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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牌终于批准了下来,南舟更加忙碌了起来。她带着小庆和小喜一起,把震州码头上卖苦力的童工召集起来。愿意入江南船运公司的,都算学徒。有饭吃,有学上,有地方住,轮班教学。大些的孩子到船上做最简单的工作,小些的就在学校半工半读,学一门手艺。
江南号上的被褥枕巾都不再外包,自己成立了洗衣店,雇佣了女工专门清洗。因为洗得干净,收费又合理,后来还承接了其他船上浆洗工作。
虽然江南号依旧是三个等级的船舱,但无论哪一等级都能做到干净舒适。她参考欧美的豪华邮轮,在预算内装置得尽量豪华。不追求客舱的数量,而是比别的客轮更宽敞更舒适。
所有的岗位也都废除了外包制,她登报或去码头亲自找雇员,大到大副二副,小到船上的清洁员,全都要面试。服务的水平往往决定顾客的评价,南舟又对所有的服务人员进行了专业的培训。后勤负责所有的采买,而伙夫只负责做饭。这一场制度的变革下来,处处都要用到钱。她手里的现金有限,却又是叶允明想了办法帮她贷下一笔款子来。他仍旧不收回扣,还是老要求,留一间一等舱和一个货位给他。
东望码头的大领班找的裴益,很是不满,说有条船的船东最近做了不少坏规矩的事情。裴益一问,竟然是南舟。他摆摆手,“九姑娘就不要管了,她爱怎样就怎样。不个一个丫头,还能翻出天去?”大领班闻言也不好说什么,即便是工人被撬走了,也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南舟这样一番忙碌,首航已经快要到中秋了。江家中秋家宴,老帅仍旧点了名叫南舟一同赴宴。江誉白觉得机会难得,想再趁这个机会同老帅提一提他们的婚事。但南舟看着日历牌子却有些发愁:不少客人赶着中秋回乡探亲,所以船票卖得倒是不错。但因为是首航,她多少有些不放心,便要亲自跟一趟船。但返航到震州,却是正好错过了中秋节。同江誉白解释了良久,终是得到了他的谅解。只是江誉白心中隐隐觉得失落——他们的事情,她看得太轻,起码不足够重要。他为了他们的婚事费尽思量,但她却是总在往后退。
这个中秋节江家过得并不太平。江启云在官邸露了个脸就要回婺州,梅氏一忍再忍,最后连强颜欢笑都做不到,饭吃到一半便匆匆退席。程氏最瞧不得大过节哭哭啼啼的,按捺住脾气到梅氏的房里去劝她。
梅氏满腹委屈,“母亲您要是觉得我管不住男人,尽管责备我好了。反正我已经被那个女人欺负到头上来了了,过不了多久,我就给她腾位子!”
程氏一惊,定了定神,叫她有什么委屈都说出来。梅氏苦笑垂泪,“我知道我是个没见识的女人,不时髦不活泼也不漂亮。他不喜欢我、冷落我,在外头女人不断,我都认了。但他也欺人太甚了。他被个小姑娘迷昏了头,茜红为我抱不平,前阵子路上碰上那女人,气不过打了她一巴掌。
可好,大少没过多久就突然带人把茜红带走,配了个倒夜香的哑巴!我再怎样求都没有用。母亲,茜红自小跟着我,可从来没受过这样的委屈。大少为那女人出气,打两下不就完事了吗,这是毁了茜红一辈子啊!现如今大少把人放到了婺州官邸里登堂入室,他可曾把我这个妻子放在过眼里?”
梅氏边哭边诉苦,这些话听得程氏心惊。难怪这些日子没瞧见茜红,她问起来,周围的人只道是被娘家人带走了,不成想竟然是这样的缘由。儿子真是好能耐,能让周围的人合起来瞒她!
离开梅氏的房间,程氏把程燕琳喊到面前问她详情。程燕琳旁的不说,避重就轻只说,“那个女孩子是四少女朋友的妹妹。”
程燕琳看程氏气得胸口起伏,忙上前安抚。程氏捂住胸口,眼中满是厉色,“这南舟绝对不能进江家的门!大的还没进门,倒把小的先塞进来!姐妹俩都是能兴风作浪的,真真是好算计!”
江南号安全地返回了震州,南舟这一趟实在累坏了。船上事无巨细都要亲自过问,但凡发现哪里有问题,她都要仔细记录下来,以待后来寻求解决的办法。她到了家,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小喜在她门前拍了好一阵门才把她拍醒。
南舟揉揉眼睛打开门,见是小喜,笑问她:“怎么了?是不是哥哥凶你啦?”小喜很乖巧,只是学东西有些慢。小庆却是学什么都快,所以有时候给妹妹辅导的时候会急得凶她。
小喜忙摇头,“九姑娘,有位夫人找你,在办公室里坐着呢。”
南舟谢过她,匆匆洗漱换衣,小喜却倚着门没走。南舟问:“小喜还有话要跟姐姐说吗?”
小喜点点头,“那个夫人看着好厉害,九姑娘,要不要我把哥哥叫回来?”小喜在大户人家做过一阵子工,很会识人。
南舟笑笑说不用。
程氏面前的茶杯她碰都没碰,这间办公司在二楼拐角,采光、视线都好。身后的婆子柳妈抬眼望了望,低声道:“太太,南小姐来了。”
程氏这才端起茶杯,却是没喝。掀开盖子,茶杯里的茶水随着水汽腾空飘出一点涩涩的清香,是上等的猴魁。一抬眼间,一抹天青色的裙摆一荡,进来一个年轻的女孩子,伞裙将腰肢衬托的纤细。姐姐已经是容色妍丽如此,听说妹妹姿容更胜百倍,也难怪叫男人心痒难耐。
她过行走间很有袅娜之态,但大约生意场上磋磨过,眉目间渐有了些须眉之气,反而更觉气质出挑。人到了眼前,一双极黑的眼睛里充满了惊讶,“江夫人?”南舟怎么都料不到会是程氏。
程氏放下茶杯,客气地笑笑,却没什么笑意。柳妈自觉地退了出去,掩上了门。南舟再迟钝,也感觉到她笑中的凉意。心里莫名忐忑,却又百思不得其解,难道是江誉白出了什么事情?
程氏抬眼打量了四周,然后道:“南小姐真是能干的人。”
南舟谦虚道:“江夫人您过奖了。”
寒暄不过两句,程氏进入了话题,“南小姐是不是有个妹妹?”
南舟心里咯噔一下,忽然明白了她来的目的,怕是为了南漪。她点点头,“我在家行九,下头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
程氏点点头,却不像是赞许。“那真是个大家庭——不像我们家,人丁单薄。我就两个儿子,战场上还死了一个。小白,”她顿了顿,然后轻轻一笑,“南小姐知道小白不是我亲生的吧?”
南舟点点头。
“但我可是当他是亲生的儿子,外头人也都不晓得他不是。”
南舟不知道怎么接话,只道:“小白说夫人待他极好。”
程氏似笑非笑垂了垂目光,然后再抬起来的时候笑意更薄了。“虽说像你们家那样的人家不少,但我们家是不许纳妾的。”
南舟抿了抿唇,索性等她把要说的话全都说完。
“他们这些公子哥儿年轻的时候胡闹惯了,多交几个女朋友,我们做长辈的也不会拘着。等到结婚了,就得好好收心回家。一个家乱哄哄的不太平,他们在外头做事也做不踏实——我母亲吃了这上头亏,给我寻人家的时候也是这么个要求来的。南小姐有八九个姨娘,更应该晓得后宅不安是什么样。”
南舟知道程氏早就把自己家的情况摸得一清二楚,那也没必要再绕圈子了。“江夫人是怕我妹妹嫁给少帅做妾吗?夫人大可以放心。这事说来说去是我的错。当时我惹了点官非,我妹妹同我感情最好,她急着救我出去,才去求了少帅。她年纪小不懂事,身无长物,这才傻乎乎……”
程氏有了愠意,“这么说倒是我们大少仗势欺人,见色起意喽?”
“夫人息怒。我只是想说,我妹妹绝对只想救人。事后早就和大少断了联系,并没有要插足大少婚姻的意思……”
她的话还没说完,程氏的手“啪”地一声拍在了桌上,然后自觉失态,稳了稳情绪,叫了声“柳妈!”
柳妈闻声进来。
“给南小姐看看吧。”
柳妈称是,然后把一个信封交给南舟。南舟狐疑地接过来,里面是一叠照片,她越看眉头折地越深。
“孩子大了,莫说是兄姐不能约束,就是我们这些长辈也管不住。令妹已经住到了婺州官邸里去了,登堂入室,简直比人家正牌太太还招摇。”
南舟仍旧不能相信,“不、不可能,漪儿说去做私人看护……”
“这可是看护到人家床上去了!”柳妈不忿,插嘴道。
程氏觉得她说得太露骨,瞥了她一眼,柳妈立刻合上嘴。但意思是传达到了。有些话,她不能说,旁人却可以说。
相片不会骗人。相片里南漪张张都是华服美饰,水边、花园、香车宝屋。江启云或牵其手,或置于膝上轻揽,或俯身给她披衣。虽然她一直垂着头看不清楚脸,但那娇楚纤致的身姿,偶尔露出的半边脸,是遮挡不住的倾城颜色。不是南漪还有谁?
她竟然这样骗她!
南舟胸口起伏不断,她以为南漪吃了这样大的亏,应该晓得利害,所以离开震州到外地重新开始对她不啻是条路。但,她竟然是去做了江启云的情妇!还嫌别人骂得不够难听吗!
程氏扫了眼她的反应,瞧着不像伪装,看起来她还不知晓。这样便好办多了。
“令妹的事怕是瞒着你吧?女人爱有权势地位的男人,本就是稀松平常人之常情,更何况你家这样的情况。”
南舟从震惊中回过神,闻言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仿佛被人当街打了一巴掌。她还没开口,程氏又道:“无论怎样,令妹也算是跟过启云一阵子,我们家不会亏待她的。她年纪还小,出国在外头长长见识也好。这笔留学的费用我出,只有一条,不许再回来。”
南舟虽然气南漪,但程氏这样的要求未免有点欺人太甚。南漪同十姨太相依为命,如何能叫她们母女分离?
“江夫人,我自然会去劝漪儿回来。但至于如何安排她,是我家的家事,恕我不能从命!”
程氏眸光一冷,但没有发作。瞥见她腕子上的镯子,拿捏出一份语重心长的语气,却又遮挡不住的轻蔑:“南小姐,你是老帅赠了镯子的人,应该知道这里头什么意思。这么说吧,做人不能太贪心,你们姐妹俩,只有一个能进江家。”然后她默了一默,留出时间给南舟消化。
南舟听罢涨红了脸,半忿半怒,“江夫人,我同小白认识的时候,并不知道他是江家四少。我同他是两情相悦,并不是因为看中他的身份才在一起的。我既没有爱慕虚荣的心,也没有攀龙附凤的意!倘若您以为我存着这样的心思——”
她放下照片,抬手就去撸手上的镯子。她近日过得十分辛苦,人比从前瘦了一圈,那镯子本是从来也取不下来的,这回也不知道是人瘦了,还是她脱镯子用了十分的力气,竟然一下就取了下来。
镯子离手,她也怔了一下。但见程氏那笃定她舍弃不下荣华富贵的神色,也是被心火一顶,放在了程氏手旁的茶几上。
“镯子就物归原主。”
程氏垂目随意地摩挲了下手上的戒指,牵了牵笑意全无的一个轻笑,不置可否。“南小姐,不必这样冲动。你还是想想我说的话,看看是你的前程重要还是你妹妹重要。话说回来,就算我挨不过儿子的苦苦哀求,松口叫你妹妹进门,也只能做妾。”
“夫人不必再说,无论是我还是我妹妹,江家,我们高攀不起!”
