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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岚对面的女孩又扯了一张纸巾,涕泪齐下,好容易擦干了眼泪,又涌了许多出来。这个时候,咖啡馆里客人不算太多,她们又在临窗角落,但还是引人注目。
侍应生送完另一桌客人的咖啡,徘徊良久,看女孩子哭得这样伤心,忍不住驻下足来,小心翼翼地问:“小姐,有什么要帮忙的?”
江岚微微一笑,“谢谢,请帮我们再续一杯咖啡。我的加两块糖,那位小姐不加糖,只加奶。”
同是十八九岁的妙龄少女,这一位眉目间不见一点愁色。她脸上的笑意,虽然明知道是那种礼貌的笑,却叫人觉得分外甜悦。美貌的女孩子不容易让人觉得亲近,但这个女孩的美是不带一丁点侵略性的。
侍应生应了声,走开了。江岚这才转头对着对面的女孩子说,“荣天意,你这样容易哭,还怎么做记者呀?”
荣天意并不以为意,揩了鼻涕,抹了眼泪,“都怪你,说这样好哭的故事!”
江岚无奈地耸肩,“是你要我说个故事的,我都说了,还落你埋怨,下回不说了。”
荣天意忙睁圆了红肿的眼睛,抓住了她的手,“好岚岚,我不埋怨你还不成吗!可是,我要听团圆的故事,你快告诉我后来怎样了?”
江岚噙着笑不说话。天意从对面坐到了她身边,摇撼着她的胳膊,“哎呀别卖关子,我把我最心爱的大哥贡献出来,给你做十天男朋友好吧?”
江岚吐了吐舌头,“我才不要你大哥,有个万人迷的男朋友,要操心死。一天也受不了。”
荣天意也笑,“确实操心死。我从小就被大哥拎着去做挡箭牌。他要不喜欢谁,就说是我不喜欢。因为我叫‘天意’,他说是‘天意难违’。”
江岚笑着挑了大拇指,“你这名字起得好,你一开口,谁敢拂你的意?”
荣天意托住下巴,似是遥想往事,“其实是我母亲有了哥哥姐姐就不喜欢孩子,谁知道有了四哥不说,又怀了我。母亲为此恼了好久,父亲就说是天意,索性就叫了这个名字。瞧瞧,后来人人都拿我做挡箭牌,叫我做坏人。动不动就说,‘天意的话不可不听。’”
江岚也被她逗笑了。她知道一点荣家的故事,天意的父亲是富商荣逸泽,母亲是个前清格格。
荣天意又做出一个可爱的表情,软声求道:“好岚岚,快点告诉我下面的故事嘛!”
江岚笑起来,“好啦好啦,那我再说下去还不成吗。”
这个在轰炸里出生的男孩子叫裴渡,小名叫蛋蛋。蛋蛋半岁的时候,南舟和裴仲桁决定去接女儿摇摇。后来,南舟和裴仲桁接回了女儿,在香江安了家,又重新做起了船运。不过几年,南舟又成了女船王。
抗战胜利后,南舟和裴仲桁回到了宜城,想接南漪她们一起去香江。上船的那天,南漪最后还是下了船。
“为什么?”荣天意听到这里忍不住插嘴问。
“你听过尾生抱柱的故事吗?”
荣天意点点头。
江岚微微笑了笑,“因为她能为他做的,只有这个了。”
“那后来呢?”
后来的南漪,一个人留在了宜城。从护士长一直做到了副院长,一直身穿黑衣,头戴两朵白花。直到有一年,有人敲开了她的家门。那个已经死去的人,原来真的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只是受了重伤,伤愈后又接着打仗去了。
江岚说到这里,目光有些发空。她的手下意识地摆弄着胸前的吊坠。荣天意知道,那坠子里有她两个哥哥和弟弟妹妹的相片。
荣天意擦掉快要掉出眼眶的眼泪,破涕为笑,“我喜欢这个结局,今天晚上不会难过的睡不着了!”
杯里的热气也散完了,咖啡馆的大门被推开,走进来一个清瘦温雅的年轻人。侍应生迎上去问:“先生几位?”
年轻人在店里张望了一下,看到了荣天意,便对侍应生道:“我同朋友一起来的。”然后径直走了过去。
天意看到他,兴奋地摇摇手,“四哥,我们在这里!”
荣季珩噙笑走过去,在女孩子们的对面坐下。看到桌上的一摊餐巾纸,有些抱歉地对江岚道:“我妹妹是不是很麻烦?”荣天意一直在国外上学,新闻系的,趁着假期回来的空闲,想寻一些老故事,他便叫妹妹去找了江岚。
江岚笑看了天意一眼,“没有。”
荣天意见这两个人有种古怪的沉默,便很有眼力见地道:“我要赶紧回去构思一下,看看怎么写这个故事。四哥,岚岚姐交给你啦!”
荣季珩宠溺地看着妹妹像蝴蝶一样飘出去,然后才把目光转过来,抱歉地笑了笑。江岚也回了他一个笑,抿了一口咖啡,心有些重。
仿佛他也有心事,但不知道如何开口。过了好一会儿,江岚才下定了决心一样,手捧着冷杯子,踟蹰道:“季珩,其实,我一直把你当哥哥……”她垂着眸子,不笑的时候眉间便像是有一道轻薄的愁雾。
虽然她爱笑,人人都以为她是个开朗外向的人,其实她的心思比旁人都敏感。她生得美,追求者众,但到现在都学不会拒绝别人——因为有人替她做了。想到这里,心仿佛被什么轻轻扎了一下。
荣季珩先是怔了下,然后仿佛松了一口气。忽然脸上有了浅浅的笑意,“其实,我也一直把你当妹妹。”
江岚讶然抬眸,有些惊喜。荣季珩向来是那种规规矩矩、彬彬有礼的男孩子,从不会为了应付谁而说假话。她心上石头挪开,人也松快了,脸上的笑意也灿烂起来。
“你不用担心,我去同你哥说。”
“你不怕他吗?”
荣季珩笑起来,“怕。大约做了他的妹夫更可怕。”
江岚莞尔,“你这样说,大约我是很难嫁出去了。”
江岚中学就开始在这里读书,南漪全都拜托给了江绍澄。无论是记忆中早逝的父亲,还是后来的爸爸,一向都是极骄纵女儿的。江岚自认为很乖了,可还是被大哥管得死死的。
她的样子走到哪里都不乏追求者,江绍澄摆出一副家长的样子,陪着在学校里走了一圈。本就是个肃穆的面孔,加上穿着制服,把一众毛头小子吓得不敢出声,再也没人敢追求她了。偶尔几个其他学校的男孩子不明真相地送情书、送花,江绍澄第二日便会亲自带着东西出现在人家家门口,吓都吓死了。
这样上了大学,江岚还没谈过恋爱。有一天,她喝了一点酒,借酒盖脸,半开玩笑地说:“哥哥,我已经是大人了,也要谈恋爱的呀。”
江绍澄消失了几天,然后就把荣季珩带到她面前来。他是季珩的上峰,季珩人老实又温润,也不好拒绝,更何况她是那么美的女孩子,哪个男孩子不喜欢呢?但荣季珩也发现了,从前对他不错的这个顶头上司,自从和他妹妹约会以来便是不断地挑刺。最后他明白过来,这哥哥大约觉得世上没人能配得上他妹妹。
感情的事情勉强不来,他们虽然都是极温顺听话的孩子,但是婚姻大事又不肯将就,便是这样不清不楚的处着。如今说明白了,对大家都是个解脱。算起来,荣季珩是她正式交往的第一个同龄的男孩子。现在也要无疾而终了,也不知道是失落还是庆幸。
“其实我也理解你哥的。我三哥当时去你们家,也是战战兢兢好几天,生怕裴叔叔不同意。”季珩笑道。
说起荣仲棠,江岚也笑了。当时听说摇摇同仲棠谈恋爱,家里人都很有些谈虎色变。觉得荣家三少爷不稳重,又爱玩,从前女朋友又多。既不如他家大少爷,也不如他家四少爷。但三少爷苦心孤诣地追了好久才追到,摇摇把他拿得死死的。摇摇向来主意大,谁也不许对她指手画脚。大家都说只有摇摇那样的冷美人才能拿住荣仲棠那个花花公子。
江岚心里很羡慕摇摇的,摇摇平日里话不多,看着清冷,性子却果决干脆。不像她,瞻前顾后,想讨好所有的人。
最困难的事情解决了,气氛愉快了起来。
“订婚宴你也会去吧?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伯父伯母什么时候到?”荣季珩问。
“嗯,肯定要去的。正好学校也要放假了。姨姨和姨夫本来是明天的船,可中途碰上风暴了,耽误了一些时间。总是赶得及的。”
荣季珩笑了笑。两个老实孩子似乎也没什么话说了,于是他送江岚回了家。一直见她进了门,荣季珩才离开。江岚想,他真是一个能打满分的交往对象呀。只是,她不喜欢。
门铃摁了七八下,才隐隐听到拖鞋的声音。
门打开一条缝,还没看清楚来人,先是扑面而来一阵浓重的酒气。江岚往后缩了缩,以手作扇,扇了扇,“哎呀,怎么这么大的味儿!”
门外响起沉沉的声音,“岚岚,开门。”
江岚听出了是江绍澄的声音,这才拆了安全锁,把门拉开。
门一开,一个高大的身影倒下来,沉沉地压在她身上。江岚笑出了声,“怎么喝成这样啊?”然后抱怨,“嗳,哥,你小心点。太重啦,嗳,我可扛不动你!”
江岚吃力地架着他到沙发边上,一碰到沙发,江绍澄就倒了下去。江岚活动了一下肩膀,咕哝道:“本来个子就不高,生生被你又压短了几寸。”
倒在沙发上的人没了声息。江岚蹲到他面前,“哥,你怎么啦,怎么醉成这样?怕四伯父骂你,就躲到我这里来啦?”
沙发上的人不动,江岚抿了抿唇。他的手背搭在脸上,露出高挺的鼻子和薄削的唇,刚毅的下颌有青青的胡茬。江岚缓缓拿起他的手,人已经睡熟了。睡梦里的人,五官都舒展开,不像清醒的时候那么严肃持重。
她家里人都漂亮,爸爸妈妈姨姨姨夫弟弟妹妹,大约是漂亮的面孔见多了,不以为奇。反而时隔多年,下船后一眼就在人群里看到了江绍澄。那时候她还没想过他就是哥哥,只是想,这样英武的长相,原来也能有另一种好看。
江岚出神地看了一会儿,轻轻把他的手放下,替他摆了一个自认为应该舒适的位置。
她这里是一居室的套间,街口对面就是圣约瑟大学。大学头一年,按说要去学校里住,无奈寝室里的另一个女孩子有些精神衰弱,晚上听不得一点声音。江岚本想调房间的,但怕这个女孩子跟谁都不和住,找不到室友,会被人诟病。最后,寝室的住宿费她交着,但还是到学校附近的公寓里租了一间房子。
江岚蹑手蹑脚回了卧室。她打开衣橱拿了一床被子,但被子抱到胸前,闻到了一点樟脑的味道。她记得四婶沈丹妮说过,江绍澄最讨厌樟脑味道。想了想,还是把自己床上的被子抱了出去,轻轻盖在他身上。做完这些,她坐回写字台前,埋头写起作业来。
江绍澄在咖啡的香气里醒过来,头疼欲裂。鼻端是一股清甜的花香,很熟悉又不敢深嗅的味道。醉的深了,便放纵着自己埋进那香气里不醒来。柔滑的被子像少女瓷滑的皮肤——他猛得睁开眼,想了好半天才想起这是哪里。
他掀开被子坐起身,身上还是那套制服,鞋子整整齐齐摆在沙发边上,并排的还有一双粉色的毛拖鞋。他想了想,还是穿了自己的皮鞋。
不远处开放厨房的灶头那里,有一抹极其窈窕的身影。烫了的长发,随意用手帕慵懒的一系。白色的衬衫,下面是一条茶色的塔夫绸百褶裙。
他缓缓走过去,听见极轻的哼哼声,原来是在唱歌。炉子上摩卡壶里咖啡的香气愈来愈浓,江岚赶紧把摩卡壶拿下来,倒了咖啡在两只杯子里。
怕吓着她,江绍澄一直没发出声音。直到她做完这些,他才开口,嗓子哑得吓人。“怎么喝这么浓的咖啡?”
江岚真的被吓了一跳,她转过身,乌亮的大眼睛里有些红血丝,“哥!你怎么一点声音也没有的?”
他久久地看了一会儿,“又熬夜了?”
江岚有点怕被他这样看。其实家里人都挺怕他。听说自从父亲死后,大娘梅氏总是拿他出气。四叔江誉白一直都想把他养在身边,但他觉得母亲可怜,一直不肯离开她。二哥绍澈早早留洋了,不肯呆在家对着情绪极坏的大娘——都是听四叔家的沁堂妹说的。
她缩了缩脖子,讪讪道:“要考试了,这个教授人很严格,听说会很难。”最后嘴角一垂,“说来说去,都是我太笨。”
“这杯是给我的?”他打断她的话。
“嗯?哦。”
江岚的眼睛很大,有点小迷糊的样子。像橱窗里的那种洋娃娃,看到就想抱回家,然后尽情打扮或者,蹂躏。他被这个念头烫了一下,低头喝了一口咖啡。苦,特别苦。
“哥,要不要加奶?放块糖?”
