节连堂英语课举行，全班五十多人，一人一分钟，加上老师点评打分，时间有些紧张，于是英语老师下令，从午读开始演讲考核。
按学号开始，楚念排在十来位，她手写的稿子用红色笔画了几道线，后面还有简明的分点大纲，只要记得自己都要说些什么，就行了。于她而言，一句句的背诵反而比按照意思直接发挥更难，不仅记起来累，还没意思。
“语言”的本质是什么？
是说我所想，明我之意。说话有艺术，文章有华彩，只要在合适的场合下说出合适的话，便不需要拘泥字节。
楚念一边写着英语卷子，一边大致听了听同学们的演讲话题，大多讲的都是自己的爱好、学校、家乡什么的，确实，这些是口语考试的常见题目，虽然很难讲得花团锦簇，胜在中规中矩，只要稿子里用连词写两三个长句、尽量用书面词代替口头词，发言时语句流畅、语调自然，拿个中高分稳稳的。
考试的套路都懂，所以再写什么家乡学校的，就很没意思了，反正又不是高考，当然要多多尝试嘛。
“楚念。”英语老师尖细地唤了一声她的名字，楚念站起身，等前一位同学从台上下来坐好，才往讲台而去。
楚念感觉自己处于一种微醺的状态，仿佛上台的那一瞬她就把稿子忘完了。不过不要紧，她记得自己要介绍的人一辈子都经历过什么，挑大事件说就对了，这种状态对她而言反倒更容易发挥。
私教英语老师有一个观点，说英文的时候不要想着把汉语翻译成英语再说出口，而应该养成自然而然地套用英语的表达逻辑去思考的习惯，这样说话才会流畅清晰，显得地道。
想了半秒，楚念随手拿起粉笔，一边说一边在黑板上写了几个生僻单词，“Iwouldliketointroduce...”
讲完，英语老师掐了秒表，59秒。
老师点了点头，对楚念唯一的评价就是：“你这个语速，加上这个话题有些深，同学们可能听不太懂。”
台下立刻有大胆活跃的男同学附和：“老师我除了开头都没听懂。”
楚念：“……我以后会注意的。”
她有点尴尬，本意只是想借着作业的壳子做些感兴趣的事，完全没考虑过同学们的想法。现在这个境况，让她觉得自己显得像是故意想在同学们面前炫耀英语水平，老师的夸赞听在她耳中，就像同学们在嘲笑她掉书袋。
啊，好丢人，心里那个小人就像灰溜溜的仓鼠，楚念强作镇定，快步回了座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