程氏轻“呵”了一声,站起身来,“我确实是佩服南小姐的骨气。只是,小白回头怕是要埋怨我了……”
小白,小白……人怎么走的,南舟记不清了。她失了力气,双臂撑在茶几上,满脑子都是他的名字,心一抽一抽的疼。她到底干了什么?她怎么跟江誉白交代?但若再重来一次,她仍旧会把镯子还给程氏。如果为了嫁给他,叫她低三下四枉顾自尊,她宁可不嫁!
看到汽车的牌子,黑漆雕花大门缓缓打开。汽车顺着车道蜿蜒开进去很深,才见一幢巍峨的西班牙式别墅矗立眼前。
侍从见是江夫人的专车,还暗自诧异江夫人这么晚了怎么突然来了婺州。但侍从脚下没停,到了车边拉开车门,下来一位年轻的小姐。侍从一怔,汽车夫下车在他耳边耳语了两句,侍从恍然大悟。
南舟站在别墅前抬头望了一望,果然是金屋藏娇。她转头问那个侍从,“南漪在不在?”
侍从愣了一下,忙点头,“南小姐在的。”
南舟心里的火一纵,快要压不住了,径直往里走,“叫她出来!”
南漪这时候洗完了澡,吹干了头发。今天是她的生日,江启云晚上有个应酬不得不去,但又要亲自给她庆生,叫她一定等着。她的生日?她凄楚一笑,她都快不记得这个日子了。他对她不可谓“不好”,却是“太好”,是说出来头头是道的那种好。如兄如父,极尽宠爱。但越是这样,她越能清晰地抽离自己,冷眼旁观。她不过是一个精致的玩物。而再好玩的玩物总有兴尽的一天,那时候琼楼玉宇,贝阙珠宫,转眼就成空。
衣橱里挂满了各种裙子,从传统的裙袄,时髦的洋装,抑或是手工精制的旗袍,配套的首饰、彩宝、钻石珍珠,摆了好几屉子,都是江启云给她置办的。可她最常穿的还是从家里带出来的那几件。但夏去秋来,已经不宜穿了。
今天是她的生日,江启云叫她打扮一下,她想了想,还是挑了件艳色的裙子,戴了件首饰。穿好衣服下了楼,想在他回来前去花园里走走。可刚走下去,她的脚步倏然停滞了。
大厅里一抹熟悉的身影,南漪长睫颤了颤,双目情不自禁地睁大了,不可思议又意外惊喜。她几乎飞奔着奔下楼,可快到南舟面前的时候,她忽然想到了什么,惊惧地看着姐姐,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但还没发出声音,南舟走上前抬手一个巴掌抽在她脸上,“你竟然这样不自爱!”声音里满是痛心失望。
南漪的脑袋瞬间抽空了,人几乎没站稳。她身后的丫头姝铃吓了一跳,忙过去扶她。“南小姐!”
那疼痛不是从脸上开始的,而是从心底蔓延开,然后才感到脸上火辣辣的疼。南漪虚弱地抬了抬手,不叫姝铃靠近她。
姝铃手足无措地站在她旁边。这个南小姐本来在官邸里就一直郁郁寡欢,少帅为求他一笑可谓费尽了脑筋。平时一句重话都不会说,万一见她挨打,不知会怎样。她朝边上伺候的丫头递眼色,叫她快去叫江启云。
南舟的那一巴掌并没多大的力气,却比刮骨割肉都还疼。是啊,她这样不自爱。但她无法自辩,只是眼泪一串一串往下掉,声音里满是哀求,“姐姐你别生气,姐姐你别生气……”
南舟被她的眼泪泡软了心,走近了两步拉住她的手。“漪儿,你告诉我,是他逼你的?对不对?一定是他逼你的!”
她要怎么说呢?她想要姐姐的谅解宽恕,但又怕姐姐会不自量力地想要同江启云对抗。她的双唇止不住地颤抖,无论怎么说,她害怕都是万劫不复。
门外响起了有一丝动静,是江启云回来了!她不能说,说了不知道他要怎么对付姐姐,说不定姐姐连江誉白都嫁不成了……心底这样百转千回,眼看这他魁梧挺拔的身影就要闪现,最后南漪认命般轻轻摇摇头。
江启云已然跨进了门,刚才她们的话他远远就听到了。见她摇头,他提着的心终于一松,跨进来的脚又退了出去。可再细看,见南漪脸红肿了半边,顿时知道发生什么,眸子里戾气横生。
南舟背对着大门,整颗心都扑在南漪身上,根本不知道身后有人。但南漪瞧得清楚,知道这是他动怒前的神情。她忙反握住南舟的手,几乎是哀求了,“姐姐,你一路辛苦,我们去屋里说话……”
南舟甩开她的手,“我的话就两句,不用到屋子里说。我只问你,你是不是就打算这样做他的情妇?今天你跟我走,还是留下?你若想走,姐姐拼了命也把你带出去;你若想留下,从今天起,就当没我这个姐姐!”
江启云的手扶在佩剑的剑柄上不自觉得用了力,生怕南漪做出什么叫他心碎的选择。但落在南漪的余光里却全变了味,倘若她跟着姐姐走,他会杀了姐姐!
南舟不信她是爱慕虚荣的人,不信她会做人情妇。但看她穿着毫不违和的精致的长裙,颈子上闪着钻光的项链,耳畔微微抖动的钻石耳坠子——那样美,那样华丽,是每个女孩子都梦寐以求的繁华。她身在这富贵荣华里,相得益彰,毫不违和,她合该属于这繁华。
南漪胸口如滚水烫了一遍,张了张口,却是凄然地笑了笑。她讨好地拉了拉南舟的手,“姐姐,今天是我生日,你留下来陪我过生日好不好?”
南舟眸子里的热切一点一点冷却下去了,她冷冷笑了笑,把南漪的手从手上拂开,“那我祝你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说完转身而去。
南漪仓皇地往前踏了两步,期期艾艾叫了声“姐姐……”
但南舟没有回头。在门口碰见了江启云,她愤恨地瞪了他一眼,然后擦肩而去。
南漪再支持不住,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南漪睁开眼的时候,耳边先听到一阵鸟鸣,然后是姝铃压着声音在说话,“陈侍卫长,少帅说叫你派人把树上的鸟赶走,南小姐还没醒……”
南漪混沌的大脑迷蒙了良久,昨夜的事情才一齐涌上心头。她咬着被子,眼泪顺着眼角滑下去,不一会儿枕头就湿了。
门外有人低声问话,“南小姐醒了没有?”是江启云。
姝铃回答,“还没有。”
南漪忙擦了眼泪,她不想在江启云面前哭,怕他会去找南舟的麻烦。眼泪还没擦干,门轻轻推开了。尽管刻意放轻了脚步,南漪还是感到一种压迫感临近。她无声地往被子里缩了缩,假装睡觉。
江启云眼尖,雪白丝缎子枕套上有大半颜色发沉,一看就是被浸湿的。而她长睫微微颤抖,是在极力伪装沉睡。她从来不会使性子蛮缠,总是乖巧得叫人心疼。他心头酸涩,伸手轻轻把泪湿的头发往她耳后理好,南漪不自觉地缩了一下,仍旧不睁眼。江启云也气那个做姐姐的如此不通人情,要不是为了这个姐姐,他如何能留得住她?看她这自苦的样子,他心里更难受。
“你别难过了,我去跟你姐姐解释,是我强留你的……”江启云轻声道。
南漪闻言猛地坐起身,眼前又是一阵发黑,下意识要扶住什么。江启云眼疾手快扶住她,把她揽在怀里。等眩晕感过去,她急切道:“你不要去找我姐姐!”
“好好,我不找她。”他看她在强忍着抽泣,便将从前从魏子良那里听来的冷笑话说给她听,想逗她笑一笑。
南漪努力强颜欢笑却总是力不从心。“你让我走好不好?”这句话在她心头盘旋良久,最后还是咽下去了。
“那我叫人接你母亲过来,陪你几日怎么样,你整天这样闷着怎么行?”
南漪缓缓摇头。她母亲来了,大约只会劝她嫁给他做妾。她看够了母亲伏低做小的一生,也受够了自己不快乐的童年,她绝不能叫自己的孩子再陷入同自己一样的境地。
江启云对着她完全束手无策,不知道怎样才能叫她开心。过了半晌,南漪僵硬地笑了一下,“已经不早了,你去忙你的公务吧,我没事的。”
江启云端详了她一阵,看她情绪稳定多了,“今天多少吃点东西,昨天黄医生来说你身体太虚弱。不过黄医生是西医,我觉得女孩子还是要看看中医调理调理,改天叫姝铃请庄大夫来给你开几剂方子。”
南漪还是摇头,“我不爱喝中药,太苦了。”
江启云笑了笑,“不想喝药就得乖乖听话,一日三餐都要好好吃饭。”
南漪乖巧地点点头。待人走后,便又躺了下去,睁着眼睛呆呆地看着天花板。
中午在姝铃的“监督”下,南漪好歹吃了碗燕窝羹。这边刚放下碗,那边有丫头过来回禀说“燕小姐来了。”
随着一串轻快的脚步,程燕琳出现在她面前,粉面含笑,“我说怎么这么久都找不到你,原来被大少‘作金屋贮之也’。要不是有人巴巴地求我过来,我还真不知道……”
南漪脸一红,“程姐姐……”
程燕琳打趣道:“嗳,这可差了辈分了。不要叫姐姐,要叫燕姨!”
南漪的眼睛却又跟着红了,一层薄水瞬间布满了眼眶。
程燕琳不料她还是这样心不甘情不愿,便转过头问姝铃:“园子里的菊花都开了没有?”
“都开了,今年不少名品呢,有几盆十丈垂帘开得特别好看!”
程燕琳点点头,“趁着日头暖,我带南小姐去园子里逛逛,散散心。”
两人漫无目的地走在如海的菊花里,清香扑面而来。程燕琳故意装作不知她为何愁眉不展,边走边指花给她,“大少也不知道从哪里弄的这么多好花。你看这盆是西湖柳月,这盆是玉壶春,那个是墨菊。我小时候总听人家说墨菊,还以为是黑色的花,逛菊花会的时候眼睛还一直在找……”
南漪看得心不在焉,兀自心事沉沉。
程燕琳停下脚步,却是噗嗤一笑,“瞧我这么卖力逗你开心,你就不赏脸笑一下吗?万一我办事不利,回头有人可要给我甩脸子的。”
南漪却一点笑意皆无,她垂头看了看身前一朵浅绿色的汴梁绿翠,如丝的花瓣向花心卷曲着。“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我连朵花都不如。”
“漪儿,干嘛这样说!”
南漪再也忍不住,滚下一串泪来,落在花心里。“程姐姐,你帮帮我,你叫他放了我,好不好?”
程燕琳脸色一凝,“漪儿,我若有那个能力,会不答应你吗?”半晌,她长长叹了口气,“可是你这样不快乐——你是不喜欢他吗?大少对你不好吗?论样貌、论权势、论才学,多少女孩子前赴后继想要他一眼青睐,你怎么就会不喜欢呢?”