“不用。喝这么浓的咖啡,也不怕晚上睡不着觉?”他看到水池里已经有两三个咖啡杯了。
江岚吐了吐舌头。粉红的,尖而软,很快又缩了回去,快得他没看清楚。但那一闪的印象却又很强烈。强烈到他不得不再吞一口咖啡,压一压。真是醉的不轻。
“哥你早上吃什么,我去买早点上来。”
“面包就好。”
“嗯。那哥你洗个澡吧。”她拿了钱包,溜了出去,把门带上。
她的浴室也不大,浴缸也小。浴室里有一面很大的镜子,大约女孩都爱大镜子,顾影自怜。摆放整齐的东西,也都带着一点甜香。粉色的浴巾,粉色的毛毛拖鞋,粉色的牙刷。没有任何男性的踪迹,除了——他打开橱柜,里面有一支蓝色的牙刷,他拿了出来。职业使然,观察良久,放下心来,是新的。他同自己说,这绝对不是占有欲,受了漪姨的托付,他做哥哥的就得要看着她。
很快洗好了澡,用了她的洗头水,现在身上也有了和她一样的气息。从卫生间出来,抬眼就看到她床头柜上摆的相框。是很乖又顾家的女孩子,五斗橱上也摆满了相框。她的相片、小时候和父亲江启云的相片,她和南漪的相片,还有她和她弟弟妹妹的相片。他知道,南漪为父亲守了整整十年的孝然后才嫁人的。他对于漪姨的感情很复杂,但也不得不承认,南漪对父亲已是情深义重。
在这些相框里,他也看到了一张旧照,是当年他把她偷出来的时候留给她的。往事历历,仿佛还只是昨天的事情。母亲因为这件事不断地折磨他。南漪夺走了她的丈夫,她也想让南漪尝一点至亲分离的苦头。就因为他,没能如愿。她的不顺遂,全都发泄到他和弟弟身上。
门又响起开锁的声音,他的思绪断开来。放下相框走出去,江岚把早点在桌子摆好,很随意地叫他,“哥,吃饭了。”
他想起小时候见过漪姨早起亲自准备早点,也是这样叫父亲,“启云,吃饭了。”温温软软的小妻子的声气。但江岚的声音更甜恰一些。
小小一张桌子,也只够两个人坐。新出炉的面包,飘着奶香。他只吃白面包,江岚吃菠萝包,和小时候一样,最爱外头那层菠萝皮。
“你和季珩怎么回事?”
江岚没抬头,“就是那样呀。我不喜欢他。”
江绍澄放下杯子,“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像在审讯。
一句话在她心头滚来滚去,若能假装随意地说出来,或许就轻松了。但她连开玩笑的勇气都没有。因为他是她的哥哥。这种不该有的感情,是不被允许的。
“我功课忙嘛,没时间谈恋爱。”
“是你说你长大了,要谈恋爱的。”
“那我改注意了不行吗。”她的声音还是很软,却带了一丝叛逆。
“没有人比季珩更好了。”
江岚不说话,已经是最大的反抗了。
江绍澄走了,两人有点不欢而散的意思。
江岚记得刚上中学的时候,还不是这样的。他是她的哥哥,可又和普通的兄妹不大一样。他们之间并没有从小到大的朝夕相对。中断了太久,再续起来,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她试着去回忆别的兄妹,比如她的弟弟博衍和小妹锦薇。可他们还小,年龄又近,两人天天吵闹,锦薇每天都要哭着去爸爸那里告状。
她又试着用她自己琢磨出来的方式去和江绍澄相处,学着去对他撒娇,提一些“非分”的要求。像别的妹妹一样挽住他的胳膊,抱住他的脖子,开心的时候在他脸颊上亲吻,恶作剧一样在他白衬衫上留下口红印子,和他的女朋友们友好相处……她很努力地去做一个合格的妹妹,可她不知道她到底算不算合格。她对他又想亲近,又怕太亲近。
是什么时候意识到自己或许真的做不了一个称职的妹妹的呢?或许是看到他身上被大娘虐待后的伤痕,或许是见他在雨里对着父亲的墓碑独立时的落寞,或许是他笑容罕至的面庞。她开始有了心事。她同小弟小妹和爸爸妈妈多幸福,她心里有一处就多痛。痛得暗无天日,痛得日月无光,偏偏还得笑。
没人会相信爱笑的岚岚是有心事的。或许在所有人的眼里,她什么都有,她不该有那些幽暗的心事。
江岚躲在窗帘后看他的车开走了,鼓起了腮帮子,慢慢松开一口气。她走回浴室,里头还有一些潮气没散出去。她在浴缸沿坐下,旁边搭着他刚才用过的浴巾。也是叠得整整齐齐的,像他的人一样,怎样都不会乱的。除了带着一些潮湿,否则根本就像被人用过。她拿起浴巾,放在鼻端嗅了一下。一点很淡的焚香、皮革、烟草的味道,哥哥的味道。
为了试出他用的是哪种古龙水,她曾去商场里做了一个暑假的香水导购小姐。最后终于发现了那款香水,也练就了一个敏感的鼻子,能轻易闻出来和他交往的女朋友用的是什么香水。她不太开心,但是只要他需要,她还是愿意去应酬她们。有时候会放纵自己喷在枕边,就好像是有人同床共枕。
她掐自己的掌心,因为掌心不大容易留下痕迹,但却一样能感到疼。心里有个魔鬼在噬咬她,想让她臣服。可她不想毁了他,不想毁了他们的关系,不想毁了母亲。至今奶奶都不许母亲去给父亲上坟,要是知道了她……她不敢想下去。
终于考完了试,总算是能是松懈一阵了。出教室的时候,几个要好的女孩子相约着一起去吃冰淇淋。才走出校门,就看到一个材挺拔的身影,一身亘古不变的制服,倚在一辆军绿色的吉普车前。同学撞了撞她的肩膀,“看,帅叔叔。”
江岚一看,心里偷笑,哥哥已经要到了被同学叫叔叔的年纪呢。才二十九岁,但对于她们来说,大约就是叔叔。江绍澄也看到了她,摁灭了烟,朝几人走过去。女孩子里低低一阵骚动,“走过来了!会要谁的电话?”
江岚依旧笑,避开他的目光,假装低头把耳边的头发挂到耳后。
“岚岚,放学了?”
女孩子们面面相觑。江岚不好意地对同学道:“我哥。”
年轻的女孩子正是活泼的时候,也跟着叫哥哥,让他带她们去吃冰淇淋。不苟言笑的大哥哥也不会妨碍女孩子们的聚会,他在车里坐着等,女孩子们扎在一堆叽叽喳喳。
有一半的话题都是他。江岚有一种古怪的矛盾,像是特别珍爱的某支不知名的乐队,又想分享给其他人,让所有人知道它的好;又想捂着、藏着,独自欣赏,怕人家也喜欢,会毁了她的这份珍重。
四个女孩子,有两个住校,一个住在家里,江岚住公寓。送完了所有人,只剩下他们俩。江绍澄没说话,能闻到空气里冰淇淋的香甜。还有另外一种味道,很熟悉的,若有若无地飘在鼻端。
“明天我接你去机场。”他终于开口。
“不用,我自己坐飞机。机票已经买好了。”她头一回赌气。刚才一个同学要了他的电话,他没拒绝。
“拿给我看。”
她没办法拿给他,索性不说话,低头捏着手指。若是瓷器,怕是要捏成粉。下车时一言不发,连礼貌都不肯给他,匆匆上了楼。
她跑得飞快,知道他向来都要等她开灯后到露台和他说再见才会走。跑快一点,可以多看几秒钟,肆无忌惮地那样看,不是妹妹看哥哥。
没开灯,躲在窗帘后往下偷偷张望。他还在那里,靠在车门边,偏头点燃了一支烟。她看了一会儿,心底那口气总是不顺。索性离开窗口,蜷腿抱膝,坐在沙发上,在黑暗里睁着眼睛发呆。她变得快要不像她了,哥哥会讨厌她的吧。不听话的妹妹,越大越留不住。
江绍澄抽了半支烟,三楼那个窗口的灯还没亮,更没有人趴到露台的栏杆上跟他说晚安。他仰着头,烟也不抽了。心骤然一跳,脑子里闪过无数可怕的可能。人比脑子行动的还要快,大踏步地上楼,电梯都来不及坐。到了门口,猛地拍门,“岚岚、岚岚,你在不在?”
岚岚整个人都浸泡在水底,她喜欢这样憋气。缺氧的时候,可以让脑子不那么乱,清醒一点。
门是锁上的。他推不开,再等不及,猛地踢开门。客厅里居然已经有一盏灯了,那么刚才他为什么没看见?没工夫想,只是慌乱地叫“岚岚、岚岚!”
屋子不大,很快找到了浴室。他推开门的瞬间,她正从浴缸里站起身。两个人都呆了一瞬,她惊呼了一声,抱住胸又蹲进水里。
他反应过来,手足无措,慌得退出去差点撞倒茶几。“对不起,我看灯一直没亮,怕你出事,我不知道,对不起……”
江岚蹲在水里,水都像沸腾了一样,脸烫得要滴血。没事、没事,哥哥小时也给我洗过澡的。她这样安慰自己。
他痛恨自己这样冒失,暴躁地在客厅地来回走了两趟。习惯性地去摸烟,想起这是她的住处,她不喜欢香烟味,忍住了。也许应该解释完了就离开,时间能冲淡这些窘迫,但才走一步就看到踢烂的门框,他走了,她怎么办?
江岚很快就出来了,双颊粉得像扑多了胭脂。她不敢看他,就去看门框。她试着关门,门能关上,但锁头全坏了,木头也裂了
“晚上去酒店睡一晚上吧。”他声音有点飘。
“我不要去。”她还在认真研究怎么把门上锁。
他忽然发觉她近来总是说很多的“不”字,是到了叛逆的年纪?
江岚转过身,脸上有些害怕的神情,“最近那个酒店连环杀手不是还没抓到吗?”
他想起来这个案子,专门针对单身住酒店的女性客人,弄得人心惶惶。她应该怕的。他也不好把她带回江家。太晚,忽然过去动静太大,解释就要解释半天。更何况,四叔他们今天已经坐飞机先过去了,只有他母亲在。
江岚仿佛放弃了,把门掩上,“对不起啊,哥……我没事,忘了开灯,直接去洗澡了。”客厅的灯昏暗,但一样看得清她脸上未擦干的水珠,像清晨玫瑰上的晨露。馥郁,娇艳,诱人。他挪开视线。
不该她说对不起,但他现在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略过不提,反而是种解决尴尬的方法。
“哥,你回去吧,我用椅子顶着门就好。”
椅子顶着门?一个门锁什么都挡不住,何况是个椅子?他又忧心,她一个单身女孩子住在这里太不安全。他四下看了看,走到沙发边,推了沙发过去顶在了门口,“我留下来陪你一晚上。明天叫人来修门换锁。”
江岚的心情豁然开朗了,“谢谢哥。”
他嗯了一下,假意看不见自己那点心思。
江岚做模做样地坐回写字台前。但已经考完了,没有书可以看,也看不进去什么。但不看书,还有什么能定住她的目光?
她随意地翻书,“哥,你要不要洗个澡?”背对着他,脸红了也不怕。
身后的人似乎是在考虑。向前也在她这里洗过,今天怎么要考虑起来?
江岚咬着唇,耳朵竖着,一丁点声响都不想放过。
沙发发出声音,是他站起了身,然后说了一个“好”字。
她压不住唇边的笑意,也站起身,小蝴蝶一样飞到卧室的衣柜前,抱着一套睡衣出来。
江绍澄看到她怀里的男士睡衣,头一个反应是要审她。但压住了,她向来乖,连荣季桁都不喜欢,不会喜欢其他的男孩子。果然她笑吟吟地,“我上回去逛街,顺便买了一套回来。省得你往后和女朋友吵架,没处收留你。”然后往他怀里一塞,又坐回写字台前。
她情不自禁地压住胸口,心跳地太快,而她又不确定演技是不是流畅自然。
进了浴室,百味杂陈。脱光了衣服,镜子里的人很陌生。除了剃须穿衣,他几乎不会在镜子前流连。没这样清楚地看过自己。身上喷张的肌肉排列有致,有烟头烫过和鞭打过的旧伤,算不上狰狞,但也不好看。并不是女孩子喜欢的那种。第一个娇滴滴的女朋友见过,露出惊恐的目光,要关上灯,所以他再也不会让女人看见他的身体,他自己也不看。而此刻,明亮的灯光下,硕大的镜子让他藏无可藏,看得一清二楚。
打开花洒,站进浴缸里。刚才就在这里,他现在站的位置,她不着一缕的站着。不过两三秒钟,却镌刻进脑子里了,挥之不去。有些念头,越是不该有,却越是铲除不干净。
他什么时候知道这件事情的?大约是十岁左右吧。母亲派他和弟弟去婺州,不想让那两个人太快活。他无意中听见的,南漪说“这个孩子不是你的,我不能嫁给你。”父亲说什么来着,“我说是我的就是我的。你是我的,他也是我的。我能给你名分,也会给他名分。”
那种感觉很奇怪。从岚岚一出生,他就没当她是妹妹。只是冷眼旁观着一个和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小孩子,看着她一天一天长大,一天一天越来越好看。有时候想到母亲歇斯底里的样子他也有怨恨,有一回他的手甚至已经放到了她的脸上。只要再放一会儿,母亲就能得到一点快乐。
美丽真的是一种武器,她不会挣扎,却会笑。那样纯净的眼睛,对着他笑。粉嫩的小嘴张开来,以为他的手是递过来的乳头,含住了。柔软的舌头往来反复的吮吸,大概是味道不对,小小的眉头蹙起来,但是没哭。审视地看了看他,最后咯咯笑出声。
漫长的分离,他无瑕去想任何人。疲于应付压抑的家庭,努力长成一个能顶住一切的男人。时间能重新塑造很多东西,包括情感。比如他曾经怨恨过父亲,后来怨恨变成了谅解。比如他曾经同情理解母亲,到后来也消磨的只剩一点亲情。很多事情,成年后才会懂。明白父母当初无爱的婚姻,明白原来感情不能将就。他也同人订过婚,快要结婚的时候他退却了,他不想再让一个女人成为第二个母亲。
接到四叔的电话,他去码头接她。人海茫茫里,只要一眼,他就知道是她了。那个小婴儿已经长大成人了。她像所有的妹妹一样,亲近他,甜甜地叫他哥哥,同他撒娇,有时候使小性子。笑容那样明媚,无忧无虑的少女。她仍姓江,在父亲的墓前哭得人心都要碎了。她努力去讨好奶奶、母亲,做着所有江家孙女应做的事情。她还不知道,也许永远不知道。大约是没人舍得她知道自己的身世。这些所谓的豪门秘闻,向来惹人津津乐道。一旦传出去,人人都会在背后议论她,议论南漪,议论他死去的父亲。这些都不是他们应该承受的东西。
她当他是哥哥,他只能是哥哥,必须是哥哥。多一点的念头都是罪恶的。
匆匆擦干身体,还是她的浴巾。睡衣里有一条内裤,尺寸刚好。江沁她们有一年送他的生日礼物,就是性感内裤,现在的女孩子一个赛一个大胆、能闹,她一定是跟江沁学“坏”了。
江岚不住地抬眼看钟,原来男人洗澡也这么慢。书的一角要被她揉破了,人还没出来。她要找点事情做,做点什么呢?才八点半。离睡觉的时间还早。或许可以打牌,可她翻遍了,没有牌。听音乐?她去翻唱片,全是情歌,夜里听情歌才要坏事。那就做点吃的?刚才他好像没吃什么东西。可她不会,除了煮咖啡,她什么都不会做。
江绍澄从浴室出来的时候,江岚在煮咖啡。他走到她身后。虽然用的是相同的洗发水、相同的香皂,但那气息在他身体上酝酿后,散发出来的却是他他特有的味道,男人的气息。
江岚心头一窒,耳朵里嗡嗡作响。她转身想逃,却发现闯到了他胸前。他没躲,却忽然俯下身。她知道他个头高,只是从前没觉得会高出自己那么多,像一座山。事到临头她也慌,没接过吻。荣季珩又很乖巧,从来不会逾越,连手都不曾拉过。据说每次约会都要向上司报备,他敢才怪。
近得她不能呼吸了,索性闭上眼。
“烧东西也不看着炉子?太危险了。”他关了火,直起身,“大半夜的喝咖啡,还要熬夜?”
