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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要泼天的富贵,要至高无上的权力,要所有人都臣服在他脚下,他要做人上人,要封侯拜相,要世上再也没人能够欺侮他。
但他,还要她,枯荣一场,人心一赌,携手一段婆娑岁月。
那些年走南闯北,无论是苦是甜,她都陪在他身边,他们相依为命,夜里那么黑,他们有了彼此,也就不冷了。
——《百灵潭·茧儿》
(一)
古木参天,水雾缭绕,直入云霄。
树上结满了五光十色的灵茧,灵茧有大有小,个个散发着柔和的荧光,风一吹,便轻轻摇曳起来,发出飒飒清响,远远望去,如梦如幻。
少年跪在树下,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仰头望向树间的一张脸却是眉目俊秀,带着按捺不住的欣喜。
“俗子碧丞,千辛万苦才来到这福泽之地,求仙人成全!”
坐在树上的仙人拿着本书,一副懒洋洋的模样,月白的苏带飘在发间,看起来就像凡间长得好看些的纨绔子弟。
他悠悠打了个呵欠:“等了百来年,总不见人来,好不容易才等来你这么一个毛头小子,真是快无聊死了,难道这里藏得太隐蔽了?”
少年一愣,不知该怎么接仙人这番牢骚,还好仙人打完呵欠,想起了正事,伸出手闲闲拨着树上的灵茧,问道:“说吧,你要什么?”
这里是百灵潭最隐秘,也是最与世无争的一处有间泽。
传言有间泽里藏古木,古木身上生灵茧,灵茧里面孕育着各种各样的奇物,人世间所有的欲念都能在这里实现。
少年握紧拳头,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眸光大亮:“我要泼天的富贵,要至高无上的权力,要所有人都臣服在我脚下!我要做人上人,要封侯拜相,要世上再也没人能够欺侮我!”
仙人点了点头,宽袖一拂,化出一把弓箭,漫不经心地抛了下去。
“那就在树上挑一个灵茧射下来吧,富贵由命,能射下些什么全看你的运气了。”
少年用力拉开弓箭,望着树上层层叠叠随风摇曳的灵茧,又紧张又激动
命运就在他手上,他不要再做乱世里任人践踏的蝼蚁,他要站在最顶峰,傲视天下,开辟属于他的一片苍穹!
积聚了全身力量的一只羽箭破空而出,满怀希望地射向了树上一个烟粉色的灵茧,仿佛心有灵犀,他几乎一眼就相中了它。
灵茧应声落下,周身萦绕着光晕停在了半空,少年睁大了眼,屏住呼吸,心跳如雷。
仙人也抬起了眼皮,伸长脖子,看着那半空中的灵茧一点点剥落,散发着烟粉色的荧光,一闪一闪,透着说不出来的蛊惑。
片片碎茧迎风消散,在少年与仙人目不转睛的注视下,茧中物一点点显现,终于在柔光中露出了真颜
竟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小孩童!
她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像把羽扇,两片半透明的薄翼呈烟粉色,扑闪扑闪地飞在空中。
少年震在了原地,如遭五雷。
空中那抹烟粉身影已扇着两片薄翼,飞到他身边,拉了拉他的衣袖,奶声奶气道:“主人射下了奴,奴会一生一世追随主人。”
水色动人的眼眸讨好地望着少年,少年却难以置信地摇着头,嘴角抽搐,一副濒临崩溃之态。
怎么会这样?掉下的竟不是什么开天辟地的神器,不是传说中能够呼风唤雨的宝物,连最不济的金银财宝都不是,竟只是一个还没脱奶的小娃娃!
少年一个激灵,甩开那只胖乎乎的小手,抬头望向仙人,凄楚无比:“能再换个吗?”
仙人摸了摸下巴,笑得像个奸诈的商人:“买定离手,射定离手,你当我这是卖白菜呢?”