南漪摇摇头,“他对我很好,可是我只想要自由,不想做一只金丝雀。”
程燕琳假装爱怜地抚了抚她的手,好半晌才说:“我有一个办法,只是……”
南漪眸子猛地一亮,殷切地看着她。
“但是,成不成,我可没有成算。”
“程姐姐,不管成不成,我都要试试!”
程燕琳深呼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一样,“你就告诉他,你不要做妾,你要做正妻!”
南漪惊地双目圆睁。
南舟看了看腕表,到了江誉白来接她的时间,她深吸了一口气,想把心头莫名的紧张呼出去。门环被扣响了,她走过去拉开门,果然见他面上寒霜,又惊又惑。
南舟扶上他的手臂,柔声道:“小白,咱们有话到外头说。”
入了秋,天气还暖,枝头的叶子已经有了颓色,风一吹就飘飘洒洒地落了。有一片正好落在她手上。
“这样大的事情,你怎么可以不同我商量就做决定?南舟,你知道那镯子是什么意义?你把镯子退回去,是下定决心不同我在一起了?”
南舟从来没见过他这样急躁。她抿了抿唇,“小白,齐大非偶,我不想……”
“你不想,那你有没有想过我?我知道太太是什么样的人,我猜得出她能说什么样的话,我知道你受了委屈——但我们在一起不是最重要的事情吗?”
南舟心头涩涩的,“两个人在一起,不是非要结婚……”
江誉白脸色一变,屈膝下来握住她的肩膀和她平视,“你什么意思?”
南舟抬起眸子,阳光落进去,却像是孤月的光,那么凉。“我想过了,现在不婚主义的人那么多,不结婚也没什么。我想和你在一起,但我不会嫁给江四少。”
她的深情和决绝让他觉得心头像被人打了一拳,闷得他难以喘息。他惊疑地盯着她的面孔,“那孩子呢?”
南舟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又追问一遍,“孩子怎么办?你同我没名没分的在一起,我们的孩子算什么?!”
孩子?南舟根本没想过那么远。
看到她脸上的茫然,江誉白苦笑一下,“南舟,你是不是根本没想过我们的将来?”
南舟慌得摇头,“我想过的!想过永远和你在一起。”
“怎么永远在一起?如果我们不结婚,过不了几年,父亲和嫡母就会逼着我娶别人,到时候我们的孩子怎么办?我绝对不允许我的孩子再像我一样,是个私生子。”
南舟说不出话来。他们之间永远有个难解的难题。自从那日程氏说出姐妹俩只有一个可以进江家的时候,她就已经做出选择了:她把这个机会留给了南漪。虽然她并不知道南漪是不是真心愿意去做妾,是不是会真的快乐。但她只有把这个机会让给她,南漪才有选择是走还是留。漪儿已经太苦了,哪怕有一丁点能让她幸福的机会,她都会留给她。
但她注定要辜负江誉白。
南舟扑在他怀里,只能紧紧地抱住他,不敢再看他的眼睛。“再等一等,好不好?等到南漪的事情过去,等到我足够强大,也许事情就有转机了。”
“可我不愿等。小帆船,我想要个家。”
南舟鼻子一酸,落了泪,很快把他衬衫前洇湿了。他也心软了,不知道自己这样逼她到底对不对。他捧起她的脸,最终投了降。手指抹掉她的眼泪,深深叹了口气,“别让我等太久,好不好?”
南舟用力地点头。
秋风吹得落叶翩飞,像是不情愿接受坠落的命运。升腾,降落,又腾起、又下落,最后终于是落在了泥土里,被鞋子一踩,零落成泥。
江启云回官邸的时候已经十点了,抬头看到南漪的房间里还亮着灯,洗漱后便去了她的房间。
房间里很安静,走进里间,才注意到南漪已经倚在床头睡着了。纤长的手指松松扣着一本线装医书《脉经》。他牵唇笑了笑,真是个古怪的丫头。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没人不爱看时尚和电影杂志或者小说的,可问她想看什么书的时候,她就要了一堆古医书。
他轻轻把书从她手下抽走,虽然很小心,但她还是醒了。她蹙了蹙眉,揉了揉眼,波光潋滟的美目看他的时候还有些茫然懵懂。看到他拿了她的书,她忙把书拿回手上合了起来,“少帅回来了。”
还是很见外的称谓,只有在缠绵情浓处她才会愿意叫他一声启云。他想,慢慢来吧,总有金石为开的一日。
他“嗯”了一声,然后掀起被子躺在她身边,把她揽进怀里。温存之后,他将她擎在身前,南漪将自己支了起来,手顺着他的肩膀落在了他的伤处,喃喃道:“还疼吗?”
他笑,把她的头放在胸前。“傻丫头,早就好了。”
南漪静了很久,他的心跳在她耳畔,重而有力,是在雷雨之夜会叫人心安的频率。但她还是轻轻开了口,“既然你的伤好了,我也没有留下来做私人看护的必要了……”
话音未落,他抚在她后背的手停了下来,翻身将她压住。此时此刻,英俊的面容有隐隐的森然怒气,“你还是想走?”
南漪也不避他的目光,眸子静如死水,没有一点波澜。“少帅要留我几日?抑或是几年?就算是买卖,也都有白纸黑字例例分明。你得给我一个日子吧。而且,我不走,留在这里算什么呢?女朋友?通房丫鬟?情妇——或者是他们说的,姘头?”娇软的声音却像带着倒刺一样,扎得他心头密密麻麻的疼。
他何尝不知道她无名无分在他身边本就是在委屈她,若要个日子,他会说一辈子。但他要用自己那点权势霸占她一辈子?从前来来往往的莺莺燕燕,都知道不过是逢场作戏露水姻缘,他得到她们的青春美丽,她们得到物质或利益,各取所需皆大欢喜,他从不觉得亏欠谁。但她是个例外,他亏欠她的。他不过是自欺欺人地把她留在身边,以为这样就是保护她,不让她受流言蜚语的伤害。但何尝不是在害她?
南漪倦倦地笑了笑。她的笑从来没有开怀过,总是叫人比看到眼泪还心揪。“如果你不肯让我走,就请少帅给我一个交代。”
交代?他早已经暗暗在为她打算了,等到她怀了孩子,程氏再怎么反对都没用。但他现在不想说,必得等到十足的把握方才会告诉她。而且,他到底哪里不好,还是说她心里已经有了人?这个想法让他莫名震动。
“你想要什么样的交代?”
“结婚。”她一字一句地说出这两个字。
他眉头蹙了一下,一时没明白她的意思。
“我要结婚。不是做你的情妇,也不是做妾。我要结婚,明媒正娶,有婚书、有婚礼。少帅要是做不到,就放我走。”
她一双眼睛从来没有如此明亮过,认真到近乎偏执的神情,仿佛是赌桌上压上了全部身家,赌红了眼睛的赌徒。她就这样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着他脸上的震惊和薄怒被他一点一点压回去,然后江启云霍然起身,拎着衣服一言不发地甩门而去。
过了很久,南漪才长长呼出一口气,也把心底里那唯一一点希冀给挤了出去。不知道是庆幸还是失落。脑海里有一个声音却是越来越响,你算什么呢,不过一个玩物。
她把眼睛合上,眼角滚落一滴泪来。
南舟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船上,除了江誉白休假时两人约会,其他的时间几乎都在船上渡过。这一日从船上下来,觉得风吹得两颊冰凉,这才恍然发现震州已然入冬了。
进了学校沿着走廊走,透过窗户可以看见教室里孩子在做不同的事情。如今这间学校已经有了二十来个孩子了,南舟不上船的时候也会参与些教学。她一间一间走过去,最后在顶头那间教室前驻了足。
教室里一摸窈窕的身影穿梭在学生之间,她手捧着一本书,领着孩子们在读书,声音清亮悦耳。是沈丹妮。自从学校办起来后,她就主动过来教书,常常带相机来给孩子们照相。沈丹妮说她堂兄知道学校卖掉了以后,总是嘱咐她多写些学校的事情。她不胜其烦,索性多照些相片给他寄去。
沈丹妮余光看到了南舟,嘴里还念念有词,目光却遥遥地同她打了招呼。南舟也颔首而笑。
到了下课,沈丹妮来到后院,微笑道:“要给九姑娘贺喜了!”
南舟怔了一下,不知道喜从何来。
沈丹妮没留心她的表情,自顾自地说下去,“我伯父也收到请柬了,婚礼那日我们都会去的。”
“婚礼?”
“对呀,你家十一姑娘和少帅的婚礼。”沈丹妮说完又恍然大悟,“对了,九姑娘刚下船,怕是你家人还没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你呢。”
南舟心下怅惘,南漪到底还是进江家做了妾。她面上淡淡,只笑着应了。
沈丹妮又聊了些学校的事情,南舟听得心不在焉。这样的结果,不知道对南漪来说是幸还是不幸呢。但如果南漪真的能从此平安喜乐,那她是真的愿意送上祝福的。但她心头又是一阵失落,她再也没有嫁给江誉白的可能了。
南舟要回房的时候路过十姨太的房间,十姨太正在窗前抓紧时间绣嫁衣,听到动静她抬起头来。见是南舟,她忙放下针线。一打开门就紧紧握住南舟的手,眼睛里蕴了一层泪水,声音也有些颤抖,“是平妻。漪儿要嫁给少帅做平妻了!”是惊喜的泪水。
南舟真的没料到江启云能给南漪平妻的名分,却想象得出江家一定经历了一番地动天翻。她于意外之外,心里又为南漪感到欣慰。
十姨太牵着南舟进屋,擦干了眼泪絮絮叨叨说起婚礼筹备的事情,末了又很抱歉地笑了笑,“本来是要给九姑娘绣的,只是漪儿的婚期太紧,只好先把你的放一放……”
南舟笑着摇摇头,“不要管我,我这里没个准头,先紧着漪儿吧。哦,先前十姨娘和漪儿绣的那些,都先给漪儿用。”十姨太感激地一直说好。
南舟回到房间,心头却有些发空。垂头看了看手上的戒指,摩挲了半晌,最后还是轻轻地摘了下来。
婚礼是在东亚饭店举行的。南漪没什么朋友,南舟就是她的女傧相,而江启云的男傧相就是江誉白。他穿梭在宾客里替江启云应酬,捏着香槟,面带着笑意。他身段很高,黑色燕尾服白衬衫黑领结,将他衬托得尤其风度翩翩。若不是襟前别着的花束彩条上写着傧相,他真像个新郎。就好像她今日,一身浅红色曳地长裙,欧式盘发用珍珠发叉固定住,像是天幕里撒的星子——再梳弄一下,就可以同他一起步入婚礼堂。
然而他们引着新人并肩走过红毯,到了红毯的尽头分道扬镳;他们一同对着相机面带微笑,却是一个在最左,一个在最右。他们之间不过隔着寥寥数人,却又像是隔着山岳江海人海茫茫,不可跨越。
江誉白自始至终没有看她,南舟知道他在怨她,怨她丢开了他。
高朋满座,宾客满堂,欢声笑语后几家欢喜几家愁。南家的几个兄弟姐妹都被请来了,自然是一脸喜气洋洋,为攀上这份好亲而沾沾自喜。好在他们心中畏惧江家的权势不敢造次,倒也乖顺。虽然南家这一辈没什么本事,守着一点祖荫过活,但毕竟是富贵出身,还有些派头,所以也没给人落下什么口舌。南老爷借病没有出席,所以南家就由三姨太出面受了新人的礼。老帅和江夫人不过露个脸就离开,而少夫人梅氏索性连面都没露。
梅氏的两个儿子江绍澄、江绍澈倒都乖乖地被程燕琳带着坐了一会儿。绍澄今年已经快十岁了,同他父亲很像,是个沉稳的性子。他静静地坐在一边,冷眼看着这满堂嬉笑衣香鬓影,还有要被分走一半的父亲。弟弟不过五岁,什么都不懂,调皮的性子喜欢热闹,对南漪也不排斥,甚至抢着做花童。
新郎新娘跳完第一支舞后,宾客们才陆续纷纷入了舞池。南漪先被送回了客房休息,然后再回江家官邸。南舟没什么事做,她回到大厅里,目光一直在跟随着江誉白。有时候她快要靠近他了,还没开口叫他,他就转到其他地方去了。
南舟心里涩涩的,人生总有许多的失之交臂,但失去竟然是这样痛苦。她拼命地想要抓住什么,可是好像是白费力气,什么都抓不住,因为他们都知道结果。
除了南舟和十姨太,江启云并不许南家的人去打扰南漪。南舟的四嫂没机会同南漪说上话,只好巴结着南舟。她拖住南舟的手,不住感叹南漪嫁得好。末了乜了眼南舟,“哎,真是太可惜了!当初见四少追求你的那个劲头,我们还以为是你要嫁进江家的,谁晓得便宜了南漪那丫头!”连着啧啧了几声,觑着她干笑,“你不知道,当时四少找到我们,那个威逼利诱,真真吓死人!”