会错意了。江岚的眼睛猛地睁开,难堪。她怎么会以为哥哥要吻她?
“嗯,习惯了,忘了已经放假了。”她慌忙间总算找到借口。
咖啡煮好了,没人喝。她倒了杯奶,捧着玻璃杯。
“还合身吧?”她问。
睡衣,还是,内裤?他自动屏蔽了内裤,低头看了看睡衣,“嗯”了一声。其实是把两个问题都回答了。
江岚看着他的衣服微微笑起来。难为她在商场里转了半日,深色怕老气,浅色怕他不爱,花色配他又轻浮,最后还是挑了不会出错的格子款。内裤的尺寸更头疼,营业员问什么号,她如何知道是什么号码?体态均衡,身高六尺二,在一众东南亚人居多的地方尤其显高。拿不定主意,要了中号。营业员又问她要什么款型,在她面前摆开一排,才知道男人的内裤学问不比女生简单。挑了个中规中矩的。等营业员包起来的时候看到了江沁和四婶,她逃也似的离开了,钱都忘了付,差点被人当成贼。可为他挑选东西时的心情呀,紧张纠结惊慌,又那样快乐。
才九点,还有的熬。
“上次演出的相片洗出来了,哥你要看吗?”她终于找到了件正经事情。
他点点头。
江岚趿着拖鞋进了卧室里,雪白的脚,刷了淡粉色的甲油。她从橱柜里抱出好几本相册出来。长得漂亮的女孩,人人都愿意给她照相,仿佛错过一天的美丽都是罪过。
相册有点分量,她坐下时没控制好距离,一下就坐到了他身边。
挨得太近了,腿贴着腿。但再挪开,显得太刻意了,她装作不在意。很多兄妹很大了,都是亲密无间的。
身体的温度很快就透过了薄薄两层,互相传递过去。有点热,她擦了擦鼻头渗出的汗。
是学校话剧社的演出,《仲夏夜之梦》。华丽的舞美,舞台上是张张青春洋溢的脸。离他很遥远。
“你演谁?”
“海丽娜。”
江绍澄眉头动了一下,“我以为你会演赫米娅。”
她摇头,“我其实想演波顿来着。”
他眉头蹙起,忍不住看她一眼。波顿?那个被变成驴头的?
见他不信,她信誓旦旦,“真的,我就想戴那个驴头。”
他唇角扬了扬,像是笑了。低头翻到下一页,是她的特写。长发披肩,海藻一样,秀发如云,戴着花冠。浓重的舞台妆,没有掩盖她的天生丽质,反而在光影下透出了一丝冶艳来。雪白的演出服,低胸的,腰间戴着束腰,把胸前托得鼓胀。他的笑隐去了,眉头锁起来。
江岚觑着他的脸色,不知道哪里让他不满意了。顺着他的目光,看到那张相片。是社里暗恋她的一个学长拍的,因为偏爱,给她拍了很多特写。光与影下,她侧脸的线条柔美而清晰,胸口饱满,像要挤破的水蜜桃。她还挺喜欢这张,因为她真像海丽娜,爱而不得。她甚至不如,她永远都无法宣之于口。
她这时候的台词是什么来着?“我是你的一条狗,狄米特律斯;你越是打我,我越是向你献媚。请你就像对待你的狗一样对待我吧,踢我、打我、冷淡我、不理我,都好,只容许我跟着你,虽然我是这么不好。在你的爱情里我要求的地位还能比一条狗都不如吗?但那对于我已经十分可贵了。”
她不大喜欢这段台词,却仍然为之动容,因为单恋的人的心意是相通的。他们都说她演的好,是因为他们不知道,她所有的话,都是对着他说的。尽管他听不见,并且永远不会知道。
“衣服是你自己的?”江绍澄还是没忍住。
“怎么会,有人专门负责的。”
看来是需要好好看看是谁给她准备的衣服了。但,不能叫她知道。
演出的相片看完了,他很自觉地拿了下一本看。是她和弟弟妹妹的相片。她比弟弟大十四岁,所以大多时候都是她抱着婴儿的相片,后来又变成抱着妹妹的相片。
江岚有些忐忑,怕这些相片会惹他不开心。但他还是不疾不徐地一点一点翻完了。末了评价了一句,“弟弟妹妹生得都好。”
江岚脸上蓦然温柔起来,像个小女人,脱口而出,“弟弟像爸爸。”然后忽然顿住,有些讪讪,“……像我的继父。”
她还是不知道,所以才会称裴益继父。什么都不知道,大约是幸福的吧。他想。
所有的相册都看完了,她站起身。他身边骤然一冷。调整了一下坐姿,腿已经僵硬了。
“哥,你困不困,是不是该睡觉了?”她弯腰去拿相册,脖子里的坠子垂下来,在他眼前荡了荡。荡得他嗓子发紧,含混地应了声“嗯,好。”
江岚把相册放回去,开始从衣柜里往外头搬被子,熏过香,没有樟脑味的。从床上又拿了一只枕头,都仔细放好了,然后说:“哥,那我也睡觉去了。”
叫他哥哥的人很多,可她的声音最好听。微微会有一个拖音,软软糯糯的。
灭了灯,她卧室里还有些灯光。光影闪动,不知道女孩子在忙活什么。过了好一会儿,她的灯才熄灭的。黑暗一下包裹过来。
睡不着,他一点也不意外。越是安静,脑子里的东西越是乱,叫叫嚣嚣。她离他那样近,近到仿佛能听见她均匀的呼吸。他被她身上的气息包裹住,快乐与不安,都是隐秘的。所幸是夜里,有些丑陋的东西,可以偷偷放出来略做喘息。
几点了,他不确定。听到了脚步声,很轻,从她的卧室里传来。他以为她去浴室,但是脚步声却是靠近了。她蹲到了他面前,很轻地唤他,“哥哥,哥哥。”
他在想,等她再唤两声,他再装作从睡梦里醒来。但,他还没来得及去准备好演出,身前的人却不再说话了。也没有走。
隔着空气,他能感到她靠得越来越近。呼吸扑在脸上,很克制的,仿佛在屏息。很微弱,很轻柔,落在他额发上,酥酥麻麻。
她在看他?梦游?他现在假装醒过来会不会吓到她?面前的异物感,越来越近,最后落在他唇上。是她的手指,很轻地在摩挲他的唇。
后背沁出了汗。
哥哥的唇比她想象的软。她轻轻感受着他的唇,然后摸了摸自己的唇,一样的柔软。
她有一回让荣季珩吻她,他真是吓坏了,但没有拒绝。两个人颇有些就义的样子,他握着她的双肩慢慢俯身,她则是睁着眼睛仰着头。他的唇到了面前,她的眼睛越睁越大,他和她一样脸红。快要碰到的时候,两个人忽然都大笑起来。所以,两个互相不够喜欢的人,是做不来这种事情的,下意识就会躲开。
但,现在……或许她只有这一次机会了。哥哥二十九了,早晚要结婚的。趁着现在吧,虽然是很罪恶的事情,但至少不会伤害到他的妻子。她好怕带着遗憾过一辈子,对,就趁现在。
她的手拿开的瞬间,他如释重负,又有浓浓的失落。但紧接着更柔软的东西覆在了他的唇上,他心中的震撼无异于惊涛骇浪。
有一点微薄的酒意,难道她睡前偷喝了酒?这是喝醉了酒?但容不得他去思考什么。她的唇很小心地在他唇上游走,然后略略停了下来,仿佛在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做。
“哥哥……”她又小心地叫了一声,确认没有把他惊醒。她又轻轻吻上他的唇。微微张口含住他的下唇,然后小心翼翼探出舌尖。
像要窒息了,怎样呼吸都不对,他用了最大的毅力去克制住自己,假装在深睡。身体最深的地方却在觉醒,想要撕破那一丝理智。
纵火犯在认真地研习,笨拙地、投入的,开始试着去吮吸他的唇。舌尖一点一点深入,不知里面有什么。碰到了他的舌。
他整个口腔都是僵硬的,控制住自己不去纠缠她的舌,像一个沉睡的人该有的样子一样。身体的温度却不受管控的升了温,他怕她很快就会发现他的异常,他想赶快结束这样的煎熬,又渴望着她的深入。
她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终于明白了那些小报上情色小说里常用的两个字“想要”的意思。
她实在被她自己吓坏了,怕接下去会管不住自己做出什么没脸的事情,逃也似地跑回床上。拿被子把自己卷成了粽子。她躲在不见天日的黑暗里,咬着手指,她刚才干了什么!还好没人知道,乖巧的岚岚心里会有那样不堪的念头。但她原谅了自己,哥哥永远是哥哥而已,她永远都得不到的,她是爱而不得的小可怜。
她咬住自己的唇,唇上还有他的气息,足够安抚她。她就在这气息里慢慢睡了过去。
江绍澄一整夜没睡着,估摸着天快亮了,起身看了一眼她的卧室。小姑娘抱着枕头,头发撒着,嘴角还有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是在梦里。他轻手把房间的门关上,拿起电话拨给了荣季珩。
荣季珩已经到了酒店,这电话就打到了酒店。一听到江绍澄的声音,他条件反射地就清醒了。
“是!……什么?接吻?……..不、不,部长,绝对没有的事情!手都没拉过,我发誓!”
放下电话,荣季珩身上一身冷汗。这是秋后算账吗?而且,正常恋爱的,拉手接吻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他在脑子里快速过了一遍,确实没怎样他妹妹,安下心来。他看了看手表,五点不到。他又躺回床上,疑心刚才的电话只是一场噩梦。
岚岚的私人医生去度假了,诊所值班的护士接到电话,翻出她的病历,从几年前开始看起。
“江先生,没有,没有开过睡眠类的药物。也没有梦游症……有没有说过睡眠不好?我看看,嗯,申请大学前有说会失眠……最近?最近没有。江小姐很健康,除了痛经,几乎没有任何问题,一年到头也来不了两回……”
江绍澄挂掉电话,心里更乱。他早先派人暗地里跟着保护她,她发觉后表示了反对,他便把人撤了。但开始记和她有关的所有人的电话,同学、老师、朋友,只要是有过交集的人,他都记下来。总怕她出什么意外,他不至于无处可寻。但这时候似乎别人也给不出什么答案。
她为什么要吻自己?是女孩子大了,对这些事情好奇,所以在他身上体验?还是,她……
“哥。”她的声音忽然响起,惊断了他的思绪。他转过头,“起来了?”
她睡眼惺忪,脸蛋上两团淡粉。“你起好早呀,是不是睡不惯沙发?”不像个问句,因为还没等他组织好答案,她就进盥洗室了。一边刷牙一边看镜子里那个总是在笑的人,心底像挂出了一个小太阳,暖融融的。她有一个甜蜜的秘密,没人知道,都融化在她心里。吻一个人是这样的滋味,那被吻呢?她的脸更烫了,赶紧扑了冷水让自己冷静。
一夜没睡,江绍澄的太阳穴有点发涨,得喝一杯咖啡提神。他在橱柜里找咖啡粉,江岚出来看见了,“哥,你要什么?”
“想喝杯咖啡。”
“我来弄吧。”她梳了一半的头发,放下梳子走到橱柜前,拿了咖啡粉出来,装到摩卡壶里煮咖啡。长发及腰,人一动,头发就随着摆动。
“什么时候出发?”等咖啡好的时候她随意地问。
“随时。”
“门怎么办?”