少年欲哭无泪:“可我要的是泼天的富贵,是至高无上的权力……”
“好了好了,啰哩啰唆的,本大仙累了,带着你射下的女娃娃回去吧,日后一切全凭你自己的造化。”
仙人打了个呵欠,靠着粗壮的树枝躺了下来,将书盖在脸上,再不理会少年,任他在树下闹了半天,最终不甘心地跺跺脚,到底带着半空中可怜兮兮望着他的茧人离去了。
当四周回复一片寂静后,仙人掀开了脸上的书,坐起身来,望着少年远去的方向啧啧叹道:“真不知是几辈子修来的福,这傻小子居然射下一个茧人来,本大仙可多少年没见过茧人了,真不知该说他命太好还是命太差,也不知日后是件好事还是件坏事……”
他话还未完,风中便传来一个声音:“齐灵子,说人家啰嗦,你自己还不是一样喋喋不休。”
空中朵朵幽莲盛开,一道身影踏莲而来,墨发如瀑,衣袂飘飘——
百灵潭的主人,春妖来了。
他衣袍拂动,施施然在树上站定,望着齐灵子清浅一笑:“可敢与我打个赌?”
“赌什么?”齐灵子弯了眉眼,来了兴致:“赌这碧丞能否实现心中所想?获取荣华富贵,成为人上人?”
“不,”春妖摇了摇头,望向远方,眸光绵长,幽幽叹道:“赌他还会不会再回来。”
(二)
承平三十六年,北陆丹国,相爷府邸。
门前挂着琉璃盏,府中红烛喜字,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这里即将办一场婚事,吹锣打鼓,大摆宴席,为相爷的掌上明珠陆宝筝冲喜。
陆小姐知书达理,娴静温柔,近来却不知为何生了场怪病,醒来后便性情大变,身子也一日不如一日。
陆相爷遍寻良医也束手无策,眼看着爱女逐渐消瘦下去,他坐不住了,终是咬咬牙决定为她招个如意郎君。
陆相爷膝下只有一女,招夫婿上门除了是向外宣称的冲喜外,更深一层的含义不言而喻,是以此言一出,立刻引得丹国上下蠢蠢欲动,适龄的男子们个个摩拳擦掌,只盼能娶得陆小姐,踏进相府,从此一步登天。
也不知陆相爷是如何层层甄选的,只知没过多久,相府外就挂出了红灯笼,相府的仆人们开始张罗起大婚之事。
众人多番打听下,终于见到了那个传说中的幸运儿,那是一个雨日,相府门前停了一顶轿子,一只修长的手掀开轿帘,走下一抹月白身影
是个年轻男子,眉目俊秀,撑着伞走入淅淅沥沥的雨中,他身后跟着一个婢女,着一袭烟粉长裙,两人在朦胧细雨中望去就如一幅山水画。
入赘陆府的年轻人叫作碧丞,游历于各国,见多识广,是近几年北陆南疆迅速蹿起的新秀俊杰。
他进陆府时迎面撞上了陆小姐,陆小姐瞪大了眼正要呵斥他,抬起头人却是愣住了,脸上浮起两团红晕,竟是得病后难得的小女儿娇态。
碧丞挑眉一笑,施施然拱手,在陆小姐耳边轻声道了句抱歉,那声音酥酥软软,直钻进了陆小姐心底,又麻又痒。
她跑远几步后还不住回眸去看碧丞,碧丞站在原地,撑着伞,笑得越发温雅。
他身后的婢女低着头,乖巧安顺,眉眼一派宁静。
只是没有人看见,她指尖动了动,数道银光在空中一闪而过,瞬间化作了几缕透明的银丝,牢牢附在了那眸光痴迷的陆小姐身上,悄无声息,几不可察。
陆相爷与碧丞关起门来,在房中交谈了一番后,这桩婚事就这样确定了。
陆小姐果然十分满意,听到消息后容光焕发。
碧丞带着他的婢女茧儿便在府里住了下来,只待半月后与陆小姐完婚。
一进房间,关上房门,碧丞就把靴子一蹬,大咧咧地往床上一倒,温文尔雅的一张脸眨眼间就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真是累死老子了,怎么世间女子都爱娘娘腔这一套,折扇一打,只会吟吟诗,作作对,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的,十个公子九个短命,真是枉费老子一身的血气方刚了。”
茧儿抿嘴浅笑,弯腰麻利地收拾好地上的鞋袜,然后上前熟练地替碧丞揉肩膀,力道不轻不重,叫碧丞舒服地眯了眼。
他哼哼道:“怎么样,茧儿,可如我所料?”