南舟狐疑地看着她,不明所以。
四嫂作样推了她一下,“行啦,别装模作样的!当初要不是四少出面,你以为我们愿意拿东西出来填老大的窟窿吗?我听二嫂说,当时老二都被吓得差点尿裤子呢!”四嫂掩唇笑了一阵,长叹一口气,“不过话说回来,虽然四少不错,但手里没权。现在也算是皆大欢喜的,南漪坐了大少奶奶,这下是有权有钱了,怎么也得帮衬帮衬娘家吧……”
后面的话南舟都听不进去了。江誉白竟然为她做了这样多的事情,她却这样辜负了他。她心里有许多的话想要同他说,可他连单独说话的机会都不再给她了。
裴仲桁自然也来观礼,贺喜为一,最主要的是为了看住裴益。裴益远远看到南漪穿着大红的嫁衣同江启云行礼,目光灼痛,他的拳头紧紧攥着。裴仲桁轻轻覆手上去,目光冷然地警告他不要闹事。
裴益脸上肌肉抽动了几下,忿然把手抽了回来,然后从侍应生那里拿了酒连喝了几杯。待到再拿,裴仲桁给不动生色地夺下了。“老四,别那么没出息。”他压低声淡淡地说。
裴益心里烦躁,猛地站起身,“我回家了!”然后转身就走。
裴仲桁心里松了一口气。他端着酒杯,目光追着那一抹摇曳的身影,看她又一次“铩羽而归”的时候,终于放下了酒杯走了过去。
南舟望着江誉白的背影鼻子酸酸的,努力咬着唇才没让自己落下泪。她一转身,不提防撞进一人怀里。这下眼泪有了去处,借机掉了下来。
“抱歉抱歉,有没有撞伤?”那人温声相询。南舟一抬眼才看到是裴仲桁。一身白色三件套西服,衬着他清隽的面容,如三秋冷月临湖而射。
南舟心头的涩意都忍住了,手背匆匆抹掉眼泪,不欲叫他看到自己的狼狈相。然后摇摇头,“没事。”说完扭头就要走。
裴仲桁却一把拉住她手腕,把人带到身前。“都疼哭了还说没事?我教你一个生意经,算是给你赔罪。”说着把她带进了舞池。
这时候舞曲过半,宾客们舞动的兴致正酣。不过两个回旋,南舟就被他带进舞池中央。甩手而去太扎眼,她只得硬着头皮跟他跳舞,但目光又在人群里流连,期待江誉白能看她一眼。
“九姑娘,如果你想把一个东西卖别人,千万不要太殷切。越是无人问津,越要沉住气。这时候只要再寻一个假买家,让你的货变成‘稀缺’的东西,那个买家自然就坐不住了。争抢是人的天性,因为大多数人都会觉得越是有人抢的东西,价值就越高。所以就算本来不想买,看人在抢,不买也要多看两眼的。”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略俯了身,几乎贴着她的耳畔。南舟一颗心都在江誉白身上,并没有觉察到他这样近。她转过头,鼻尖几乎扫过他的脸。裴仲桁呼吸滞了一下,直起了身。
他的话南舟不过潦草听进去一半,待凝神回来,他却已经说完了。只好不解地望着他,“什么意思?”
裴仲桁颇有些无奈地笑了笑,笑容里有淡淡的促狭,“上课不认真听讲,要打手心……”说完,本是轻扶在她肩下的手忽然滑倒她腰间,用力一扣她的腰,她整个人便往他怀里贴过来。
她柔软地胸撞得有些疼,脚下的步子跟着也乱了套,连踩了他几脚。但他却一点不为所动,又把她的步子带回到节奏上去。
再对他无感,陌生男人的气息还是顿时笼得她两颊发烫。她想往后抽离,但身后的手却牢牢扣着她的腰,动弹不得。越是动不了,她越要挣扎,简直如同在他身上厮磨。她的右手在他手心里,隔着白手套也挡不住滚滚热意。他的手下意识握紧了,却见她眉头微微蹙了一下,他这才略留出了些距离,是放过她,也是放过自己。
这时候太正经了显得刻意,太不正经又显得轻浮。裴仲桁酝酿了半天,才在唇边荡起浅浅一笑,“四少没跟你说过,靠男人太近的时候最好不要乱动吗?”他眉目含笑,却是坦坦荡荡的神态。这种话说出来虽然有两分调笑,倒不见得怎样下流。
南舟对于那些事虽然懵懂未懂的,还是被他说得面红耳赤,脸上已经有了愠意,“你干嘛?!”
裴仲桁柔声一笑,“帮你抬抬价。”
南舟此时终于明白他刚才的意思了,觉得这人简直无聊透顶了,气咻咻得瞪他。他只是噙着一点若有若无的轻笑,丝毫不理会她目光里的小怒火。南舟恨极了,这人什么时候变得这样爱笑,还笑得这么讨厌,但又这样好看。若是打他一巴掌,又觉得罪过,毕竟他几次三番救过自己;不打他,自己又觉得太憋屈。在打和不打之间,打他的心思全消磨殆尽了。
明明是亲昵的舞姿,两个人却像是在暗中较劲。若即若离,又不即不离地分享着彼此的气息和低语。伴娘服尚算保守,但再保守也是一条V领子的礼服。他一垂眼便满是满园堆雪,恰有一枝红梅疏影横斜,暗香浮动。仅是这样拥着,他就能感觉到那一处撩人的丰腴,软而温腻。心头又是一荡,艰难地挪开了目光,恐被烈火烧心。
裴仲桁轻扬了下巴,“瞧,效果不错。”
一个回旋,把南舟换到他刚才的位置。她一抬眼,果然看见江誉白一边同人寒暄一边在往这里看。酒杯在他唇边,半晌没动,目光冷然——这是今夜两人第一次对视。然后他又漠然地把目光转到别处。
南舟急切地想抽身奔过去,但裴仲桁却紧紧揽着她,“九姑娘不能这样过河拆桥,好歹跳完这半支舞。”
舞曲将尽,南舟只得心事惴惴地胡乱应付。裴仲桁垂目望着她的发顶,笑意敛去,也只有这轻描淡写的戏谑口吻,才掩饰得住心头的一片惘然。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南舟如倦鸟投林般提着裙子跑开。他身前骤冷,手心骤凉。缓步走到大厅的落地窗前,拿过一杯酒慢慢地啜着。
花园里也牵满了彩色的小灯。他越过那些明灭的彩灯,看到南舟提着裙子在花园里四处寻找心上之人。再一抬眼,天上竟然落了雪。像有一年在沙漠遇到风暴时密不透风裹挟而下的沙,睁不开眼睛却又拼命想看清楚前路,只迷得双眼生疼。而他这时候透过那细雪,看到南舟一步一步走到一个身影前,停了下来,然后靠在了那人的背上。
嘴里的酒没了滋味,裴仲桁放下了酒杯,喃喃自语,“真傻,不知道穿件衣服。”然后转身离开了酒店。
江誉白不记得今晚到底喝了多少酒,几乎递给江启云的酒都叫他挡了去。他酒量不错,但从没想过会这样千杯不倒。想要醉过去,头却很清醒。大约酒喝多了,脑子里纷芜而杂乱,太阳穴跳痛,他却没有一点醉意。他出来抽支烟想要舒缓一下,却有人从身后抱住了他。
他没动。
他这么久的努力全都白费了。他那么渴望和她在一起,但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她有很多东西远比他更重要。她所谓的事业和亲人,她丢不下,所以宁可丢开他。他又算什么?到后来,他在想,她到底有多爱他?
他有些无奈又有些失望。他知道她会再跟他解释,知道她会哭着求得他的谅解。是的,她一哭他就没有办法了,他肯定会心软的,然后又这样一次一次被她丢弃在角落里。所以他躲着她,不喜欢那个心软的自己。他用尽力气不去看她,却在她同别人在一起的时候又破了功。
仅仅是看到她同别人跳舞,他就难以忍受了,又怎么忍心看她投入别人的怀抱里呢?但他们的未来又在哪里?
南漪以平妻的身份嫁进江家,程氏早就气极败坏。她不会为难自己的儿子,也扭不过他,最后只会迁怒自己。在她看来,是南舟将南漪带进了江家,让好端端的江家家宅不宁。
这一次南舟没说话,只是静静地抱着他,脸贴在他身后。什么话都没有意义了。她明明感觉到她在失去他,那么害怕,怕一开口就惹他生气,会让他离开地更快。
关外的冬天未必比震州更冷,但震州潮冷的冬天却是难熬,让人觉得呼吸都很沉重。
一支烟抽完了,江誉白垂头看见了她的胳膊。裸露着的两条白玉般纤长的手臂,小手紧紧在他腰前合握着。已经冻得发紫了,还是倔强地抱着他,一言不发。
他心头钝涩,抬头看了看天。天幕深邃,像是深不可测的深渊,源源不断地撒着细雪,落得满头尽白。他终是不忍,手覆在了她的手上。
南舟觉得很冷,冷地只有紧紧咬着唇才能让自己坚持下来。她知道如果她松开了手,她就再也寻不到他了。直到她快要冻得没有知觉,终于有一双温暖的手包裹在她的手上。她仿佛是被人从冰冻三尺的湖底捞了起来,置于暖炉旁,她也活了过来。
“南舟……”
“小白,”她打断他,“今天就算我们的婚礼好不好?”声音很虚弱又满是决绝。
他怔了一下。她的手太冰了,整条手臂都没有一丝热气。心疼的感觉,又前赴后继地折磨起他来。他忙脱了外套,转过身来,给她披上衣服,把人拢紧,“你不要命了,怎么不穿件衣服!”