“等下到楼下跟管理员说一下。”
又没了话题。她一直装模作样地忙,不敢看他,怕目光要往他唇上飘。煮好了咖啡,她放了两块糖,拿了糖罐子给他,“哥你要糖吗?”他摇摇头,她又把糖罐子放下。搅动了一下,靠着流理台,慢慢地抿了一口,心里惴惴的,像做了坏事的孩子。不,就是个做了坏事的孩子,还是尝到甜头死不认错的那种。
江绍澄看了她一眼,热气里的面庞更柔润,眼睛眼含着水汽的,是他们说的那种“含情目”。视线再往下走,到了她的唇,心里一动。娇艳红润的双唇,昨天晚上就是这双唇在吻他。他挪开了视线,强行断了思绪。
他放下杯子,抬手看了眼手表。“要不现在就走吧?早点过去,你也很久没回家了。”江岚也放下杯子,“好,我收拾下东西。”
他没跟进去,去了露台抽了根烟,醒脑。
太阳刚升起来,整个城市在苏醒。青天白日下,心思都藏头缩尾起来。或许只是他的臆想,或许她喝醉了酒,把他当成了别人。对了,她哪里来的酒?
他掐灭了烟,转身进去。江岚还在收拾东西。硕大的平顶路易威登旅行箱敞开着摆在地毯上,她正在数衣服。行李箱几乎塞满了,床上还有几条裙子没装进去。他的视线快速在房间内扫了一圈,最后停在了床头柜旁边。那里有半瓶红酒。难道昨晚喝了半瓶?他又想教育她了,可一转念,怕惹她不高兴。今天不行,换一天再说。
一股脑儿地把衣服全塞进去,江岚简直要跳在行李箱上了,怎么压都合不拢。
“去住几天?”他问。其实想问家里没有合穿的衣服吗,怎么带这么多?但女孩子做什么都有道理的,是绅士就不该过问的。
他走过去,把她拉到一边,轻轻松松一举就把行李箱里的东西全倒出来。“你这样装不行。”
“不知道住几天。摇摇说把她给我挑的衣服全带过去,让她挑,看看那天穿什么。”
江绍澄这才注意到里面光是礼服就有七八件。低胸的,露背的,超短的,哪件都不像样。他坐下来折衣服,方方正正的,一件一件塞进行李箱去。
“有机会穿这么多?”
“摇摇买的,说用来和她配的。她自己不确定那天穿什么,所以叫我都带上。”
摇摇一直在国外,看到喜欢的衣服,就会按江岚的尺寸给定做了寄给她。
江岚乖乖地盘腿坐在床上,看他替她整理东西,是一种享受。他的手真大,手长得算不上文气,很结实有力,被握住的时候,满满的安全感。她看得有些出神,不提防他正在整理她的内衣。象牙色的蕾丝胸衣,象牙白色的蕾丝内裤……直到看到他拎到一件黑色薄如蝉翼的睡裙的时候,她终于反应过来了,受了惊吓一般,直起身一把抢过去,“哥,我自己来吧!”
指间的滑腻感有几秒延迟,他依然是一副端然的表情。似乎只是个在帮妹妹整理衣服的哥哥,而不是一个窥见了年轻女孩子最私秘衣物的男人。岚岚不是那种开放的女孩子,这睡衣未免太性感了,穿给谁看的?
她是一时头脑发热买的。有一年哥哥部里的宴会,她也去了。他在同上司们寒暄,把她一个人丢在角落,怕被人觊觎了。可坐在角落里,耳朵里听了一堆荤荤素素的话。听见他们同事说起他的那个女朋友极有女人味,她回来就琢磨,什么叫女人味?她只知道自己漂亮,不知道算不算有女人味。逛街看到卖内衣的,买了日常穿的,又顺手塞了一件“有女人味”的睡衣去结账,想看看穿上是什么样的。什么都遮不住,若隐若现的,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都觉得脸红心跳。刚才怎么不小心把这件也装进来了?
她脑子转的飞快,他虽然没什么表示,但大约心底是有什么想法的。
“是我帮摇摇买的!”她为了自己,让妹妹背了黑锅。心里默念,对不起啊摇摇,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图。
江绍澄不置可否,仍旧是漠不关心的面孔。现在她拿在手里,放进行李箱也不是,不放也不是。最后一咬牙,死撑到底,胡乱折了塞了进去。
江绍澄帮她把衣服都整理好,扣上锁扣。“还有要带的吗?”
她摇摇头。
“我先拎下去,你换好衣服下来。”
她点点头。看他轻轻松松地拎着她根本提不动的行李箱出了门,觉得哥哥好有力气啊。
行李放进了后备箱,交代了公寓管理员去修门换锁,江岚就出现在了楼梯口。卡其色的长风衣,娇楚里有了一丝飒爽的英气。他拉开车门让她坐进去,一路无话到了桥西小机场,这里有他的一架私人飞机。航程很近,吃点东西,看看风景不多久就到。一早就通知过的,飞机降落在山顶,有裴家的车等在那里。现在他们并肩坐在后座。
“哥你打算住哪儿?”她问。
“酒店吧。”订婚宴在梅里亚酒店,他就住那里还方便些。
她想邀请他去家里住的,想了想还是没开口。
先送了她到裴家,南漪挽留了他半天,他不大习惯这样热闹的家庭生活,最后勉强留下吃了顿饭便告辞了。弟弟妹妹见江岚回来了,一下就缠过来,连胡思乱想的机会都没留给她。
下午摇摇过来。他们都住山上,开车只有五分钟的距离。难得没见荣仲棠跟着,岚岚打趣道:“我的那个妹夫呢,怎么没来蹭饭?”
摇摇不怕人打趣,“他多怕我爸,你也不是不知道。吃饭比过刑堂还难熬。”然后问她:“衣服带来了没有。”江岚说当然了。摇摇到她房间里,一打开行李箱就说:“这一定不是你自己整理的。”
江岚笑,“摇摇你眼睛真毒。”
摇摇睨了她一眼,“还用毒眼吗,用脚指头都看出来了,你哪里会叠得这么整齐。你哥叠的?”
江岚点点头,摇摇羡慕道:“你哥对你真好。本来我有四个哥哥,现在只有一个捣蛋弟弟,我也想要哥哥!”
江岚知道她说的先前的养父母。姚家四个儿子,本以为至少其中一个能把摇摇娶回家变媳妇的,结果被荣家三少爷摘了花。她安慰道:“蛋蛋都六尺了,你们俩站一块,你可不像姐姐。”
摇摇撇嘴,不屑地说:“他是想当哥哥来着,可惜,我是姐姐,他得听我的。”
“姨姨姨夫都回来了?”
“前天到的。”然后摇摇神秘兮兮地凑到她耳边说:“我妈在家光衣服都试了二十多件,一件满意的都没有。我快被她烦死了,所以一听说你回来,赶紧过来躲清静。”
江岚诧异,“姨姨穿什么都好看呀。”
摇摇难得摆出高深莫测的表情,“你知道荣伯父也请了你四叔去吧?”
江岚听说过。摇摇又凑近了,“你忘了,我妈妈从前同你四叔订过婚的。”摇摇对谁都冷,就是对她热,因为觉得她呆,总想敲敲她。
江岚瞪大眼睛,她还真忘了。总以为只有她们这样的年轻人才会有爱恨纠葛的,忘了长辈们也是年轻过的。
“那姨夫,不吃醋呀?”
摇摇捂着嘴笑,“不吃醋才怪。不过他要做个有心胸的男人嘛,不好小鸡肚肠。男人这方面总是表面一套,心里一套。”
江岚好佩服她,虽然比自己小两岁,但什么人情世故都看得透,却又不厌世。所有人都夸她这个。她有难题,需要找高人解惑。
“摇摇,我问你件事情。其实是我朋友的事情……”
摇摇正在挑衣服,手停下来,一副不信任的表情,脸上写着“你就装吧”几个字。江岚假装什么都没看出来,继续说:“我的朋友,爱上一个不能爱的人,怎么办?”
“什么叫不能爱的人?有仇?你爸爸、我爸爸,跟咱们妈妈家那可是杀父之仇,还不是在一起了?”
江岚竟然无言以对,杀父之仇都能在一起,她那点障碍,算什么呢?可一转念又觉得不一样,杀父之仇,只要当事人原谅了就行。但他们的事情,不光是当事人的问题,还有父母的隐秘往事,会把两家弄得鸡飞狗跳,无法收拾。
“不是杀父之仇,比那个还不能爱。”
摇摇终于提起了兴致,托腮看了她好一会儿,看得她心虚红了脸,讪讪道:“你看我干什么?”
“是你吧,喜欢上谁了?喜欢女人?总不会是喜欢上荣仲棠了吧。”说完摇摇掩着唇笑起来。
江岚气死了,谁要喜欢荣仲棠!就她把他当宝贝。
“那是谁?让我猜猜……”
她心眼多,江岚真怕她猜到,忙打岔,“别猜了,你不认识的!”人一着急,脸都红了。
摇摇笑,“好吧好吧,我不认识。”
江岚放下心,想来这种事情是无解的,便有些恹恹的。摇摇挑了件礼服给她,“晚上你穿这个吧!好衬你。”
江岚一看,抹胸露背的孔雀绿色织银线的长裙,虽然没缀水钻,可灯光下也能闪出一片星海。太抢眼。江岚咕哝道:“你订婚又不是我订婚,我可不穿这个,太出风头了。”
摇摇非要往她身上套,“就是叫你出风头的嘛,我都订了婚了,还要出什么风头?何况婚礼时我还可以出风头。你不一样,单身的女孩子要享受恋爱的快乐。”
江岚被她逼得没办法,勉为其难地试穿上,长发披肩,还未上妆,已经美得叫人呼吸难持了。摇摇扶着她肩膀,从镜子里看过去,“我要是个男人一定把你娶回家!”
江岚脱口而出,“你是男人,我们是姐弟,你怎么娶?”
“才不管。”
江岚心头一跳。那他呢?但又气馁起来,这些都是随口赞美的话罢了。有多少人会为一点色相去同伦理和道德殊死搏斗呢?
“告诉你的那个朋友,喜欢就去喜欢,千万别给自己留遗憾。看看我妈,再看你妈妈,就是该爱的时候扭扭捏捏,错过了才知道后悔。”
江岚瞪大眼睛,“你可真敢说,叫你爸爸听见不知道要怎么伤心呢!”
摇摇不以为意,“当然,我爸爸也是很好的,但那也是妈妈运气好啊。万一没遇到爸爸那么好的,岂不是要后悔一辈子错过了你四叔?不过,我总觉得,她心里肯定还是多多少少有点遗憾的吧。不然也不会这么紧张了,对不对?喜欢就去争取看看嘛,失败了就另一说,起码不后悔是不是?”
江岚似乎是被她说动了,可还有顾虑。“可是,如果人家不喜欢她呢,说了以后可就没回头路可走了。也许人家再也不会跟她好了,连……普通朋友都做不了了。”
摇摇理了理她的长发,“傻姐姐,做事都是有风险的嘛,和做生意一样。万一那个人也喜欢你——的朋友呢?”
江岚想了想,“我怎么知道他喜欢不喜欢呢?”
“试一下喽。”
接下来的一整天,江岚脑子都要炸了。不知道摇摇从哪里知道这样多的恋爱理论,她像个好学的学生,努力一一记下。可还是不敢去试啊!哥哥若真的喜欢她,她会怕;若不喜欢她,她也怕。最后还是窝囊的打算不了了之。
因为这份失落,整个宴会她都提不起精神。
荣仲桁真是会玩,领着四个好友,清一色黑色燕尾服,跳舞给摇摇看。然后还跑到台上去唱歌,不说五音不全吧,总归不大好听。为了这个少爷,他家的孩子也是很豁出去了。大哥齐昭阳拉小提琴,二姐荣千依弹钢琴,天意自然就在旁边伴舞。季珩实在是个腼腆的人,没办法在台上表演,于是就在台下头卖力地鼓掌。
江岚偷眼看了看荣家夫妇,荣夫人傅婉初头疼地直抚额头,倒是荣伯父笑盈盈地看着一群儿女,笑得幸福又满足。
摇摇一向清高的,也难得有了羞怯的笑意,好像很受用的样子。江岚心里一动,或许她可以学习一下?她曾私下里问摇摇,“你喜欢荣仲棠什么呀?”摇摇则是一副过来人的样子,“说不出喜欢什么地方,才是真的喜欢,所以就不要问喜欢什么。”
江岚觉得这话真是很有哲学深度了,可再一想,也许真的如此吧。她也不知道喜欢哥哥什么,就是喜欢。
她坐在一边看人跳舞,荣季珩是不敢请她跳的,怕她哥,假意同客人说话。偶尔和她视线撞在一起的时候,满脸歉意地对她笑笑。哥哥也没怎么跳舞,只端着酒杯同人应酬。
她穿得这样好看,竟然都没办法吸引他多看一眼呢。江岚赶快拍了拍自己的脸,她在想什么啊!他真是当她做妹妹的,他怎么会对自己的妹妹有那种想法呢?
很多人请她跳舞,她不会拒绝人,都答应了。好在都是亲朋好友家的孩子,男孩子们也都彬彬有礼的。跳得累了,说要休息也都不会纠缠。不知不觉喝了三四杯鸡尾酒,脸也发烫了。她看到又一个年轻人似乎要向她走来了,她下意识就是想躲起来。于是假装去拿酒,边喝边溜一直溜到了远处。
落地窗前是白色的沙滩,更远的地方是已经成了浓深色的海,茫茫不见尽头。高高的椰子树在风里摇摆,栈桥缠着彩灯,一直通向海边。她再看向另一边,忽然看到了九姨和四叔。两个人正站在露台上,晚风吹得南舟长裙飞扬。
江岚心头微动,下意识往窗帘后躲了躲,怕被人发现自己在偷看。她不想偷看的,可忍不住还是偷偷看过去。事隔经年,两个曾经爱过的人再相遇会怎样?
江誉白刚才同摇摇跳了一支舞。女孩子眼神很清冷,像极了他父亲。她是个教养极佳的女孩子,对客人的微笑虽然说不上温暖却很有礼貌,行为举止挑不出一点错,对他也十分的尊重。但毕竟年纪小,再克制,她的目光里还是露出一丝好奇的探寻。江誉白心头动了一下,想来她是知道什么的。他心潮微动,不禁会想,南舟会怎样提起他?