茧儿点点头:“主人神机妙算,一切皆在掌握之中。”
碧丞得意地露出笑容,闭上眼睛若有所思,却只一下他又睁开了眼,回头抓住茧儿的手,兴致勃勃道:“你瞧我这回装得可还像?够不够儒雅?够不够迷人?够不够厉害?”
茧儿眨了眨眼睛,十分配合地回答道:“自然是像的,也够儒雅,够迷人,够厉害,总之主人是最聪明的。”
她认真的表情逗得碧丞笑出声来,不由伸手一把搂住茧儿,卷起她腰间长发,嬉皮笑脸道:“马屁精!”
茧儿乖顺地任他搂着,水蒙蒙的眼中满是笑意。
一晃眼,不知不觉中,他们竟然已经相伴了十年。
(三)
起初碧丞真是对茧儿嫌弃得无以复加,他自己都是孤儿一个,在乱世中吃不饱,穿不暖,怎么还带得了一个奶娃娃?
他随口帮她取了个名字,不过是看她从茧里掉出来的,就叫她茧儿,一听就知道敷衍得不行。
可茧儿却欢喜得很,黏着碧丞蹭啊蹭:“茧儿,茧儿,这名字真好听,主人对茧儿真好。”
碧丞干干一笑,不动神色地抽出了衣袖。
他们坐在街头,碧丞腹中饥肠辘辘,只瞧着对面店铺刚出炉的包子吞口水。
茧儿巴在他身边,睡得正香,像只温顺的小猫。
碧丞戳了戳她粉嫩的小脸,把她戳醒后,指着对面热气腾腾的的包子道:“喂,你能不能使个法术,把那边的包子变过来?”
茧儿睁着迷蒙的双眼,摇了摇头。
碧丞不甘心,继续循循善诱:“你就不会一点半点的法术?比如说,念个什么口决,把身子隐了,别人就都看不见你了,然后你就可以大摇大摆地走过去,想拿多少包子就拿多少……”
碧丞的声音越说越小,直到无力说下去,因为他发现茧儿眨巴着眼睛,一脸茫然地看着他,简直让他有种对牛弹琴的感觉。
碧丞绝望了。
他终于确定,茧儿除了能把一对薄翼变进变出外,没有其他任何本事!
他养了一个吃白饭的!
“要你有什么用?老子自己都养不活自己,才不要后面跟个拖油瓶。”
在心中默默生出这个念头后,碧丞把熟睡的茧儿抱到闹市中,转身悄悄离开了。
虽然略有挣扎,但到底他不是圣人,没有平白叫人拖累的道理,乱世中个个还是自求多福吧。
回到落脚的破庙,他胡乱啃了个饼,倒头就睡。
却怎么也睡不着,脑海里铺天盖地都是那双水雾蒙蒙的眼眸,那只胖乎乎的小手抓着他,在他怀里蹭着,奶声奶气地叫他:“主人,主人。”
越想越堵,碧丞终于忍不住,深吸了口气,一个鲤鱼翻身,夺门而出,狠狠啐道:“奶奶的,就当老子行善积德吧!”
等他急匆匆地赶到市集时,茧儿却不见了踪影。
他左顾右盼间,好不容易才找到了那抹烟粉身影,茧儿不知怎么到了东边一处角落里,正被一群人团团围着,议论纷纷。
一拨开人群,他就看见茧儿坐在地上,眼里蓄满了泪水,仰头四处张望着,嘴里还可怜兮兮地叫着:“主人,主人……”
他瞬间心头一酸,还来不及开口,却被空中抛下来的一块碎银晃花了眼,他这才发现,茧儿身前竟是一地的铜板碎银,还有人在不停地扔,口中叹着可怜造孽云云。
碧丞脑子一热,心跳如雷间,狂喜不已,大步上前一把抱住了茧儿,做出一副激动不已的神情:“小妹,哥哥可算找到你了!”
四周人群顿时一片哗然。
茧儿惊喜地扑上去,一声“主人”还没叫出口,便被碧丞紧紧按在怀中,声泪俱下道:“就算爹娘都不在了,哥哥也会把你养大,只要哥哥还有一口气在,哥哥就不会让你挨饿受冻!”