他也只敢在这样无关痛痒的事情上凶她。因为再怎样,都会和好如初。
南舟抬着眼睛,眼睛里落满了星星。“今天我做你的新娘好不好?”
她落进席梦思里的时候,耳边还听得见底下大厅里的音乐。也许只是幻觉,但又不像。那些音乐时而欢快时而舒缓,她的心也在跟着那旋律荡着。
身下柔软的床垫能够承托住她的柔软,无骨人一样变成一滩水。而他是长途跋涉的旅人,在低头啜水,吞咽有声。怕是沙海里的海市蜃楼,怕是长夜里来去无踪的春梦。拼命汲取,拼命放纵,不念明朝。
窗帘也没遮上,花园里的射灯从窗户里透过来,映在天花板上。往来变换的光束如置身于只有他们两个人的舞池里,两具滚烫的身体贴在一起。爱抚厮磨,是唇舌指尖掌心的舞动,恍然不知身在何处。
心底有一片苦涩的底色,身体撕裂的疼痛又是那样醒目,眼泪是情不自禁往下流的。又不是因为疼痛而哭泣,而是明明白白知道,或许她真的有一天会失去他。他也会同别的人做这样亲密的事情,取悦她、厮磨她,亲吻她身体的每个角落。所以眼泪随着身体的起伏而汹涌出来。
他放慢了速度,尽可能的温柔。他读懂了她眼泪里的意思,一点一点把她的泪吻掉,轻声哄她,“都会过去的……”
是的,疼痛会过去,会有变成欢愉的一刻。刻骨铭心也会过去,变成过眼云烟,烟消云散。
在情最浓时分手,也许不是件坏事。在心上留下一处伤口,经年不能愈合,越痛越深,历久弥新。是爱里发酵出的痛,又是痛里淬炼出的爱。爱与痛,再加一份欲,便是一种毒药,沾惹的人上瘾,不能自拔,欲罢不能。直到精疲力竭地在他怀里沉沉的睡去。
“小白,我不会嫁给别人的。”
在失去意识之前,她呢喃。话说得支离破碎,不知道他听见了没有。
身边的人一动,南舟也跟着睁开眼睛。江誉白掀开被子下了床,快步走到窗前,靠在一侧往外查看。
然后南舟听见了几声像是鞭炮的声音。她支起了身体,揉着眼睛问:“怎么了?”
江誉白看到楼下人影纷纷乱乱,车灯乱闪。他快速穿了衣服,然走到她面前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好像有人放枪,你再睡会儿,我出去看看。”然后疾步离开了。
江誉白一走南舟也没了睡意,浑身酸痛,像是被人拆解了一遍又组装了回去。她在床上睁着眼睛躺了一会儿,再也睡不过去。打开灯一看,不过一点多钟。她索性拖着乏软的身子起床洗了澡,穿好衣服一直等到天亮都不见江誉白回来。
南舟没有换洗的衣服,没办法离开酒店。写了条请服务员给家里打电话,叫小喜坐洋车把她的衣服送来,不要同其他人说。在等小喜来的时候门被敲响了,南舟透过猫眼一看,是江誉白回来了,她忙把门打开。虽然已经赤诚相见,乍然再见还是觉得羞涩,南舟垂着眼把他让进来。
长发披在身后,她还穿着酒店的浴袍,腮上两团若有若无的绯色,似乎一直不敢看他,很温顺的样子。昨夜的缠绵旖旎齐齐涌上心头,江誉白看到她就像是突然吃了一口甜软的奶油蛋糕,一口不够,还想再咬一口。但他还有事,不得不敛了敛心神。
他把手里的纸袋递给她:“这是给你的换洗衣服。我今天不能陪你,要赶紧回去。”
南舟见他神色匆忙,又整夜未归,不无担忧地问:“发生什么事情了?”
江誉白犹豫了一下,仿佛在斟酌如何遣词造句,南舟更觉得纳罕了。
“昨天晚上,”他顿了一下,“南漪回官邸的路上,被裴益劫走了。”
南舟大惊失色,“那漪儿现在……”
“你不要着急,人已经找到了,南漪没什么事。不过裴益,”
“被抓了?活该,他就该去监狱里待一待!”南舟不忿。
江誉白摇摇头,“裴仲桁去求大哥放人,我大哥要了裴益一只手。”
他不大想回想那个场面。找到人时南漪本是毫发无损的,只是这事情太折江启云的面子了。裴仲桁想把裴益带走,开出了叫人瞠目结舌的条件。那情势下,就是叫他下跪,怕也是眉头都不会动一下。但裴益却硬气的很,最后江启云问他,哪只手碰了南漪,手留下,他就既往不咎。裴益二话不说就把手给砍了。
江誉白捏了捏眉心,“裴家不大好对付,看着朝中无人,私底下势力却是无孔不入,根基太深。裴仲桁这人平常不露痕迹,手段却猛辣。希望这事不会闹太大,不然不好收场。也希望不会被太太知道,不然你妹妹……先不说了,我给你叫辆车,你先回家,回头我再找你。”
南舟怔怔地点点头,送他出门,人的脑子还懵懵的。裴益……
她快速换好衣服,跟服务生打了招呼,也不再等小喜了,叫了车往裴家去。
裴益的麻药没过,人还没醒。从前总是一张笑意荡漾的脸,如今苍白平静的像一张白纸。裴仲桁一直守着他,怕他醒来的时候会大闹,还特意叫顺子和万林几个手下在门外候着。
到了中午的时候裴益醒过来了,无声无息的。那双桃花眼如春光谢尽了,眼睛里没有了生气,茫然地望着天花板。裴仲桁倒希望他能像从前一样闹一场。
裴益就这样睁着眼睛也不吭声,裴仲桁也就沉默着一直陪他熬着。过了很久,裴益忽然开口说话,声音嘶哑的不像样。“二哥,原来心被伤了心是这么个滋味。原来女人的心能这么狠。”
前前后后的事情裴仲桁都知晓了七八分,若不是南漪有心护着,裴益这条命昨天晚上怕都要交代了。
裴仲桁探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还好没有发烧。他有一丝物伤其类的唏嘘,情字一字无形,却伤人无数。“你不要恨她,她也是情非得已。”
裴益只是木然地看着天花板。他不恨她,他只是不明白。又想起昨夜江启云问她,“从前欺负你的人就是他?”
南漪抿着唇不说话,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如同他问她孩子的事情时一样,一言不发。
“今天我替你讨个公道回来。”说着江启云拉开手枪保险栓,塞到南漪手里,然后握着她的手,举了起来,枪口对准了他。
裴益一点都不怕死,他已经被这个女人折磨的生不如死了,就算今天死在她手里,就当是一了百了。
南漪终于开了口,却是面无表情,声音是那样冷漠,“少帅,我同他有私恨,更是家仇。但是这家仇说来话长,早已经说不清是非曲直了。我姐姐历尽艰辛万苦,好不容易了断了两家恩怨,你今日是要逼着我毁了姐姐的努力吗?我们两家的家仇已绝,我同他现在无恩无怨。
我是学医的,这双手是救人的手。你想让我沾上血,无非就是是自证清白。如果非得如此,少帅尽管开枪。他若死了,裴家人来寻仇,南漪绝不带累少帅,大不了我赔条命给他家。”说完竟然闭上眼睛,既不看江启云,也不看裴益。
裴仲桁无奈地抚了抚裴益的头发,“她都已经嫁人了,你要是真喜欢她,就不该这样大张旗鼓地给她惹是生非。”
“她不喜欢江启云,她怀了我的孩子,怎么可以嫁给别人?!我的孩子,已经弄死一个还不算,还要认别人做爹?她真的一点都不喜欢我,一点点都没有!我那么喜欢她……”裴益激动起来,像个孩子似的嚎啕大哭。
女人的眼泪固然叫人怜爱,但男人的呜咽更叫人心生悲凉。父亲去世的时候裴益还小,还不懂发生了什么,是哥哥嫂嫂把他带大。在外头受了别人的欺负从来不会喊疼流泪,只会想办法报复回去。除了家人生病,裴益几乎不会为任何人流眼泪,包括他自己。这个弟弟,不算什么好人,却有颗赤子之心。认定的事情便是至死不渝,谁都劝不住。
裴仲桁给弟弟擦掉眼泪,心头却是疑惑,“你怎么知道她怀了孩子,怎么肯定就是你的?”
“我出酒店的时候听到别人说的。”
“什么人?”
裴益有些茫然,因为他当时太震惊了。“是一男一女在说话。那女的说南漪是被逼嫁给江启云的,她怀孕了,坐胎的日子我同她在一起过,不是我的还是谁的?”
“是什么人?”裴仲桁又问了一次,直觉这事有些蹊跷。
“我不知道。就记得那个女的眼角有颗痣。”
裴益不想再说话。麻药失效了,断肢的痛铺天盖地的袭上来,额头上全是冷汗,只能咬住牙拼命忍着。但断手的痛也痛不过心里的痛。
裴仲桁知道这个弟弟有时候固执的可怕,便也不在这细枝末节上同他纠缠。“不管怎么样,先把身体养好。母亲和大哥那里,我先瞒着。”
裴益却像是什么都没听见,见裴仲桁要起身去换衣服,他突然轻声说:“哥,你不要像我一样,不要喜欢上什么女人。太难受了。”
裴仲桁仿佛被他触动了心事,心微微痛了起来。
刚出了门,泉叔过来低声回禀,“九姑娘来了,在客厅。”
裴仲桁觉得心累,点了点头,衣服也来不及换了,随泉叔去了客厅。南舟一见他迈进房间就站了起来。他眉头锁着一点愁色,眼下发青,神色倦怠,可见是忙碌到现在。
省却了客套,南舟直接问:“四爷他怎么样了?”
裴仲桁有点意外她会特意来问裴益的事情,但心思一转,还是猜到她其实是为了南漪而来。
“命是保下来了,只是手……”他没再说下去。裴益的手本来是保得住的,他牺牲一点尊严或金钱是保得住裴益的手的。只是裴益太冲动了。
南舟虽然讨厌裴益,但这会儿却什么恨意也提不起来了。两家人这样一段恩怨纠缠到现在,越发说不清楚了。她想说些什么,但是一时语塞。
裴仲桁倒是突然问起:“南漪有了身孕?”昨夜看她身段窈窕,确实没瞧出来是怀孕的样子。
南舟也是一怔,这事她根本不知情。她摇摇头,“我没有听南漪说过。”
这事情就太蹊跷了。如果南舟都不知道孩子的事情,那么也就只有江家的人才知道了。但南漪昨日穿了三寸的高跟鞋,倘若江家人知道她有身孕,怕不会叫她这样穿。所以知道这事情的人,只怕同南漪比他姐妹俩更亲近。他心里琢磨着,手背在身后,默默地捏着关节。
“南漪是不是什么事情都会同你说?”
“是吧?”南舟其实也不大确定,她有时候也不清楚南漪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她有什么特别好的朋友吗?”
南舟想了想,“好像有位姓程的朋友,南漪有时候叫她程姐姐——二爷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然后南舟忽然想起来,姓程,怕不是江夫人娘家的人?