沈丹妮永远是善解人意的妻,大方地走到裴仲桁面前,问他要不要跳舞。都心知肚明,想为那两个人营造一个自然的氛围。裴仲桁很欣慰,有这样一个体贴妻子的男人,不会再执着从前。他欣然同沈丹妮一起跳了一支舞,自然而然的,接下来的那支舞,是江誉白和南舟跳。
沈丹妮拿了酒杯,同裴仲桁念起了儿女经,亲切却不琐碎。他礼貌地应付着,也尽量不让自己的目光落在舞池里太久。十几年了,人生有多少个十几年,又有多少人有幸能再见到年少时的恋人?他其实是很坦然的。
舞池里的两个人刻意地保持着彼此的距离。他已娶,她已嫁,感情或许还有,只是都沉淀在心里的最深处了。面对着面,只能淡淡微笑,不敢说些什么,也不需要说些什么了。
一曲终了,江誉白还是请南舟到露台上走走。相隔很远,是陌生人客气又不疏远的距离。两人慢慢走到了露台上,潮水涨了上来,有酒店里住店的年轻人还在沙滩上嬉戏。风比白日大些,有点凉意。她有披肩,他也无需多做关怀。或许是出来的时候已经料到了,不会再给彼此触碰的机会和借口。
他们相隔的并不太远,不是天涯海角,没有关山难越,只是一直没见过面。如今是和平年代了,真的,除了生死,知道对方好好活着,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情。
“浮生如此,别多会少,不如莫遇。”真正放开怀抱的人,不会这样想的。
两个人看了一会儿海上的月光,大约都想起了头一回去看月亮的那一年。难免会有些恍惚,今夕何夕。不期然都转过了头,四目相对,都笑了笑。沉默了一阵。仿佛在酝酿什么。
“小帆船……”
江誉白甫一开口,南舟眼底忽然就热了。
“你过得好吗?”他问。
她点点头。“你呢?”
他笑了一下,“嗯。好。”
虽然明明知道对方过得好,可是还是想从对方的嘴里听见,亲口给自己一点确定,好让担忧的心能安定下来。
他们已然不再年少,人到中年,经历的多了,眼中都有了风霜。可在彼此的眼中,又仿佛什么都没变过。他还是无意中闯进她房间的俊俏公子哥,而她还是那个长发披肩的天真无邪的美丽女郎。
“岚岚,你怎么在这里?”
江绍澄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江岚下了一跳,又怕惊动露台上的人,情急之下忙转身去捂他的嘴。他的鼻息呼出去的热气叫她掌心如灼。但她舍不得放弃任何一个触摸他的机会,所以她的手一直压在他唇上。这时候任何的惊慌都有情可原,事出有因,“别这么大声!”她小声抱怨。
江绍澄走过来的时候已经看到江誉白和南漪了,但江岚为什么躲在这里偷看?
似乎是感觉到了动静,露台上的人也转过脸来。在被发现之前,江岚又把他往窗帘深处推了一下。两个人一下就像落入密林里,被重重叠垂重的窗帘被包裹住了,像在作茧自缚。她目光恳求,示意他不要发出声音。他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目光,然后覆上了她的手,缓缓把她的手从唇上挪开。
她刚才那一推,他下意识捞住了她的腰,纤柔不盈一握。“心猿不定,意马四驰。”两个人就这样僵着,都不敢动。无论窗外还是窗内的人,他们被谁看到都不大好。
落地的窗帘,裹得密不透风,空气不大够用。她怀疑这样待下去氧气会用尽。他垂着头,她仰着头,面对着面。躲开会显得心虚,不躲又怕控制不好自己的目光,会被他看穿心底。她不能有害羞的神情,妹妹同哥哥再亲密,也不该有那样的神情。
那应该怎样?神情自若?泰然处之?可她做不到呀!空气稀薄地她有些恍惚,会有他马上就吻下来的错觉。他掌心覆盖的那处皮肤发烫,一路从脊椎烧上来,四肢百骸都热了起来。她的手被他攥在手里,还没放开。大约是忘了,更像是被定住了。如果时间可以在这一刻停留多好。
外头有小孩子嬉闹着跑过去,她真怕哪个孩子会忽然掀开窗帘,看到他们。她准备好了借口,就是在玩捉迷藏。
他的目光一丝都不敢挪动,往下一点就是婀娜的春光,会犯罪。谁给她挑的衣服?本来就是出挑的长相,再这样穿,男人都要多看几眼。她像他的瑰宝,他也自豪她的美,可生怕旁人生出什么龌龊的想法会亵渎她。
他是个规矩的男人,规矩到近乎刻板。可再规矩的男人,心底也都囚禁着一只禽兽,平素里被道德礼教学识束缚住,稍稍管不住就要往外逃。倘若真有血缘关系大约会更痛苦一些,或许也就不会生出那些念头。但是因为知道面前的人是没有血缘关系的,抛开复杂的家族纠葛不提,她就是一个女人。他喜欢的女人,会叫他动情的女人。偏偏是妹妹。
他从前以为女人只分为两种,一种是能相敬如宾娶在家里生儿育女的,一种是可以解决生理需求的。但再见到她的时候,他才知道,原来还有一种,是会叫他动心、想要占有,想要娶回家天长地久的。大约他和父亲从前没有任何不同。
江岚忽然轻轻地笑了起来,无声的。浓密的睫毛翕动了几下,笑容里有小小的窃喜和得意,像做了挑战大人底线还没受到惩罚的孩子。但她看他的目光永远都是那样温柔,满满的仰望。
他记得有一回她不小心落水,他忘了她其实是会游泳的,想也没想就跳下去了。他抱着她走出水里,她呛了几口水,咳嗽了半天,却是在笑,大约觉得是很好玩的事情。上岸后,他脱了衬衫,她的目光就一直在他身上。他怕会吓到她,背过身。她脸上的笑渐渐没了,站在他身后,手指轻轻落在他的伤痕上,生怕弄疼他一样。声音里带着很重的鼻音,满是心疼,“哥哥,还疼吗?”
成年后,第一次会有人问他疼不疼。
他快速地拿了衣服穿上,转过身拿毛巾在她头发上揉,只说了两个字,“傻瓜。”
毛巾下的人乖乖地任他摆布,等他把毛巾拿开了,他看到她眼睛里有泪。还没开口问她怎么了,她忽然环上他的腰,脸贴着他的胸口,仿佛在用她自己安慰他。那时候她多大?好像才十五岁。“男儿到死心如铁”,但为她尽做了绕指柔。
刚才露台上的人叫江岚心潮起伏。往后哥哥会娶别人,她也会嫁给其他的人。可她还不如姨姨,起码姨姨光明正大的和四叔相爱过。她有什么呢,除了深夜里的隐痛,不会有什么了。这样一想又觉得会对不起未来的丈夫,那么为什么要去伤害另一个无辜的人呢?不如就一个人渡过此生好了,起码不会伤害别人。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可以放任自己去想他,就不会自责、不会内疚,不会觉得对不起别人。想到这里,她忽然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壮,也把自己感动的不得了。人生那么长,她不想遗憾,不想后悔,她要抓紧和哥哥在一起的每一秒钟,一秒钟都不要放过。
她往前倾了一下,把头靠到他胸前。轻轻活动了下脚腕,很轻的声音,像耳语。“哥,脚好疼。借我靠一下。”
他今天没穿制服,同其他的客人一样,西装领结,多了一份平易近人。她现在整个人都浸在他的气息里了,像每个夜里入睡前都要复习的梦。现在美梦成真了,又怕好梦易醒,所以赶快闭上了眼睛。
江绍澄早注意到她今天的鞋跟格外高,跳舞到现在,自然是疼的。他站立不动,由着她靠着。仿佛是站不住,她抱住了他,往他怀里钻。要谢谢摇摇给她挑的高跟鞋,难得可以缩在他颈窝里。
“哥哥。”她低声叫他。
他低头,她盘起的头发弄的他的脸有些痒。
“嗯?”
“看到喜欢的小姐吗?我可以帮你要电话。”
他忽然想笑。没做声。
她抬起头,询问的目光。
江绍澄摇摇头,“不用。”
他说的是“不用”,不是“没有。”她很委屈,又不敢表现出来。是啊,他想要别人的电话,没有女孩子会拒绝的。
她在他怀里,细柔的声音在拨动他的心弦。两个人的呼吸声倾耳可闻,气氛变得很暧昧。很想不管不顾地吻她,忍得辛苦。习惯克制自己,可越是克制,心底里就越有一股尖锐的冲动。禁忌的、阴暗的、刺激的、叛逆的,蠢蠢欲动,喷薄欲出。想做一个枉顾人伦的禽兽,又怕伤了她。必须说些话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
“喜欢什么样的嫂子?”
江岚咬住唇。什么样的都不喜欢。可她是乖女孩嘛,要说大人爱听的话。
“是哥哥的太太,你喜欢什么样的,我就喜欢什么样的呀。”她尽量显得轻松,可他还是听出言不由衷的味道来。
很多妹妹都对嫂子有敌意的,似乎是因为娶了太太后,男人往往都和妹妹没那么亲近了——他的机要秘书有一回这么说过的。她就有个哥哥,自从她哥哥结婚后,总是听见她在办公室里抱怨。所以岚岚大约也是怕和嫂子处不来吧。
“干嘛躲在这里偷看?”他问。
“我没有,正好路过。是你跑过来,害我变成了偷看。”
她不断地交换着脚站立,是真的脚疼了。
“脚疼得厉害?”
“嗯。”
“下次不要穿这么高的。”
“人家个子矮嘛。”过了一会儿,话题又绕回来,“真的不要我帮忙?”
“什么?”
“要电话啊。你喜欢哪个小姐?”不依不饶的劲头。
“没有。”
“一个都不喜欢?”她抬头。
“嗯。”
“‘嗯’是什么意思?”
“……岚岚。”
“什么?”
“小孩子不要操心大人的事情。”
她不满地嘟起嘴,“我不是小孩子了。哥哥却是老大不小了。”
他的唇角微微扬起来,很浅的一个笑,“想过节多拿一份礼物?”
她才不想。她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就是没有他。
“我怕你一个人会寂寞。”她忽然幽幽地道。
他心头蓦然一暖,下意识把她也抱紧了,“哥哥不寂寞。”
怎么会不寂寞?虽然都住在大宅里,哥哥和大娘独门独院。大娘性子变得很坏,对下头人也不好。现在的佣人不比从前,不是奴仆,都是雇员。雇主不好伺候,说走就走,钱再多也留不住。有时候大娘逮不到人撒气,自然要刻薄哥哥——沁妹妹说的。奶奶也自己住一个小楼,整日里烧香拜佛,谁也不理。也不是不理,奶奶总刻薄四叔。沁妹妹不忿,带着对奶奶也不亲近。但四叔四婶还是对奶奶很好。四叔家有多热闹,越显得哥哥和大娘多落寞。大娘一见别人家的好,就更苛待哥哥——恶性循环。二哥哥逃到天涯海角,最苦的是哥哥。她好心疼他。
婚姻不幸的女人多可怕,对自己、对周围的人都不公平。要是这样,她宁可一个人。
“哥,我永远陪着你。”她心里的这句话早想说了,虽然明知道他理解的意思不是她真正的意思,但哪怕是字面上的意思,她也要告诉他。
他轻轻地笑了,“岚岚长大要嫁人的。”她喝了多少酒?是醉话。
她不说话。心里在说,如果不是哥哥,我谁也不嫁。
走廊上安静下来。他不能再这样放纵自己,他是个男人,再正常不过的男人,理智总有不够用的时候。他微微掀起一条缝隙,周围没有人。“出去吧,等下漪姨要找你的。”
她知道,所以恋恋不舍地松开了他。他弯起胳膊,“你先扶着我,我带你到那边坐一会儿。”
所幸没人注意到他们一起消失了那么久,找了沙发坐下,江岚的眉头蹙着。他想看看她的脚,但这场合不行。
“我去和漪姨说一下,先送你回家。”
江岚摇头,“不好,摇摇肯定要不高兴的。我就坐一会儿,哥你去忙吧。”江绍澄确实不好一直在她身边,又嘱咐了几句才离开。
裴仲桁慢慢啜着一口酒,也把目光从那一对小儿女身上挪开,若有所思。有人忽然挽上他的胳膊,很馥郁的香气。“爸爸。”摇摇轻轻叫了他一声。
“什么?”
她很有深意的看了看他,没说话。然后把头倚在他肩上,“妈妈最爱的是你。”
裴仲桁笑了,“我知道。”心底一软,女儿果然是贴心的小棉袄,会特别在意他。他轻轻拍了拍摇摇的手。一转眼他的小棉袄就被别的臭小子抢走了,这种心情很难言喻。但上天很厚待他了,他没那么贪心。
父女俩相视一笑。蛋蛋走过来,一脸赧然,脸很红,见到他们像见到救星。
“怎么啦?被煮啦?”摇摇笑。
蛋蛋拿了边上的苏打水猛喝,他还小,家里人不许他喝酒。“现在的女孩子真可怕!”他心有余悸。本来想去帮天意“救”昭阳哥的,结果他也差点被缠得分不了身。摇摇笑弯了腰。
蛋蛋一抬眼的功夫看到外头,“咦,妈妈怎么到外头去了?我去找妈妈去!”
摇摇一把拉住他,“你还没跟我跳舞呢!”然后夺了他手里的杯子塞给裴仲桁,拖着他进舞池了。
蛋蛋跳得心不在焉,一个劲儿往外看。
“你看什么呢,要踩着我的脚啦!”摇摇抱怨。
蛋蛋好奇,目光总是往外飘。
“蛋蛋!”摇摇佯做生气。
蛋蛋脸又涨红了,偷眼四下看了看,生怕旁边人听见。“裴心摇,都说了在外头不许叫小名的!”