他抬起一双泪光盈盈的眼眸,凄楚地扫过众人,看得围观的一干大娘姑婶心头大悸,纷纷抹着泪掏出钱袋,银如雨下。
碧丞在漫天钱雨中抱着茧儿,幸福得泪流满面。
从此,碧丞终于挖掘出了茧儿的最大用处,开始带着茧儿四处坑蒙拐骗。
奈何好景不长,这一招很快便不能用了。
因为碧丞突然发现,茧儿居然莫名其妙地长大了!
不是如凡间孩童般一点一滴地长大,而是每隔几个月就在熟睡中悄然变化,像抽丝剥茧样,从幼童一下变成五六岁模样,再倏忽变成八九岁模样……
如此望风而长,不过两年,碧丞便在一天清晨睁开眼,发现怀里搂着的茧儿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
她揉了揉惺忪睡眼,望向碧丞,粉嫩的脸上露出浅浅微笑,软软糯糯地叫了声:“主人。”
碧丞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像茧儿莫名其妙地长大一样,她一下莫名其妙地就会了很多法术,碧丞这才知道,原来茧人的幼年期只有一到两年,当经历几次蜕变成长,彻底褪去周身稚气后,她们就会一直保持二八少女的模样,不再蜕变。
茧人的灵力与神识是与生俱来的,只是在幼年时期会封印在身体内,等到长大后一身本事就会苏醒过来,如蝴蝶破茧而出,所有灵力将彻底释放出来。
碧丞听得一愣一愣的,茧儿水灵灵的眼眸望着他,见他半天没说话,正有些忐忑不安时,碧丞一拍大腿,喜逐颜开。
“还好老子当年没有扔掉你!”
(四)
陆府后花园,喜宴欢庆,烟花漫天。
今夜是陆小姐成亲的大日子,她与碧丞一身喜服,并肩而坐,两人郎才女貌,分外般配。
席间觥筹交错,歌舞曼妙,一袭烟粉薄纱在舞姬簇拥下款款现身。
茧儿粉面含笑,双袖飞舞,十指灵动间,手中翻飞着无数根闪闪发亮的银丝,那银丝在她手上像活过来一般,瞬息万变,犹如白发三千丈,又如千树万树梨花开,叫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高昂的乐曲声中,茧儿这一手绝活赢得了满场声声喝彩,将气氛推向了最高点。
那陆小姐睁大眼,也看得着迷了,浑然不觉身上几道透明的银丝在慢慢勒紧,随着茧儿的动作一点一点缚住她的纤腰……
碧丞状似无意地瞥了陆小姐一眼,修长的手把玩着酒杯,漫不经心地饮下一杯美酒,嘴边一抹淡笑隐隐浮现。
就在这时,满场琴弦骤断,乐曲声戛然而止,如一个暗号般,碧丞眸光蓦厉,与茧儿眼神碰撞间将酒杯奋力一掷
茧儿身轻如燕,手中的银丝瞬间汇聚成了一把银剑,携疾风之势,朝正席的新娘直直刺去!
身穿喜服的陆小姐立刻大惊失色,正要躲闪,她身上却忽然银光大作,透明的银丝越勒越紧,紧紧束缚着叫她不得挣脱,陆小姐痛苦皱眉,仰头发出了一声怪叫,竟不似人声,而是某种禽类的惨呼!
就在茧儿手中银剑刺向她的一刹那,一缕青烟在电光火石间挣脱出了陆小姐的身体,蹿向半空,扑翅欲飞。
却还来不及逃之夭夭,茧儿扬手一射,无数根银丝洒向半空,霎那布下天罗地网,将那缕青烟牢牢缚住,只听得半空传来一声凄惨鸟啼,一道青影便如落线风筝一样,颓然坠下,抽搐着倒在了地上。
这惊心动魄的一切不过发生在短短片刻间,陆相爷出了一身冷汗,紧紧搂住昏迷过去的陆小姐,直勾勾地望着地上挣扎的绿影。
众人也才回过神来,纷纷胆战心惊地围过来看,一看之下,个个乍然变色!
地上挣扎的绿影竟是一只巨大的绿毛鹦鹉!它浑身上下被银丝牢牢缚住,喉咙里不住地发出怪叫,漆黑的眼珠子死死瞪着茧儿,骇人不已。
有眼尖的婢女识出,一声叫道:“这不是小姐收养的鹦鹉吗?前些日子不见了,还以为飞走了,原来……”
原来竟是附在了陆小姐身上,鸠占鹊巢,妄图取而代之!