裴仲桁摇摇头,没有说话。
南舟见过他,心里算是踏实了一点。裴仲桁看上去还算平静,并没有要报仇雪恨的迹象。她最怕的确实是江裴两家相斗,南漪会受到牵连。南舟知道自己有些自私,心生了愧意,“二爷也别太操劳了,要是铺子上有什么要帮忙的事情,尽管差人去叫我。我这一阵都不跟船。”
裴仲桁仿佛还在沉思,等她话音落了很久方才“嗯”了一声。
只是裴仲桁并没有去寻南舟帮什么忙,报纸上也没有这件劫持新娘的新闻,事情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静水无波的日复一日。
这日船进了港,南舟跟着船工一起做了粗检,又看了航行日志,一忙又忙到了深夜。她正要下船,小庆从甲板那头跑过来,“九姑娘!”
南舟驻足转身,“怎么你还没下船呢?”
“我在整理茶水间的东西,有点事情要跟九姑娘拿主意。”小庆年纪不大,可是手脚勤快,人本分、脑子又聪明,茶水间的事情南舟都交给他管。
“这是上回采买的茶,不过因为回航的时候遇上暴雨,回潮发霉了。九姑娘,这些茶很贵,扔了太可惜了。要不就把这些茶再晒晒,留给三等船舱里用?以前的船上都是这样做的。”
南舟脸色一沉,“茶坏了就丢掉。就算三等船舱不用好茶,也不能拿变了质的东西糊弄人家。万一客人喝坏了肚子,追究起来就更得不偿失了。”
小庆红着脸点头。南舟知道他是想替东家省钱,出发点是好的,便缓和了语气,“咱们不管别的船是怎么做的,在咱们船上,不管买的是多少钱的船票,都要一视同仁。”
小庆忙点头说“我知道了,九姑娘。”
南舟看了看存单,处理掉这批茶,就得赶紧补充新茶了。她想了想,对小庆道:“明天我去茶庄里定货,回头叫他们送过来。你快点回家看妹妹吧。”
小庆嗯了一声,笑着跑走了。
南舟下了船在码头上走了一会儿,湿冷的风吹得骨头冒着冷气。她害怕突然静下来,因为人一静就会胡思乱想。想起去年夏天,她站在这里撕碎了船票;想起江誉白在她头顶撑起的一把伞,给她遮风挡雨;想起他清亮的声音含着笑叫她“小帆船”。
她苦涩地笑了笑,其实她一直没告诉他,水上的人很忌讳人说“翻”的。她失去了桅杆,再也张不起帆来,只能无边无迹地飘着。他们也见面的,只是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他们相处的小心翼翼,都是报喜不报忧。他们会在公园里散步,但大多数时间在酒店里。外面的世界太冷了,所以需要一个温暖的角落彼此慰藉。每一次都像是最后一次见面,那么用力,直到力竭。可是真的这样一辈子吗?他们都不敢问对方,因为谁都没办法回答。
她望了望前面的路,那么远、那么坎坷。可是无论如何都要走下去啊。她紧了紧斗篷,重拾了心情迈步离开。
第二日南舟坐车到了裴家茶庄,她从前在通平号做经理的时候同不少掌柜都熟络了。并不是裴家茶庄的茶怎样价廉,而是她见过裴仲桁检货,她就知道市面上不会再有比裴家铺子里更质优价廉的东西了。她自己也同他一样,尽量做到质优价廉,倘若做不到价廉,那么价高质更要优。
二掌柜见南舟进了铺子,笑着从柜台后拱手相迎,“九姑娘稀客!”
南舟把来意说明,二掌柜请她到后堂详谈。在等人送样茶的时候,听见隔壁两个伙计在说话。南舟开始没留心,后来才注意到是在说裴益。
“你说四爷就这样不声不响的消失了?”
“谁说不是呢,现在码头上都是万林哥在管事。”另一个说。
“那四爷去哪儿了?”
“这可就不知道了。有人传是四爷碰上了仇人,废了一只手。你也知道,四爷那枪法刀法,没了手还得了!”
“会不会想不开?”
“不能吧,听说大春姑娘也不见了,谁想不开还带个丫头?”
“那就是被仇家……”后面的声音更低了,但伴随着一声低呼,不知道说了怎样惊骇的事情。南舟的心也高高提起来,二掌柜显然也听见了,变了脸色。他大声咳嗽了一声,隔壁的人顿时禁了声。
南舟定完货,想着那两个人的话,心里总是不踏实。裴益失踪难道是江启云做的?但江启云若杀了裴益,裴仲桁怎么会善罢甘休呢?十姨太上回看了南漪回来,南舟一问,果然是有了身孕。再联想上回裴仲桁的话,她越想越觉得蹊跷。心里七上八下的,最后想了想,还是去了裴家。
刚下了车,付了钱给车夫,南舟就看见泉叔从宅子里出来。门口停着车,是要出门的样子。
泉叔看见了南舟,走到她面前客气道:“九姑娘,是来找咱们二爷的?”
南舟点了点头。
泉叔面露愁色,“不巧了,我家二爷这会儿住院了,我正要去医院看看他有什么吩咐。”
南舟诧异极了,“二爷住院了?”
南舟随着泉叔去了医院。到了病房门口,见医生在查房,她便在门口站住。查房的不是别人,正是陆尉文。他正在叮嘱裴仲桁注意事项,而裴仲桁似乎并没听进去,不过敷衍地点头。陆尉文技无可施,只好又对站在一旁的万林交代了一遍。
等到确定了万林都记住了,陆尉文这才带着护士走出病房。看到南舟时,陆尉文颇有些意外,还是惯常温雅的同她招呼,然后叫护士先去下一间。等人走远了,他才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南漪婚礼那天,我正好有一台手术,没来得及去给她道喜……”
南舟忙安慰地笑了笑,“没事的,陆医生你不用放在心上。你送的礼物南漪收到了,她说很喜欢,也记得陆医生的帮助,她说会继续看书,不会荒废从前的学业的。”
陆尉文很欣慰地笑了笑,然后告辞离开。南舟心里也有一丝遗憾,她能感觉到陆尉文对南漪的喜爱,只是可惜他们没有缘分。
病房里泉叔已经同裴仲桁汇报完了家里和生意上的事,又找他拿了些主意,得他吩咐后就回去了。南舟耐心等裴仲桁交代完事,这才走进去。
万林见她进来,道声“我去给九姑娘倒杯茶。”然后自动退了出去。
裴仲桁刚才就看见她了。一片灰沉沉的心底,终于有了一点亮色。他有些无力地对南舟抱歉道:“怠慢九姑娘了。”
南舟摇摇头,走到他床边的凳子上坐下,“我不知道二爷病了,就这样空手过来。”
他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笑容很倦怠,“九姑娘不用客气。老毛病,一入冬就容易犯。”
中间有一阵沉默。南舟也忽然觉得自己这样跑过来未免有些莽撞,但当时一听说他病了,也没做他想就跟过来了。
“我……”
“我……”
两个人突然同时开了口,都怔了一下。然后裴仲桁抬了抬手,叫她先说。
“我无意中听人说四爷不在家了?”她尽量婉转。
裴仲桁捏了捏眉心,“看来家里头嘴巴不牢的人还不少。”
南舟怕他误会,忙解释“我怕是江家……”
“跟江启云没关系。”裴仲桁淡淡地打断她。看她松了口气的样子,明白她又是为了南漪而来,心底涩意难挡。
“我正要跟九姑娘说这事。老四突然离家了,我也一直在找他。派出去的人回来说在宜江附近见到他了,我准备过去瞧瞧。临时买票怕一时买不到一等舱,麻烦九姑娘帮忙给我腾挪一间出来。”
南舟点头,“这个容易。”
临近年末,客流量比往常多得多。南舟第二日一查,果然一等舱都已经满了。她想了想,叶允明那间舱房平时都空着,这趟船也没见他招呼,便交代了小庆回头直接把裴仲桁领到那间去。
南舟这几日就觉得身体有些不舒服,本不打算跟船。但船期前叶允明忽然找到她,说有一批货会从南岳上船,因为比较贵重,所以请南舟务必多多关照。叶允明的货位一直没有空过,她看过入货单,多是药材生丝之类的寻常货品,也不见他特别交代。但这回他亲自交代了,可见是极贵重的物品。南舟最后还是决定亲自跟过去。
船行了一日,处理完船上各种大小事务,又调解了两件纠纷,到了晚上南舟才闲下来。嗓子发酸,太阳穴也隐隐作痛。洗漱好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虽然人很倦怠可又怎么都睡不着,耳朵里嗡嗡作响,好像有很多人同时在她耳边说话。辗转反侧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决定到到甲板上走走。
到这时候大部分的客人都已经睡下了,船上走动的基本都是船员、船工。江风寒冽,她连打了几个喷嚏,总算是感到鼻子通畅些。她趴在护栏上,把毯子裹紧了些。江清月净,想起那时候和江誉白一起到湖心亭看月亮,想起他第一次吻她——仿佛还只是昨天的事情。
她摇摇头,不让自己再想下去。扶着栏杆顺着船身慢慢走了一圈,心想着走累了,回头就能睡得沉些。她刚转到船身的另一侧,忽然发现前方不远处有一艘木船从支流的河道里往江心划。南舟吓了一跳,这木船到了轮船周边是十分凶险的事情,因为大船行驶的时候有船首波浪,小船靠得太近很可能被淹没,更有甚者会因为水的压力被大船辗过。
南舟忙跑去通知船员,让他们想办法发出信号叫停小船。但那小船上的人却充耳不闻一样,明明看见他们的船,不仅不让似乎还想靠近过来。
值班的二副一看急了,“这人怎么就不停下来呢!”
南舟叫他们鸣笛,但对方依旧故我。
二副急问:“九姑娘,现在怎么办?!”
南舟见那小船完全没有停下或者避让掉头的意思。这一段水道又窄,又逢枯水期,他们的大船想避让都无处可避。人命关天,她一咬牙,交代二副“下锚停船!”
二副在内河跑了六七年,不无担心地问:“会不会是水匪故意引诱我们停船?”
南舟再看了那小船一眼,下定了决心,“先不管那么多,一条小船上能有多少人?我们这么多人不怕。”但以防万一,还是叫船上负责安全的船员宋保做好应急的准备。
大船停了下来。那小船果然是在向大船划,越靠越近。南舟和船员们举着油灯紧张地盯着那小船。南舟从望远镜里一看,船里有三个人,两个人在划船,另一个人躺在船里,似乎是受了伤。
小船靠近了,二副冲着下头喊:“你们赶紧掉头或者靠岸去,等我们的船过了你们再走。靠大船太近会有危险!你们动作快一点,我们不能等你们太。,过一会儿还有其他的客轮经过,可没人会避让你们!撞上就没命啦!”
小船上的人似乎在互相商量着什么,最后一个年轻人大声叫道:“我表哥病重,急着去大医院看病。我们就这艘小船怕是来不及送到,能不能行个方便叫我们搭一程?”
南舟看那两个划船的青年目光如炬,带着些正气,并不像歹人。江南号下一处会在邱河停靠半日,到时候可以放他们下去。便着人放下了软梯让他们上船,其中一个人年纪略大的吃力地背那个昏迷的人爬上船。一到甲板上,两人不住地道谢。
这时候已经没有多余的舱房了,连货仓都是满的。南舟索性好人做到底,把自己的休息室让了出来。等到他们把那生病的人往床上一放,南舟看清楚他的长相,突然变了脸色。她不动声色地叫二副和其他的船员各归各位,然后再回到休息室,眼睛在两人脸上打量了一番。
那两人被她看得心虚,年轻的那个摸遍浑身上下的口袋,但没摸出什么来。他看了看那个年长的青年,那人会意,也摸了一遍口袋,只摸出两块钱来。他窘迫地问:“不知道这个够不够船资?如果不够,等下回,我们一定回头补上!”。
南舟却是静静地问,“出门看病不带钱的?”