摇摇笑起来,看他像真生气,才勉为其难地说:“好吧。裴渡、裴二少,麻烦你和女孩子跳舞的时候专心一点,鞋子都被你踩脏啦!”
这样一打岔,蛋蛋把母亲的事情全忘到脑后了。
江岚坐着无聊,客气地婉拒了一个又一个的邀请,确实是没办法跳舞了,只好干坐着。这样又不知道喝了多少鸡尾酒,脑袋就有些发沉了,人也有些困。
摇摇一晚上都很忙碌,蛋蛋应酬完姐姐坐到江岚旁边,看她脸上酡红,“岚岚姐,你这是喝了多少啊?”
岚岚摆摆手,脸上有微醺的浅笑,醉眼朦胧的样子艳意更盛。“不多,没喝多少。难得可以喝酒,大人不会管。”
蛋蛋不能喝,满心的好奇,“哪种好喝?”
岚岚又叫他去端了几杯,一边喝一边跟他说,两个人聊得热火朝天的。
南舟同江誉白已经回到了大厅。夜已经深了,有上了年纪的客人开始一一辞别主人。江岚看到江誉白一家也正在同荣家夫妇和姨姨一家道别。男士同男士互握了手,又同女士们轻轻拥抱贴面。江岚的目光一直锁在南舟和江誉白身上。他们同所有人一样,轻轻抱了一下,脸颊轻贴,然后轻吻了一下,多一秒的停留都没有。可江岚心里却充满了“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的哀愁。她再也不想喝酒了,让蛋蛋去叫江绍澄,告诉他她想回家。
南漪正在江绍澄边上,听见蛋蛋的话,同江绍澄一起走过来。江岚看上去恹恹的,是喝多了不大舒服的样子,加上江绍澄说她的脚疼,南漪便满是心疼的责备,“你这孩子,怎么喝这么多?”
江岚嗫嚅,“摇摇要嫁人了,我高兴嘛。”
江绍澄同南漪道:“漪姨,要不我先带岚岚到我房间里去休息一下,回头你们要离开的时候我再带她下来。”南漪点点头,极是放心他。
江绍澄揽着柔若无骨的人,往电梯间去。电梯门一合上,江岚再没有支持的力气,软软地依在他怀里。“哥,脚好疼,头也疼。”
有电梯管理员在,江绍澄忍住要责备她的冲动。只“嗯”了一声。
出了电梯间,江岚的双眼里蕴出了一点泪水,“难受……”
他停下来,蹲下身脱了她的高跟鞋,后脚跟都磨红了。他一手拎鞋,弯腰把她横抱起来。“现在知道哭鼻子了?”
胳膊挂在他颈子上,人往他肩窝里靠。想这条路永远都不要走到头,又怕他会累。
“哥,重不重?”
他终是笑出了声,“那么瘦,怎么会重。”
哥哥是嫌弃她瘦,没有女人味?也不是很瘦啊,该有肉的地方还是很可以的。
“哥,你喜欢丰腴一点的小姐,是不是?”声音在他颈子里,每次说话,都有温热的气扑在颈子里。
他喜欢她这样的。不好说,只能沉默。
“哥。”
“什么?”
“我不要嫁人。”
他已经到了门边,拿钥匙开了了门。轻轻松松的抱着她,她对于他来说,轻若无骨,在心头又重于泰山。
“怎么忽然说起这个?”人走进去,用脚关上了门。松了手,鞋落下去,跌在厚重地毯上,没什么声响。顿顿的一击,像又人在心上敲。
她不松手,他也不敢松,怕跌了她。他看了一眼房间,正想把她放到床上,她却出了声,“哥,我想洗个澡。”于是他把她送进了浴室,放在了软椅上,然后弯腰去给她放水、挤牙膏、准备好浴巾浴袍,放在她唾手可得的地方。
“你一个人行不行?”江绍澄看她步伐有些虚飘,有些不放心。她憨憨地笑,“我是大人了呀。”
他只好出去,又不敢离远,在门外守着。时不时要问一声,“洗好了没有?”
他问一句,她应一句。到最后听到里头哐当一声,他急得冲了进去,江岚跪在了地板上,原来被水滑倒了。所幸穿着浴袍,不然又要尴尬。
“怎么这么不小心?”他把人抱起来,也不让她再走路了,抱回床上,又拿了毛巾给她擦头发。洗净铅华的脸,白净无瑕的,只有一双眸子秋水盈盈,含情脉脉地望着他。
他莫名愠怒,“江岚,你要是再敢喝这么多酒,你就等着!”
酒壮了怂人胆,她咯咯地笑,也是醉眼迷离的,抬手摸他的下颌,脸刮的很光滑。“哥,你晚上喝了十一杯酒,你怎么没醉?”
她竟然在数他?他自己都没留心喝了多少。他酒量很好,好到几乎从来没醉过。而那一天,是母亲又在家发了狂,他安顿完母亲后心里空得难受,忽然好想她。想看她纯稚的笑,想听她软软地叫他哥哥。再怎么可恶的世界,一想到还有一个一心一意的仰慕着他,愿意贴近他、不会嫌弃他,他就觉得生有可恋。但清醒的江绍澄不能深更半夜到江岚的家里去,喝醉了酒无处可去的哥哥却可以。
但男人和女人天生是不一样的,她怎么可以这样喝酒?她醉酒时越美的惊人,他就越生气。他不能想象有别的男人看到她醉酒的样子。她终将有一日属于别人,在别的男人怀里醉、在别的男人身下承欢,再也不会同他这样亲近。一想到这个,他就要嫉妒的发疯。他想带她走,到没人认识的地方去,不会有人对着他们指指点点,也不用去理会家庭的暴风骤雨。可他不敢,她当他是哥哥。他不想变成叫她害怕的变态。
他抓住了她的手,一不小心用了力,她娇娇软软地叫了一声疼,他忙泻了力。拿了吹风筒给她吹头发,她的头枕在他膝上,蜷曲着,像个粘人的小猫。
头发快吹干了,她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他关了吹风机,慢慢把她的头挪到枕头上,长辈还在下头,他不能耽搁太久。手轻轻理了理她落在脸颊上的发丝,目光情不自禁地落在了她的唇上,浴袍的带子系得并不紧,此时已经露了肩膀出来。瓷白刺目,也刺中了心中意。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最后还是给她整理好衣领,盖上了被子。
“岚岚,你乖乖睡一会儿,我去下去看看。”
床上的人迷迷糊糊地拉住他的手,没用什么力气,然后把他的手压到了脸下“哥,你别走。”人却没醒过来,像是呓语。
江岚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她真是喝多了,所有的计划都泡汤了。没有酒后吐真言,也没有酒后乱性,什么都没做。就记得洗了澡,摔了一跤,然后睡着了。她懊恼极了,怎么就睡着了?
她坐起身,倒了杯水喝。想起这是哥哥住的房间,便忍不住到处看看有没有他留下的痕迹。行李箱还在,衣服都折得整整齐齐。她抱着他的衣服深深嗅了一下,是哥哥的味道。红了脸,赶紧放回去,生怕被人发现她动过。
随意拉开了床头柜,里面居然有本《playboy》杂志,是最新一期的。难道哥哥买的?随手一翻,金发碧眼的女郎,胸前波涛汹涌,满满的肉欲。是他们说的女人味?原来哥哥也不能免俗,喜欢性感的女人,有些气馁。
门外忽然响起了钥匙插进锁眼里的声音,她吓得杂志落了地,也来不及放回去,赶紧钻回被子里,蒙住了头,假装还在睡觉。
房间的门开了,江绍澄放轻步子走进来。床上的人裹成了一只粽子,他微微笑了笑。太能睡了,要叫她起床了,但又忌惮她的起床气。于是先走到窗前把窗帘拉开,阳光一下涌了进来。
他一转身看到了地上的杂志,眉头皱了一下。走过去俯身捡了起来,是酒店赠送给客人看的。他低头嗅了一下,杂志上竟然有她的气息,难道小丫头在偷看这个?更可怕的可能是,她会以为他在看这个?他赶紧把杂志轻轻塞进抽屉深处,然后才在她床边坐下,唤她起床,“岚岚,起床了。”
江岚等他唤了三四声,才假装从被子里钻出头,揉眼睛,好半天才把眼睛睁开。装得好辛苦,幸好她演技出众。当然哥哥演技也出众,她只听动静便知道他把杂志藏起来了,现在又是一副端端正正的模样。他又换回了制服,像个生人勿进的冷面上司。不过哥哥穿制服特别好看,显得身材板正,禁欲自持。可看情色杂志时的哥哥是什么样的?总看到文章里写男人“兽性大发”,但她想象不出来,哥哥会是什么样。
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她好怕哥哥会看出来。假装是光线太刺眼,拿手背遮了脸,“哥。”她又看了看窗外,“几点了?”
他低头看看手表,“快十二点了。”
江岚揉揉头发,竟然这么能睡!“爸爸妈妈呢?”
“昨天晚上宴会结束后,他们就回去了。”他站起身打了电话叫了早餐上来,挂掉电话才说:“我在对面开了一间房。”
是怕她误会两人同居一室?她还是懊恼,昨天应该借酒装疯,让他陪着她一晚上才对。她恹恹地起床洗漱,出来的时候早餐已经送来了。也没什么胃口,囫囵吃了点。他吃完饭放下杯子,问她吃好了没有。
她点点头。他一边用餐巾擦嘴一边说:“岚岚,有件事我要跟你谈谈。”
江岚心里一凛,十分心虚,不知道他要说什么。会不会昨天晚上她说了什么,但是不记得了?难道自己已经表白了?她搅着手指,像个等大人训话的孩子,坐正了,半垂着头,“什么事?”
“你什么时候开始酗酒的?”
竟然是这件事。可“酗酒”?这罪名也太大了!
“我什么时候都没有酗酒。”她不知道怎么就忽然觉得不高兴,想发脾气的那种不高兴。
“女孩子,尤其是你一个人住在外面,喝酒很危险。”
“我没怎样喝酒。昨天摇摇订婚嘛,一高兴就不小心喝多了。而且就算是平时喝一点白兰地,也没什么吧?”江岚不想哥哥以为她是个坏女孩,自然要辩解。
“那天我在你房间里看到一瓶红酒,就剩了半瓶。”
“那是……”她忽然抿住了嘴。那酒真不是她一个人喝的,是前阵子一个女同学失恋来找她诉苦,边哭边喝,那女同学喝了半瓶就倒了。那酒落在了她那里,忘了还回去也忘了扔。那天哥哥住在她那里,她想做坏事,没胆量。无意中瞧见墙角的酒,这才抿一小口壮胆。
他怎么可以不问清楚就说是她喝的?还用“酗酒”这样的字去揣测她?她那么乖,一直乖,他一点都不了解她吗?
没意思,真没意思。他只会像长辈一样管着她,眼睛盯着她一举一动,怕她做出什么事情丢他的脸吗?他有没有试过去看一看她心里在想什么?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哥哥你又不能管着我一辈子。”然后她不说话了,眼睛也红了。
见她这样,他的心早就软了,却更是觉得她是理亏。于是尽量让自己把声音放平和一些,搬出了许多的大道理。转弯抹角地说了半天,意思就是,酒可以喝一点,但不知节制是不行的。很多男人会趁虚而入,她会吃亏的。
江岚满腹委屈,不想再解释。是她傻,以为多喝一点,胆子就会大一点,结果直接喝倒了。为什么什么事情别人都可以做,就她不行?要是她就是爱乱谈男朋友爱抽烟爱喝酒爱去舞厅里跳舞,他就不再关心她了?她这样乖,是为了不让爸爸妈妈和哥哥担心,是想讨好他们,不是她就非得如此的!
她霍然站起身,声音又硬又冷,“哥,我头疼,还想再睡一会儿。你有话等我睡醒了再说吧!”然后也不再理他,爬上床往被子里一钻,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委屈铺天盖地的,她在被子里咬着手指,怕自己哭出声。他知道什么?他什么都不知道。
江绍澄果然从善如流地走了,她听到门关上的声音,心都碎了。心里都是爱而不得的委屈,眼泪便无从盛放,只能流下来。她是真生了气,打电话给家里,叫人送了衣服来,不告而别。
江岚赌着一口气跟着摇摇四处去旅游,直到开学前才回公寓。一个多月和哥哥没有任何联系,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司机把她的行李拎上了楼,她从管理员那里拿了钥匙。推开门,房间里的陈设一如离开前。因为一直有人来定期打扫,屋子里纤尘不染,连一点久别的气氛都没有。书桌上的那盆哥哥送的文竹还是绿意盎然,细密的叶子,如梦似幻。像极了她的喜欢,不能放到日光下暴晒。
要开学了,心也要收回来了。心里的闷气早就烟消云散,只有思念疯长着。可她必须习惯,往后余生,也许这就是她的人生,伴着她日日夜夜。
季珩偶尔还会约她出来,只是普通朋友的见面。不是约会,不需要向上司汇报,反而相处的轻松。荣家人都回加州了,摇摇和荣仲棠也一起走了,两人会在摇摇大学毕业后正式结婚。摇摇人聪明,大约过不了几年大学就要毕业了。
她从季珩那里听到了很多哥哥的消息,其实都是她在问。哥哥没有主动找她,她也不会主动去打扰他了。季珩总是知无不言,比如哥哥又升职了,还交了新女朋友,就是那天摇摇订婚宴上认识的。部里的人都在传,说不定很快就要有部长夫人了。
江岚的心抽痛了一下,勉强维持着笑容。哥哥三年多没有交过女朋友了,终于有了女朋友,大约真的遇到喜欢的人了。又有了一种受了骗的痛楚,那天他说没有喜欢的。原来都是骗她的。是的,哥哥是大人,大人的事情不必事事同她交代。
大约和这个女朋友相处的很好吧?除了偶尔电话来关心一下她的学习,哥哥基本都不到她这里来了。有时候送什么东西给她,都是他的私人秘书过来。吴秘书比哥哥大几岁,不像秘书,像个保姆。话很多,人很体贴周到。
哥哥不缺她关心的。
她托着脸看向窗外,不知不觉春天已经过了。她知道有这样生分的一天,没想到来得这样快。
她不是没有去挽回过。哥哥部里的宴会,吴秘书也送了请柬来的。她另有打算,就说不去。其实是他们部里的女孩子们准备了一个节目,那个领舞的姐姐不小心摔断了腿跳不了了。季珩随口说起了这事,她便自告奋勇地去顶替做领舞。她从小练习芭蕾,跳什么舞都不在话下。她那天多激动,一想到哥哥忽然看到自己出现在舞台上,会是怎样的惊喜?