难怪陆小姐生了场怪病,醒来后性情大变,行为也越发古怪,原来她竟是被这妖物趁虚而入,占据了身体!
众人啧啧称奇中,一身喜服的新郎扬眉一笑,朝陆相爷拱手道:“碧丞不辱所托,这妖物已被打回原形,陆小姐再不受其牵制,只需好好调养,一清浊气,不日就会康复无碍,相爷无须担心。”
陆相爷舒了口气,命仆人将陆小姐扶下去歇息后,对着碧丞抚掌大笑,心悦诚服道:“好!不愧是北陆南疆鼎鼎大名的捉妖师,老夫此番总算见识到了!”
几个月前,陆相爷派人请到了碧丞,求他出手搭救他的宝贝女儿。
陆小姐的异样陆相爷早有察觉,却一直不动神色,他先前已暗中找过不少高人,那些法师看出了陆小姐被妖物附身,却通通没有十足把握能斗过那妖孽。
那妖孽在陆小姐体内,一日日吸食陆小姐的精气,壮大自身,妄图将陆小姐的芳魂斗死,永远占据这具躯壳,做陆家高高在上的千金小姐,享尽荣华富贵。
若是轻举妄动,将这妖孽逼急了,恐怕它会伤害到陆小姐,穷途末路下更不惜与陆小姐玉石俱焚。
陆相爷爱女如命,怎么敢冒这个风险,于是他多方打听下终于找到了碧丞,在碧丞的一步步设局中,上演了这出请君入瓮的大戏!
书房中,陆相爷望着碧丞,抚须笑道:“老夫曾说过,事成之后,许你一愿,你如今可想好了要什么?”
碧丞眼眸一亮,俊秀的面容更显意气风发,陆相爷在心中暗暗点头,他几乎可以猜到这年轻人接下来的回答是什么。
不外乎是做他陆相府的乘龙快婿,抱得美人归,从此平步青云,坐享锦绣前程。
陆相爷笑眯眯地等着碧丞说出这番话,他准备先捏捏架子,然后恩威并施地松口答应事实上他早就看中了碧丞,对这乘龙快婿也甚是满意。
可叫陆相爷没有想到的是,碧丞颔首开口,声音清朗,一字一句道:“只盼相爷将我引荐给神巫大人。”
(五)
圣女珠澜,北陆诸国这一代的神巫,她半年前来到丹国,扬言得仙人托梦,要在丹国选出上天为她指定的接班人。
神巫的名头由来已久,传说是连接天龙与地龙的使者,天龙是天上的神明,地龙便是地上的君王。
神巫身份特殊,具有呼风唤雨的本事,在整个北陆享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各国君主见了神巫都得恭敬行礼,不得怠慢。
碧丞千里迢迢赶赴丹国,区区一个丞相女婿的位置,怎么满足得了他的雄心壮志?
他醉翁之意不在酒,此行的目的,正是神巫珠澜!
一路直往神巫的宫殿而去,茧儿跟在碧丞身后,打量着庄重肃穆的四周,无来由地有些紧张。
碧丞却是踌躇满志着,兴奋又激动,他不经意地回头望了眼茧儿,立刻一声低喝:“快收起来!”
茧儿慌忙应了一声,原来她方才紧张之下,不小心伸出了背后的两片薄翼。
刚一将薄翼收进去,碧丞松了口气,转身迎头就撞上一头小鹿。
那小鹿通体雪白,眉心一点嫣红,明明个头娇小,却将碧丞撞得一个踉跄,险些栽倒。
碧丞骂骂咧咧地站稳身子,一抬眼那头白鹿却不见了,前方带路的宫女仿佛无知无觉,依旧面无表情地走在前面。
碧丞揉了揉肩膀,自认倒霉地嘀咕道:“神巫的宫殿里居然有畜生乱跑,真是稀罕事,老子见完神巫就把你捉来炖了吃!”