两人面面相觑。走廊里有了脚步声,年轻人正想说“我们要休息了,明天一定想办法。”南舟却转身把门一栓,卷起袖子就走到床边去解床上人的扣子。扣子刚解开两粒,她后脑就被一个冷硬的东西顶住。“小姐,你这样不大合适吧?”
南舟冷笑着转过头,把枪口推开,“你们要是打算让他流血流死,那我就不管了。我不知道你们是谁,但这个人我认识——何家钺。”
两个人变了脸色。南舟不再理会他们,麻利地把何家钺的中山装外套解开,里面的白衬衫已经红了一半。“要是不想让他失血过多死掉,你们就赶紧过来帮忙!”
船上这些医用急救的东西都是现成的,三个人合力把何家钺腹部的子弹取了出来,好在没伤在要害。伤口包扎好了,窗外也隐隐有了亮色,快要天亮了。
南舟离开前道:“中午大概船就到邱河了,那时候会有空舱房出来。如果各位还要再往南,就麻烦去补张票。”
一夜没睡,南舟的头疼得嗡嗡作响。先去驾驶舱看了一圈,又在客舱里巡视一遍,最后在一等舱的餐厅里找了个桌子趴着睡着了。
裴仲桁醒得早。上了船昏睡了一天,人觉得大好便出来走走疏松一下筋骨。他不大喜欢太拥挤的场合,看到餐厅里有亮光,想来这个时辰用餐的人还不多,他图个清净,先进了餐厅。
这餐厅比他坐过的任何一条船的餐厅都干净整洁。浆洗过的洁白的桌布四周坠着手工钩制的蕾丝,每个餐台上都摆放着新鲜的花。太阳将出未出,天色已经亮了,有橘色的光透过窗户照进餐厅里。他忽然看见靠窗的餐桌上,南舟静静地枕在手臂上睡觉,在清晨的光线里,整个人显得格外温柔。裴仲桁走路的脚步也情不自禁地放轻了,然后在她对面坐下。
餐厅的服务生见有客人进来,正想说还没到开饭时间,但裴仲桁手指放在唇中间做了个禁声的动作。那服务生明白过来,又退开了。
裴仲桁就这样静静地坐着,看了看她。太阳的光线越来越明亮了,她的睫毛开始轻颤,是要转醒的迹象。裴仲桁挪开视线,看向窗外。太阳终于升起来了,江水粼粼,夹岸的山峦还有一半在云雾里。山上墨绿色的树木,期间点缀着未尽的红叶,深浅处有白霜似落雪。将醒未醒的人又娇又软,同船外将醒未醒的自然一样,美得这样不动生色,又这样惊心动魄。
南舟睁开眼,看到捷克水晶花瓶里的白玫瑰被太阳染成了淡黄色,瓶身折射出细碎的光芒像钻光一样五彩缤纷。她微微笑了笑,然后直起身,伸了一个懒腰,但她突然停住了。对面的人,一个清瘦的侧影,驼色大衣映射了阳光让白皙的脸有了暖色,下颌的线条也变得柔软了一些。
裴仲桁转过脸,含笑望了她一眼,然后道了声,“早,九姑娘。”声音像破雪的冬日的阳光一样温柔而和煦。
南舟差点忘了他也在船上。
裴仲桁四下打量了一下,地板光亮整洁,吧台、餐台都是悉心整饬过的。他转过头来,赞许地笑了笑,“弄得不错。”
南舟也看了看四周,有被人夸奖后的得意,“嗯,还可以。”然后相视一笑。
侍应生看南舟醒了,问她早上吃点什么。南舟要了杯咖啡,一块麦芬蛋糕。又问裴仲桁吃什么,他要了份中餐。
南舟抱着咖啡慢慢喝,“睡得还习惯吗?”
裴仲桁点点头,“你这一等舱是按着高级酒店的标准来的,成本不低。”
南舟吐了吐舌头,有些赧然,“上个月扣掉维护、消耗还有员工工资,盈余两百六十元八角。”
裴仲桁对这个数字并不意外,“你花了这许多金钱和精力在环境和服务上,确实可以用来做口碑。但做生意还是要看盈利的,我还是建议你做普通舱。毕竟走这一线的,大多数是做小买卖的,求的是安全迅速价廉,图享受的人少。”
南舟眼睛亮了亮,“这个我想到了,所以我是打算再买船的。我自己是肯定没钱了,所以已经做了招股书了,准备找人认购股份。招股书我已经写好了,二爷要是得空,帮我掌掌眼?”
裴仲桁点点头,垂眸吃了点东西,过了一会儿又道:“老四现在不在我身边,我精力有限,准备精简生意。九姑娘缺船,倒不如这样,把通平号折价入股。”
南舟惊喜不已,杯子里的咖啡差点洒出来。两人又讨论了一会儿细节,餐厅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南舟又想起何家钺他们,便起身告辞。
两人的舱房离得不远,裴仲桁的房间先到,拐一个弯便是南舟的休息间。她敲了几下门,里面没有回答。南舟四下看了看,说“是我。”里面的才打开门。
南舟带了吃的给两人,又到床前看了看何家钺。听说下半夜发了烧,幸好南舟留着退烧药。吃完药烧也退了。南舟往窗外看了看,“中午船就到邱河,你们是下船还是接着南下?”
那两个人互相交换了下眼神,其中一个说:“我们看家钺的情况,如果他能醒过来,我们中午就下船。如果他醒不过来,我们会留一个人下来陪他。”南舟点点头出了舱房。
忙了一上午,船不知不觉就到邱河。船靠了岸,服务员在客人之间往来穿梭提醒到站的下船,也帮助老弱病残搬运行李。
南舟回到了休息间,何家钺已经醒过来了。那两个青年已经做好了要下船的样子,临走前又低声同何家钺说几句。南舟没听见,也不想听。等到人走了,何家钺才抱歉道:“南舟,真是又给你添麻烦了。”
南舟不言不语地打量了他一阵,“于私说,我真是被你害惨了。莫名其妙被关了好几天,为了把船找回来,千里迢迢赶到南岳,还落进了土匪窝。”
何家钺没想到会这样,他面上越发难堪,挣扎着想要坐起来,“真是抱歉……”
南舟走过去摁住了他肩膀,“你就好好躺着吧!我话还没说完。于公说,我敬佩你。我被俗世缠身,没你们的思想,没你们的境界,更没办法抛开家庭投身革命。但是非好歹我还是知道的,你谋的是天下人的福利。”她忽然莞尔一笑,“——所以,你就安心地养病吧!别说什么添麻烦的话了。”
何家钺被她说得有些赧意,“那,那你晚上睡哪儿?”
南舟还真没想好晚上睡哪里,总不能又去餐厅坐一夜吧?但还是安慰他道:“嗨,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情。我自己的船,还能找不到睡觉的地方?”
何家钺身体底子好,又受到良好的照顾,人看着也有精神多了。船停靠的时候,南舟叫人下去请了个医生又重新给他处理了伤口,这才算是放下心来。
船不算小,却是物尽其用,没有多余的空处。南舟没找到合适的地方休息,累了便寻个地方靠一靠。本就不大舒服的身体,倦意更盛。启航后到了夜里,南舟实在顶不住了,还是裹了条毯子到餐厅里靠着眯瞪了一会儿。但头疼欲裂,也只是浅浅地睡着。
她在半梦半醒里忽然听到汽笛长鸣,一个激灵就醒过来了。那汽笛声一声又一声,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南舟忙去了驾驶舱,问大副是怎么回事。大副叫她看江面上正有两艘大船全速迎面驶来,他鸣笛让他们让道,但是对方非但不让道反而也鸣了笛,示威一样。
南舟拿起望远镜,看到两艘轮船上挂的都是太阳旗,诧异道:“东洋人的船?他们想干嘛?”
大副忧心忡忡,“看样子是要逼我们停船。九姑娘,要不要下锚?再不停船就撞上去了,他们的吨位大,撞上去就必沉无疑啊!”
南舟蹙着眉咬着唇,只得叫他下锚停船。“应该不是水匪。他们不可能挂东洋人的旗子劫船。”果然船一停下,那两艘船也不再鸣笛。而是并排停住了,正好将江南号夹在中间。
南舟同大副一起上了甲板,那船上的人已经搭上了跳板,有十几个穿着东洋军装的人从跳板登上了江南号。为首的一人军官模样,二十来岁,个头不算高,身材板正,国字脸,眉宇英武。跟在他身旁的翻译官先开口,“谁是船长?”
因为南舟这回跟船,船长的妻子做月子正好休了假。南舟往前站了站,“船长不在,我是船东。有什么跟我说。”
那军官颇有些意外,眉头挑了一下。翻译官同他交换了眼神,那人示意他继续下去。翻译官便道:“我们是东洋大使馆的卫队,这是我们汤川少佐。我们正在追捕一个逃犯,现在怀疑那个人正在这艘船上,所以请给予合作。”
南舟却微微笑了笑,“这不是东洋,你们有什么权利搜我的船?何况就算要抓捕逃犯,这些事情自然有峡防局的人出面,似乎轮不到外人在我国的地界上任意妄为。”
汤川冷笑了一下,没有说话。翻译官从前襟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甩开给南舟看,正是是峡防局的公文,让江上各轮船配合东洋大使馆卫队抓捕工作。
南舟再气,也没有办法。但她心里更紧张的是,这些人很有可能就是冲着何家钺来的。倘若他落进这些人手里,怕是没有活路了。可是她在这里现在也不可能跑回去通知他,只希望他听见动静醒过来,能找个地方先躲好。
所有的客人都被船上的喇叭惊醒,陆陆续续被从舱室赶到了甲板上。一时间抱怨声咒骂声推搡声,还有孩子的哭声交杂在一起,此起彼伏。男女分站两边,重点检查男旅客。人黑压压地站得太满,光线又不好,南舟视力所及无法看清何家钺是不是也到了甲板上。她心里着急,面上却更不敢大动声色,也不能总是往那边看,只好冷眼看向江面。
汤川的手下检查完毕后,似乎没找到要找的人。“人都在这里了?”汤川问。这回用了中文,很流利,口音都很轻。
“都在这里了。”
南舟又紧了紧肩上的毯子,在甲板上吹了这许久,人冻得里外发凉,说出的话更是冷冰冰。“如果没找到人,请少佐先生带着您的人下船吧,不要耽误我们的客人休息。”
“进舱再搜一遍。”汤川下令。
南舟往他身前站了一步,是阻挡的姿态。“倘若客人有财务丢失,贵国领事是不是负责赔偿?”
汤川笑了笑,有点轻蔑,公事公办的语气,“我们只是找人,又不是抢劫。”
“希望少佐先生不要食言。不过,搜舱我要跟着,确保我的旅客的私人财产的安全。”
汤川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可以。”
南舟跟着汤川和他的部下一间一间查过去,先从三等舱查起。她想,时间拖得应该足够久了,她这样大呼小叫的,何家钺比寻常人都警觉,这时候应该是能找到地方躲起来——但愿。
所有的舱室都查完了,直到最后一间,也就是她的休息室。士兵的手放在手把上,转了一下,门是反锁的。汤川皱起了眉,南舟的心要跳出来了。反锁的,说明里面有人。难道何家钺还没走?会不会是睡得太沉没听见外面的动静?