结果怎样呢?当舞蹈跳到了一半,她从伴舞的女伴们中间忽然露出了脸,所有人都在为她的美丽和舞姿惊叹,只有哥哥。他本正和身边的同僚低声说话,忽然看到了她,一张脸瞬间冷了下来,霍然起身离了席。
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又给他丢了脸。确实,舞衣有些暴露,裙子有些短,可她真的想跳给他看的,就像荣仲棠讨好摇摇那样。
她以为他会喜欢的,结果她这样笨拙的投其所恶了。她的心像滚了一圈钉子,下了台差点哭出来。季珩带了一大捧红玫瑰给她,她才假装是感动地流泪。第二天,吴秘书又来了,这回拿了她上次小考的成绩单,说她成绩滑落了,要集中精神,好好学习。可是那次考试就是很难嘛,大家考得都不好,她已经算是名列前茅了。他怎么可以这样说她?是的,不喜欢的时候,怎样都是错的。
所以摇摇说得那些方法都没有用,他是哥哥,不是旁的男孩子,不管用的。她不能去想他,一想她心口就堵得难受,度日如年。她还没尝过爱情的甜蜜,得到的尽是苦涩。她想不管不顾地告诉他,我不是你的妹妹。可她不敢,怕妈妈难堪,怕他难做。
她很努力地学习,门门功课都拿高分,可还不见他来跟她说一句“岚岚真棒。”不过又是叫吴秘书来送礼物给她,这样敷衍她。是的,他有了女朋友,不再需要她了。她真正成了被哥哥遗弃的小可怜了。
转眼到了学校要开运动会了,她想了想,还是打电话给哥哥,问他要不要来看她比赛。他从前总说要她多多运动的,这回她这样听话,他总该高兴了吧?哥哥似乎是问了问吴秘书他的行程表,然后才说应该会去。
江岚放下电话,有点想哭。她的世界只有他,他却有很多很多的东西。她只是其中的一个,或许是最不起眼的那一个。
她参加的项目是男女混合接力,一个队伍的四位同学,每天放学都会在操场里练习一阵。毫不意外的,其中一个叫刘宇峰的男同学开始追求她。每天一封情书雷打不动,大约是怕她不肯收,情书不是亲自送到她手上,而是请人送到了她的住处。她只看了一封,兴趣缺缺,再也不想打开。平日里的训练躲不开,但他在外人面前从不逾越,她连拒绝的机会都没有。
终于到了比赛的那天,江岚在人群里去寻哥哥的脸,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直到上了赛道,她才看到哥哥出现在看台上,她消沉的心顿时雀跃起来,她冲哥哥使劲挥了挥手。哥哥牵了牵唇角,算是对她笑了一笑。
枪声一响,她便飞奔出去,比平时训练时跑得更卖力。最后,他们得了第一名。几个年轻人太高兴了,忘我地抱在了一起,刘宇峰趁机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
她的笑容那样灿烂,如骄阳,似暖春。生机盎然,春意勃勃。看到别的男人碰了她,江绍澄恨不得冲过去把那个男人推开。但手攥紧了,又松开。她也会有自己的人生的。她说的对,他不能管着她一辈子。
刘宇峰的脸贴过来的时候,她本来是可以躲开他的,只是鬼使神差的,她没有躲开。而是他的唇快要碰到她的脸颊时,她才不动声色地偏开了脸。只有当事人知道,可外人都以为他亲了她。哥哥也看见了吧?他会怎样呢,会吃醋吗,会冲下来教训这个碰了他妹妹的人吗?
江岚心里很慌,却一点也不后悔。摇摇说,妒忌能让一个人做出他平常不敢做的事情。可她折磨的不是哥哥,是她自己。哥哥会怎么想她,轻浮的女孩子,不知自爱?会失望的吧?她后悔了,慌得去看哥哥。可看台上人头攒动,哪里还有哥哥的身影?竟然连训斥都不肯了。
同学们自然要出去庆祝,她连伪装微笑都做不到。郁郁寡欢地吃完了饭,其实也没吃几口,散场后刘宇峰要送她,被她拒绝了。她真傻。这种爱情的游戏,是发生在普通男女之间的。而他是她的哥哥。
回家的路上她就觉得头有点疼,她也没怎么在意,自暴自弃地不想管。她身体很好,能借病撒娇的机会都很罕见。病了也好,可以自己怜惜自己一下,想哭就哭,不用再找什么借口。
懒懒地洗漱完,就躺到了床上。还没入睡,门铃就响了。她以为会是哥哥来兴师问罪了,兴师问罪也是好的,起码她知道他还在乎她。她挣扎着过去开门,结果还是吴秘书。他捧了一大捧百合花进来,还带了蛋糕,说是部长叫他买的,庆祝她夺冠。
江岚谢过他,敷衍地回答了他的关心和问候。心里的委屈黄沙漫天,磨得心钝痛。她不要花和蛋糕,也不要这样虚伪关怀。
临走前,吴秘书很是艰难且婉转地说了半天,最后江岚总算听明白了,他是说那个刘宇峰有一个交往很久的女朋友,分手的时候女孩子闹了自杀,两个人现在仍旧不清不楚的藕断丝连着。
哥哥又去查人家!这算什么呢?她很想冷笑,但她不行,她只能报以甜美的微笑,谢谢吴秘书的好意,然后再表示一下她和刘宇峰没有任何关系。她的脸已经僵硬了,很假的笑,还是让吴秘书安了心。
吴秘书一走,她再也忍不住眼眶里的湿热,任凭眼泪一串一串落下来。哥哥不想管她了,她也不需要他的关心。
躺回床上就发起烧来,房间里是备了发烧药的,她赌气一样不肯吃,任凭它烧起来。浑身发冷,盖了一床又一床的被子,还是止不住的冷。她从小到大没有这样委屈过,越来越多的眼泪跌落到枕头上。
或许她应该去爱季珩,他们那么合适,他们之间没有艰难险阻,季珩不会给她一丁点的委屈——可是她爱不上别人了呀。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对哥哥的爱,甜蜜里总是伴着一点疼。就是这点疼让她上了瘾,欲罢不能。
睡得昏天黑地。电话铃响了,她没力气去接。爸爸妈妈很少打电话过来,多数可能是打错的,或者是同学的电话,不接也罢。
安静了好一会儿,电话又响了。她只觉得吵,拿枕头压住了头不想听。电话又响两三回,终于平静下来。她太乏力了,又沉沉睡过去。
梦里她来到了一间教堂,教堂里坐满了观礼的人。她也穿得飘飘亮亮的去,可不知道是去参加谁的婚礼。直到后来,她钻过人群走到了最前面,才发现牧师面前的一男一女,男的是江绍澄,女的面目模糊。
牧师念完了婚礼誓言,询问现场有没有人反对。她想说“我反对!”可是张大了嘴,却怎样都发不出声音。她眼睁睁地看见哥哥和那个女人交换了戒指,而她只能捂住嗓子,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像那个为了爱,用声音换了双腿的小人鱼。
江绍澄的手抖得快要没办法把钥匙插进锁里。自从上次以后,他特意多配了了一把她家的钥匙,就是怕有什么意外。吴秘书回来说已经把礼物送到了,也同江小姐说了那个男学生的事情。
他问:“岚岚怎样?”
吴秘书回忆了一下,“看着还好,笑着跟我说了谢谢,说是和刘宇峰没有在谈恋爱。不过看着有点疲倦,大概是比赛太累了吧!”
他谢过了吴秘书,继续工作。开了一整夜的会,这阵子部里出了很严重的政治事件,忙得不可开交,弄不好一群人都会前途尽毁。好容易终于平息了事端,事情也尘埃落定了,他便又想起了她。他这段时间刻意地疏远她,一来是公务繁忙,更为了叫他自己冷静。
但有些感觉放不凉,扑不灭,念头一起就烧到漫山遍野。昨天她夺了冠,他应该亲自祝贺她的。是的,他庆幸忽然有了这样好的借口。想她想得要发疯,终于有了一个借口可以去看她,然后抱抱她,假装也为她高兴。然后再亲自劝解她,那个男学生不是合适的人——他是为她好,不是因为看到她同别人在一起妒忌到要失心疯。很无耻,他知道。
电话打过去没有人接。他以为她出去和同学聚会,但问了其他的同学都说今天没有聚会。会不会在家睡懒觉了?他坐立不宁地等到了中午,电话还是没人接。她去了哪里,同谁出去的?是同那个男同学在分手,伤心了在外头坐坐?他不停地看手表,烟抽了一支又一支。
不对,哪里不对。她那么乖巧,答应过他晚上不会出门。她太乖了,还不懂得拒绝别人。会不会为了他而去同人决裂,然后……他越想越觉得可怖,控制不住又闪过无数恐怖的可能。或许是不小心跌在盥洗室撞破了头晕倒,或许是煮茶忘了关炉子走了水,或许是有人闯进了她的房间……虽然也许只是像上次一样,她错过了电话虚惊一场,可他害怕,他怕他的一个不小心就会发生不能挽回的错误。
车开得飞快,江绍澄到了她的住处,值班的管理员也说好像没看到江小姐出去。他更是心惊胆战了,既然在房间,为什么不接电话?整整一天,他到底在等什么!一定是出事了!他冲上了楼,连门都忘了拍,直接开锁进了房。
窗帘都紧紧地闭着,只有客厅里留着盏夜灯,她的卧室里昏暗无光。他冲到她床前,还好还好。床上有一个娇小的身影,虽然是在几床被子下头,他还是能立刻认出她的轮廓。周围的一切宁静如旧,不像是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提起的心总算放下去,可她为什么不接电话?
他走到她的床边。她总是爱蒙头睡觉,是个坏习惯。他一点一点打开被子,刚把她的头扒出来,他就发现了她的不对劲。她整个人像是水里捞出来的,头发都汗湿了,被子里热气往外冲,他一摸,她浑身都发烫,额头更是烫的吓人。
他的心揪得生疼,他的宝贝竟然生病了。病的这样重,他竟然让她一个人这样病着!
床边的水杯已经空了,娇养的小姑娘,生病的时候连个端茶倒水的人都没有。他忙去倒了温水来,“岚岚、岚岚。”他唤着她的名字。
江岚脑袋烧得头昏脑涨,发完了一身汗,又烧了起来,头疼,关节也疼。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恍恍惚惚里听见哥哥在叫她,她努力睁眼,下意识地就先对他笑了一下,也用尽了力气。可随即似乎想起来,他有了女朋友,已经和女朋友结婚了,他不要她了。她唇角的笑容淡了下去,心中苦涩难耐,落下泪,“你来做什么,你都不要我了,还来干什么?”
她很少对他说“你”,这是把他当成了别人?是那个叫刘宇峰的男学生?是了,她知道被他欺骗,一时受不了打击才病倒的。他不该这么着急让吴秘书告诉她的,或许应该再缓两日。可他一日都等不了,生怕她受了骗陷得太深。
“岚岚,是我,我是哥哥。”他试图让她靠在自己身上,让她喝一点水。但她虚弱无力地推他,“你有女朋友了,不要假惺惺关心我。”
他心中悒悒,她这样为了另一个男人哭。心里酸的不像话。但总有这样的一天的,她的喜怒哀乐,都和他无关。他所能做的,就是保护她、开解她,声音越发软下来,“我是哥哥。你不要伤心了,以后哥哥给你找比刘宇峰好上一百倍的男孩子。”
他把水凑到她唇边,她偏过脸又是一推,水一下就洒在她胸前。薄削的真丝睡衣一下就透了,贴在她身上,晕出一轮山峰的侧影。浅粉的一抹,若隐若现,像是隔着雾的花。他也被她的体热传染了,嗓子发干,把杯子里剩的那一口水喝了,解不了渴。
她前胸湿透,浑然不觉。小臂搭在脸上,无声地啜泣着。他应该给她换身衣服,但是不敢碰她,怕会乱了人伦。他到衣橱里找到了件浴袍,回到她身边,几乎是恳求,“岚岚,乖一点,不要伤心了,哥哥带你去医院。”
他想给她把浴袍穿上,然后再想办法把里面的睡衣脱掉。但江岚抗拒着、推搡着他,“不用你管我!你不是我哥哥,你根本不是!我也不是你妹妹。你不用不管我……”
他对她束手无策,“哥哥错了,没有不要你,是部里最近出了事……”但他说到这里忽然停住了。她刚才说的是什么?你不是我哥哥,我也不是你妹妹。这是孩子的气话,还是——她知道?
最后还是叫了医生来,打了退烧针,人又睡过去了。等医生走了以后,他坐在她身边,静静地凝视她的脸。忽然想起有一回她问过他,“哥哥,如果我不是你妹妹,你会不会喜欢我?”
会不会有一种可能,她其实同他一样,或许早就知道他们之间并不存在那一段血缘关系?所以,会不会,她喜欢他?