她想尽量让自己不要慌张,但不慌是不可能的,她脸上一点点的变化都逃不过汤川的眼睛。
“这是什么房间?”
南舟嗓子酸疼,说出的话都变了音,“是我的私人休息室。”听着就可疑。
“打开。”
“对不起,是我的私人休息室。我刚才正在整理生意上的材料,不能让别人看到,是商业机密。”
“商业机密?”汤川很有意味地笑了一下,却是后退了两步。跟在身边的人会意,抬脚一踹,踹开了门。南舟的心跟着这声巨响差点跳出喉咙。
里面人影一晃,那些东洋士兵也快速架了枪推开了保险。南舟想也没想,往门前一挡,“不要开枪!”
汤川看清了里面的人,眉头动了动,最后竟然收了枪,笑了起来。
南舟狐疑地转过头,这一看顿时羞红了脸。原来裴仲桁正半裸着,身下潦草缠了一块白色浴巾,显然是刚刚抓过来的遮羞布。地板上凌乱地躺着几件衣服,他的全部衣服,里面若隐若现缠着粉色蕾丝胸衣。南舟“啊”的惊呼了一声,掩住了唇。
“竟然是裴君?”汤川一抬手叫人后退,正要说话,南舟却是一跺脚,然后猛地把门带上。气咻咻地瞪着汤川,“少佐先生看清楚了吧!”
汤川又仔细分辨了她脸上的神色,羞愤的样子不像是假的。在中国,未嫁的女人同男人亲热,确实不大想被人知道。汤川忽然又想起来,这张脸似乎是在哪里见过的。但他的思绪被来复命的手下打断了,说是找遍了,没有受枪伤的。汤川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南舟,然后挥手示意撤退。
甲板上的乘客怨声载道,这么冷的天,甲板上风又大,一时群情激愤,闹哄哄的快要压不住。服务员们只能不断地劝慰着客人。终于汤川发了话,乘客们这才得以可以回舱房。
南舟因为紧张冒了些虚汗,再吹了冷风,危险一除,这会儿头疼欲裂。她实在扛不住了,全委托给大副做善后。她步履轻浮脑子昏晕地往休息室去,却还是感觉到身后似乎有人跟着。她的心又提了起来。
休息室的门已经被踢坏了,一推就推开。裴仲桁此时衬衫已经套在了身上,只是还没来得及扣好扣子,袒胸露怀的。
“九……”
他刚要说话,南舟一下就扑进他怀里。他整个人顿时僵住了。她胳膊挂住他脖子,拉低了他的头,在他耳边耳语,“外头还有人,别乱说话。”
裴仲桁哪里还说得出话?她身上带着寒气,猛然靠过来浑身一个激灵,接着却是感到腮边耳廓火烧火燎起来。
南舟力不从心,说出的话也有气无力。声音太低,气息的低语,撩人的声气。
裴仲桁小心翼翼地抬了下眼皮,门口似乎是有人影。他感到怀里的人摇摇欲坠,配合地扶住她的腰。她身上的毯子松开,滑落下去,里面不过一条呢子套裙。
出了汗,粘腻拘束的难受,南舟便下意识地去解扣子。可手上没什么力气,她头昏眼花腿软,软软地靠在他身上。他身体的僵硬被心底冒出来的火苗融化了,掌心也滚烫。
“怎么了?”他忧心地问。
南舟脑子里乱纷纷的,有很多话想问他,也有很多话要跟他说。可实在没力气,感觉身体的力气在一点一点被抽走。她的头抵在他胸前,鼻端是清蕴的气味,很干净,又叫人心安,就想这样睡过去。
裴仲桁感到心口被烙铁烙了一个印,里头有不安于室的躁动想要顺水推舟,可内心的骄傲又唾弃寻常男人的趁虚而入。她的脸贴着的地方烫得不像话,但肯定和他的烫不一样。
呢子外套也脱掉了,是件雪白的提花真丝衬衫,贴着他的身体。他身体的血液奔流起来,直往一个地方涌。
裴仲桁垂了头到她脸边,外人望过去,像是一对交颈厮磨的男女,落到舱壁的影子也那样缠绵悱恻。他的下颌先触到她的脸,果然烫得惊人。他又急切了问了一句,“怎么了?”
南舟无力地摇摇头,已经烧得晕头转向了。他脸上凉,冰得她舒服的叹息一声。“头疼。”然后整个人歪倒在他身上。
裴仲桁终于明白过来,她这是病了。打横一抱放到床上,再摸她额头,竟然烧得这样厉害。
他想起身去给她弄块湿毛巾来,可她仅有的意识还惦记着外头。她拉住了他的衣襟,“别走……”期期艾艾的。
这一拉,裴仲桁差点压在她身上,刚扣好的两粒扣子又扯散了。他撑住在她上方,挪不动腿。手背在她额上再探了探,“你这样不行,烧得太厉害了。”
他的手凉沁沁得舒服,南舟闭着眼往他手下缩了缩,迷迷糊糊得,“没关系,睡一觉就好。好困,想睡觉。”像是怕人走,抬手去摸,摸到了他胸前。确定了人在,嘴角微微翘了翘,头一歪,人就睡过去了。
胸口被人放了把火,点火的人跑了,留着他兀自煎熬起来,再静不了了。
嗓子干得难受,他干咽了两下,却是越来越干。起身想去灌口水,但南舟人虽睡过去了,手还紧紧拉住他的衬衫。他没办法,只好脱了衣服,裸着身子去盥洗室先用冷水洗了下脸,总算冷静下来。然后又打湿了条毛巾覆在她额上。
外面似乎是没人了。他捡了地上的外套随意套在身上,出去找了热水和退烧药。他在她身旁守了一会儿,不停地给她换毛巾。
先前汽笛一响他便醒了,从走廊的窗户看见汤川带着军队上来,他就隐隐猜出是什么事情。南舟这两日在船上四处“飘荡”,连衣服都没换过,累了就找个地方打个盹儿,他就觉出反常来。叫万林暗地里一打听,才知道她休息室里住了三个半夜上船的。两个人中途下了船,还有一个在船上。汤川一上船,他第一个反应就是来她的休息间,果然是看到个受伤的男人。这男人他见过相片,又是何家钺。
南舟一直不见醒,双唇是可见的干裂了。裴仲桁拍拍她,“南舟,起来喝点水。”
南舟半晌才哼了一声,并没醒过来。发烧的人最怕脱水,他把她扶起来,叫她半靠在自己身上。药片溶解在水里,杯子放到她唇瓣里,她双唇只是微微动了动,灌进去的水一下就从唇边流出来。根本喂不进去。
她安静地靠在他肩头,他只要一低头就能吻到她的唇。他的脸颊贴着她的额头,太烫,烫得生不出一丝绮念。只有一个念头,想让她马上好起来,活蹦乱跳地站到他面前。
他看着她娇柔的面庞,很难把她同刚才那个与人对峙时的九姑娘联系在一起。她小小的一只,面对着狼环虎伺,亮烈难犯。他忽然觉得对她又有了更深的感情。是小时候坐在豪华马车里高高在上的仙女,不可侵犯,不可企及,不能染指。又拼命地想要靠近。
有些感情一旦形成,就很难改变。就好像裴益一身功夫,每次挨揍的时候,不是没法反抗。只是是因为从心理上畏惧、敬爱他这个哥哥,所以不去反抗,自然而然地是一味承受的姿态。也像她于他,是想要拥有,又不敢触碰,想要摧毁又下不定决心。他的一身骄傲背后是深深的自卑,在她面前无所遁形。他是个乞丐,小时候受她一饭之恩,便永远是个乞丐的模样。可再叫他乞求吗,他做不到。也许这就是上天注定的孽缘,小四折在了南漪的手里,他是不是注定要折在她的手里?他不知道,所以且进且退,犹豫不定。
这样下去不行。
裴仲桁含了一口药水,苦的。贴近她的唇,撬开她的唇瓣,把嘴里的水慢慢送进去。他是不带情欲地在做这件事。药水苦,她有些抗拒。他不松口,强迫她咽下去。一口,两口,三口……最后去了味觉,生出了另一种滋味。
身体缺水,便有了求生的本能。从开始不情不愿地抗拒,到后来渐渐开始主动咽下。见她能咽下去水了,他心头也宽了些。最后一点了,他又噙了一口,刚渡过去,她忽然开始吮吸起来。
她在吮吸他唇上的湿润。他如电击,一不小心药水流了出来。她仍旧闭着眼,仰着头在寻觅解渴的水源。舌尖碰到了一起,那里不是苦涩的药水而是甘露。她舔舐着,纠缠住,得到了更多的津液。
她的手落在他胸前,如同有人掐在他心尖的肉上。胸腔内有急管繁弦嘈嘈切切,脑子里闪过“相濡以沫”这个词。然后清明的目光,有了沉沦的色彩。好不容易浇灭的火,又燎了原。
他不是佛,再孤高,亦有一颗七情六欲的凡心。凡心一动,便如石破天惊,满心不得纾解的欲望,只剩舌尖的纠缠。原来一个人的舌是那样细腻,那样软,还有药水的苦味都掩盖不住的甘甜。怎么样都不够,还想要更多。
他大概是魔怔了。试过去找别的女人,可别说压在身下,就是还没碰到,他就浑身不适觉得恶心。可身下人若换成了她,便是想一下都有压抑不住的燥热。他似乎是懂得了,为什么裴益后来也不再找其他的女人了。情爱这东西太魔性,一旦心里有了个人,旁人就再也近不了身。
很多东西不知道也不会觉得遗憾,可是碰过了再想丢开,就太难了。不能宣之于口的爱慕,有些话,说出来就没有转圜之地。越压抑,越诱惑。若不用语言,就能这样无休无止的缠绵到永远。
陌生又带着诱惑,他向他唾弃的一切放弃了自尊,甘愿沉沦在这欲望里,不复醒来。不用怎样的学习,本能地知道如何回应。时光在这一刻骤然停住。
她几乎喘息不住,大口大口地呼吸,喘息愈重,变成了吟哦。那么低的一声,在耳朵里催生出的情欲,几乎叫他失控。他不要做什么劳什子的柳下惠,也不做什么伪君子。他就是一个男人,动了欲的男人,没有理智的男人,想要这个女人。想要与她耳鬓厮磨,想要与她引颈交欢,想要贴近她的心。
她于他身下,纤长的脖子因为难耐而向后仰着,他一路轻吻下去,吻得缠绵。她身体的香气随着每一次深重的呼吸都灌满胸中。他怕也发了烧,汗津津的两具身体,粘腻腻地贴在一起。她仿佛也动了情,柔软在他的轻抚中,不由自主地挺起了脊背。
他眼里有赤裸裸的痴迷,是坠入地狱的修罗,抱定了“天与弗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的决绝。红了眼的猛兽,想要撕咬,却又舍不得一口吞下去。无尽的煎熬。
娇嫩的身体敏感的不像话,她受不住这样的刺激,颤着声音求饶,“小白,我怕……”
他如同被人兜头浇了淬冰的冷水,整个人都冻住了。身下人衣衫凌乱,长发铺散了一床,胸间的红痣艳得刺目,随着胸口上下起伏着在勾魂夺魄。
难道他要的就是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