此刻他有难以言喻的欣喜,又怕是自己会错了意,一场空欢。
这一针让江岚睡到了第二天下午。睁开眼,屋子里还是昏暗的,她一时没弄清楚是夜晚还是凌晨。人很乏力,身体和头终于不疼了,但睡得腰酸背痛。她翻了个身,一抬眼就看到了江绍澄,她差点吓得叫出了声。
窗帘都合上了,光透不过来,难怪这样暗。他坐在椅子上,双臂抱胸垂着头,原来睡着了。哥哥怎么来了?她一点都想不起来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记得吴秘书走了以后她不舒服,睡觉的时候电话响了一遍又一遍,是哥哥打给她的?
她不敢动,枕着胳膊肆意地看着他。你终于肯来看我了吗?要是我就这样死掉了,你会不会伤心?她在心底抱怨。尽管埋怨他冷落了自己,可真是不争气,一看到他,什么气都没有了。哥哥过得那么苦,她希望他在她这里只有甜。
仿佛是有感应,他醒了过来。一抬头就看到她睁着大眼睛呆呆地望着自己。
“醒了?”他问。嗓子有些沙哑。他从椅子里站起来,俯身探手去摸她的额头,烧退了。
江绍澄的手一放上来,江岚就往被子里缩了一下。他的手太暖了,心里也跟着烫了起来,简直像又要发烧。因为他出现在这里,所以她原谅了他的先前的冷淡,原谅了他找了女朋友,原谅了他在她的梦里娶了别人。她只想见他,和他在一起,其他的,都可以等他不在的时候去想。
两个人都默契的不去说不愉快的过去。
“饿不饿?”他又爱怜地理了理她额上的乱发。
她忽然觉得哥哥哪里有什么不一样了。似乎是神情没那么严肃了,又似乎是眉宇舒展开了。果然是谈了恋爱,人都开朗一些吗?她心尖被花刺戳了一下,渗出的血只能自己含在嘴里,往肚子里咽。
“饿。”她说。
“想吃什么?”
“不知道。哥,你要做给我吃?”她讶然。
他忽然笑了,“抱歉,哥哥不会做饭。不过,你要是希望,哥哥可以学。”
什么是“要是她希望”?她抿了抿唇。身上粘腻的不舒服,扭了几下。
他起身,“去洗个澡吧。我打电话叫翡翠宫送点吃的过来。”
他转身出去了,江岚从被子里钻出来,溜着去洗澡了。洗完了澡,才发现忘了拿衣服。她拉开一条门缝,躲到了门后,只露了头出来。“哥,我忘了拿衣服了,你帮我拿一下。”
他本在外头给文竹喷水,应了一声,放下了喷壶。真是个小迷糊,平常忘了拿衣服怎么办?就那样走出来?他想到这里,转过头去看窗外。对街也是一幢三层的小楼,要是有人图谋不轨,望远镜就把她看得清清楚楚,看来很有必要叫人去对面搜查一下。
他打开衣柜,衣服分门别类的挂着。她这里隔一天有个打扫的阿婆过来替她洗衣整理。衣柜里像是熏过香,又像是打翻过香水瓶子,经年不散的一种香,单纯干净。如同她的人一样。要说风情万种,她并没有。她就是那种纯粹的好看,一眼惊艳。放到你面前,你无需费心去挖缺就看得到她的美。又有一颗很晶莹剔透的心,一眼就知道她的人和心一样美得纯粹。他拿衣服的时候又看到那件性感内衣,不知道怎么会忽然觉得,她大约是要穿给他看的。
“哥,找到没有?”她等得有些急了,不想把时间浪费在墙里墙外。
他应了声,拿了衣服给她。门又关上,里面窸窸窣窣,全落进耳里。
江岚走出来,正好翡翠宫的饭菜也送过来了。江绍澄给了他小费,提着食盒把饭菜摆出来。叫的是白粥,配了三四碟清淡的小菜。江岚看看外头,原来已经是下午了。
默默地吃了饭,她总算觉得整个人都活过来了。知道哥哥在她这里不会呆太久,也准备着他随时说再见。可吃完饭江绍澄把碗筷都收拾好,没有要走的意思,反而叫她惴惴的。
“哥,我没事了,你要是有事就先走吧,不用担心我。”
他洗了手,正用毛巾擦手,闻言侧过脸,“你要哥哥走吗?”
江岚背着手靠着书桌站着,心里说着“不要”,嘴上硬气,“你有事就走吧。”
他放了毛巾,走到了门边,手放到了门把上。她心坠下去了,好好的,怎么又像惹他生气了?只是听说了他有女朋友后,心情总也好不起来。她垂着头,挫败地用脚尖在地上乱划。门响了一下,她抬头,他还在那里,只是在仔细检查她的门。门还是合上的,这会儿把安全栓也挂上了。
“你昨天睡觉的时候没挂安全栓。”幸好没挂,否则他又得破门而入。
江岚根本不记得她有没有挂,这会儿脑子更乱,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来,近得能感到他的呼吸扑在脸上。她的心跳乱得没了章法,只能瞪着眼睛。他俯身,她下意识地往后折腰,不敢离他太近。
“文竹虽然不能浇太多水,但也不能不浇水。”他一手撑着桌子,一手喷文竹的叶子。她被圈在他和桌子中间,心慌意乱,她在哥哥的气息里快要喘不过气了。只能“嗯”“哦”,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他却不慌不忙地在伺弄那盆文竹。“快被你养死了。”他最后说。
她闻言转过身去,总算不用面对着面。现在她被他圈在了怀里,若即若离的。
“那个刘宇峰……”他开口。
声音就在耳边,耳廓不争气地发烫。“哥,我知道了。吴秘书已经说过了,你不用再说。更何况,我和他什么都没有。”
他开始拿剪刀修剪老枝,“喜欢什么样的男孩子?”
又问。她给不了答案,只能沉默。
“跟哥哥说说。”
没什么好说的。她胸口有洪水猛兽,好怕管不住它们。
“会……喜欢哥哥这样的吗?”他忽然问。
她像是受了一惊,颤抖了一下。
江绍澄留心着她,一丝一毫的反应都收入眼底。心中了然了,小姑娘竟然一直在喜欢他!他竟然没有觉察。是她隐藏得太好,还是他太迟钝?他真的不知道她知道自己的身世。
“嗯?”他继续逼问。
她简直想求饶,“哥……”
他手里的东西全都放下了,双手撑着桌子,把她笼在身下。他又俯了俯身,唇将将落在她耳边。“你只要跟哥哥说,喜欢,还是不喜欢?”
她不说话,咬着唇。逼急了,就哭了。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把她抱住,他明白她的心意了。也要让她明白他的心意。
“不说,就是喜欢了。”他的唇在她的发间,声音也有些嗡嗡的,“原来岚岚喜欢哥哥这样的。”
他是在笑吗?是的,她知道她的心事可笑,可还是受不住被他笑。
“哥,你的女朋友是什么样的,下回带给我看看吧。”她的心拧着痛,还要装的满不在乎。
江绍澄沉吟了一下,“很漂亮。”和你一样。
心里打翻了一地玻璃渣,赤脚走过去,还得笑。江岚“哦”了一声。
接着他闷闷地笑了,“谁说的?谁说我有女朋友的?”
她不能把季珩出卖,只好推给他自己的人。“……是你的人。”
“吴秘书?”
她有觉得这样害姆妈一样的吴秘书太不厚道,忙摇头,“不是他。”
“那就是季珩。”
她更着急了,立刻转身说:“不是季珩哥哥!”
一转过来,他的脸就在眼前。
“季珩哥哥……”他咀嚼了几遍。唇一动,就会轻触到她的脸。她手掌抵着他,不知道现在到底是兄妹间的亲近,还是男女间的亲热。她没有其他的男人,除了他,她分不清。哥哥怎么变得好奇怪?
“岚岚。”
她抬眼,他目光里的东西太浓,被黏住了。别人都说哥哥凶,其实只有她才能看见他眼底的温柔。
“你问过我,如果你不是妹妹,我会不会喜欢你。”
她的脸倏地红透了,她是失心疯了才会那么样问的。她当玩笑似地问出来的,以为人家不会记得,原来他都记得。
“是妹妹,也喜欢。还有,哥哥没有女朋友。”自从他明白了对她的那点心思后,再没女朋友。
她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明明听清楚了,可还是不知道他刚才说了什么。
“什么?”她问。
他的手轻轻抚上她的脸,目光在她的双眼和嘴唇见逡巡。她的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发不出声音了。他的手指在轻揉她的唇——像那天晚上她对他那样。她忽然羞得要死,他却没给她逃脱的机会。眼看着他的脸越来越近,唇要碰到她,门口忽然响起了敲门声,“江小姐,是我。”
江岚慌得一把推开他,力气倒是不小,他踉跄了两步。他忍不住要笑,门锁着,这样怕?
江岚揉揉自己脸,仓皇地收拾自己的表情,“是,是刘妈妈来打扫了。”话都结巴了。步子也乱。
江绍澄拉住她的手,她这样慌慌张张的神气,谁都能看出来刚才不对劲。“我去。”
他走到门口,打开门。刘妈看到他有点意外,“江先生也在啊?”
“嗯,岚岚生病了,我过来陪陪她。”
江岚躲在房间里,听见哥哥语气淡然地在同刘妈妈寒暄,甚至还问了刘妈的儿子找工作的事情。他怎么这么镇定?
过了一会儿,他找进来,看她缩在墙角,忍不住笑,“你躲在那里干嘛?”
江岚指指外头。
他说:“我请她过几天再来。”
过几天?那这几天呢?
看她神思又游离了,他把人拉出来。
刚才他是要吻她吗?现在呢,接着吻?他到底什么意思呢,是说不管我是不是他妹妹,他都喜欢我?不清不楚,百爪挠心。
跟着他走到客厅里,手足无措的,看到沙发像看到救星。她坐了下去,谈事情总该有个正襟危坐的样子。他也随着她坐下,果然是坐而论道的架势。她一会儿不安地捏手指,一会儿搅动发尾。沙发太软,人也虚着,不踏实。
她受不住这样的煎熬了,“哥哥……”话音没落,他毫无征兆地转身吻住了她。最后的那点意识也没了,被他卷进海里,沉沉浮浮。
娇不胜力,她觉得呼吸都困难了。他终于放开了她的唇,她垂下头喘息着。这才注意到她的另一只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和他十指相扣着。脸通红。哥哥竟然……
所以这两天他都会在这里?他走的时候怎么办?不像样子。倒像是偷偷跑到情人家里幽会,幽会结束后男人就回了自己的家。她独守空房,日思夜等——想到这里她就有点怕。简直看到自己变成了怨妇的样子。
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他坐正了,也把她拉进怀里。
“其他的事情,不要多想。哥哥会解决的。”
她仰头看他,喜欢这个角度看他。能看清楚他刚毅的下颌,曲线分明的喉结。现在哥哥是她的了,可以肆无忌惮地去抚摸属于自己的东西。手在他冒出的胡茬上摸过去。原来男人的胡子长得这样快。这一点好奇心满足了,其他的好奇心又被勾起来了,想要全都探寻一遍。手指在他喉结上停住了,他的喉结滑动了一下。那感觉很奇怪。她想笑。
他衬衫领口的扣子散了两粒,她的手从敞开的领口往下滑,但被他握住了手,抵在唇边轻吻。
快乐的像个梦,又担心起来,“万一我们是真兄妹,怎么办?”
他笑了起来,“我听到漪姨对父亲说过,嫁给父亲前就有你了。”
江岚舔了一下唇,没想到是这样。对江启云的敬爱更深了一重。其实,她一直以为父亲是蒙在鼓里的,没想到他什么都知道。情深义重,便是如此了。哎,原来哥哥早就知道。
他捏了捏她的下巴,“不要想那么多。”
虽然不让她去想,剩下的事情他都得想得周全。怎样去对南漪夫妇说,求得接纳。这边他现在是不能跟奶奶和大娘说的,否则岚岚往后别想清静了。还要得取得四叔四婶的支持,他倒是不担心这些。至于外头,就慢慢散出消息,说她是父亲的养女。风头浪尖,难免被议论一阵。他可以申请外调,索性去别国做大使,不叫她听到那些流言蜚语。只是一桩桩一件件,都不是一蹴而就的,她也许会受一点委屈。但他舍不得,所以必须料理周全。
“哥,以后,会不会很麻烦?”她轻声问。怕她会影响他的前途。
“怕不怕?”他问。他更怕她只是小女孩的一时冲动,只是好奇成熟的男人,并非深爱。也许一直以来他都是牢牢管着她,她习惯了他的管控?其实他早存了私念。
她忙摇头,“不怕,只要和哥哥在一起。”
他又吻了吻她的唇,“乖宝贝。”但他是男人,有些事情要有担当。“要是有一天,你觉得心累,不想下去了。哥哥会放你走。”
她扑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他,“没有那样一天,没有。”她心里、眼里,就只有他一个,从前是,往后也是。
他坐在沙发上,她还是有些虚弱,不过会儿就把头枕在他腿上。两人有一茬没一茬地说话,三岁分开,到十五岁再见,中间十二年的事情,很有得说。
不知不觉的,到了夜里。
她还是累,忍不住打了哈欠。他看了看手表,十点多了。“困了就睡觉去吧。我帮你请了三天的假,好好休息。”他说着把她抱回床上,给她盖好被子。说是要走,轻抚她面庞的手却是恋恋不舍。
他吻了吻她的眼睛,“睡吧,你睡着了我再走。”
她拉住他的手,“哥,别走,好不好?”
虽然他知道她肯定没有那个意思,但他只怕良夜悠悠,枕上难眠。崩得再紧的弦,不知道会在哪刻断了。可她目光灼灼地望着他,大病初愈,不剩娇怜。他舍不得她失望,看不得她难过。煎熬便留给他自己煎熬吧。
她一沾枕头就睡着了,真的只是想他陪着而已。她躺在他的怀里,闻着他的气息,沉沉睡去。
海上千帆,潮汐往来。旧事故人似已登船而去,青山缭绕,碧水东流,而新的故事才不过将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