他说着加快脚步跟上宫女,身后的茧儿却怔怔地望着白鹿消失的方向,有些怅然若失。
她刚刚……似乎看见那白鹿一边跑一边变大,眨眼间就幻化成了一身白衣……一双漆黑的鹿眸似乎还回头看了她一眼……
深不见底,叫人心头发颤。
一踏进殿门,碧丞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与茧儿依礼跪下:“见过神巫大人。”
“你便是陆相口中的捉妖师,碧丞?”神巫懒懒问道,却不等碧丞回答,便接着道:“我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
碧丞低着头,屏气凝神,神巫顿了顿,冷哼道:“你说谁是畜生?谁在宫中乱跑?你要把谁捉来炖了吃?”
接连的几声喝问叫碧丞措手不及,他心下一惊,错愕抬头,这才看见神巫珠澜的真颜
座上的女子白衣胜雪,倚在座上,眉心一点嫣红,一双漆黑的眼眸宛如小鹿般清澈明亮,此刻正似笑非笑地望着碧丞,妩媚又凛冽。
入夜,月白风清,偌大的神巫宫殿一片悄寂。
房中暖烟缭绕,碧丞搂着茧儿,睡得正香。
虽然茧儿已是少女之身,可碧丞还是习惯搂着她睡,汲取她身上的温暖,他还抱怨过,茧儿长大后就没有小时候搂着舒服了。
书上写着男女授受不亲,茧儿曾缩在碧丞怀里,懵懂地问碧丞,碧丞咳嗽两声,故意粗声粗气道:“我和你又不同,你是从茧里掉出来的,还是被老子一手带大的呢!再说,我是孤儿,你……姑且也算个孤儿,两个孤儿在一起,晚上互相搂着睡就不会冷了。”
茧儿点点头,觉得碧丞说的有道理——即使没道理,只要是主人说的,也是有道理的。
他们在神巫殿住了下来,虽然碧丞第一次见面就冒犯了神巫珠澜,但珠澜显然对碧丞很有兴趣,说要将他留下了考验考验,若是碧丞尽皆通过,就有希望成为神巫的接班人。
碧丞大喜,出了殿门就抱着茧儿兴奋地转起了圈,茧儿也十分高兴,主人的心愿就是她的心愿。
这些年她陪着碧丞奔波在北陆南疆一个个国家间,为碧丞收服了各种各样的邪魔妖物,助他一点点打开名声,渐渐在乱世中占据了一席之地。
如今,主人的多年心愿终于就要达成了!
可不知为什么,自从在神巫殿住下,茧儿晚上就总睡不踏实,还好有碧丞在身边,有时半夜惊醒,茧儿就会紧紧抱住碧丞,在碧丞怀里蹭了又蹭,才能安心睡去。
碧丞却没有那么多时间理茧儿了,以往他们形影不离,现在碧丞却成天和神巫珠澜待在一起,听珠澜教他各种天文地理,俨然一副大力栽培他的模样。
碧丞听得很认真,他机灵聪敏,许多东西一学就会,神巫珠澜对他更加喜爱了。
可每次回来碧丞都累得倒床就睡,连和茧儿说话的时间也没有了,茧儿开始有些寂寞了。
直到有一天,碧丞兴冲冲地来找她,说神巫终于给他布置任务了,珠澜要他去找一件仙彤衣,能在十日之内找到就算完成任务,通过考验。
茧儿一愣,“仙彤衣……”
碧丞兴致勃勃的,说他已经动用了一切人脉,去诸国各大绣庄问询了,其他相关的古籍孤本也在同时翻阅查看了,相信很快就会有消息!
茧儿看着碧丞踌躇满志的背影远去,她张了张口,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失神的模样像丢了魂似的。
眼前闪过了神巫珠澜的那双鹿眸——她怎么会知道仙彤衣?
既然知道,她又为何要叫主人去寻?难道她不知道这天上地下都再没有一件现成的仙彤衣了?
(六)
有间泽,古木参天,微风轻拂。
云烟缭绕的昆仑镜中,一袭烟粉纱裙的茧儿怔怔地伸出手,摸向自己的长发,水蒙蒙的眼底一片茫然。
“老妖,你说这傻茧人会那样做吗?”
昆仑镜外,齐灵子与春妖比肩而立,一者灵秀,一者清冷,却都是足以入画的两道背影。
春妖淡淡道:“你明明知道答案。”
齐灵子长叹了一声:“就不该和你打这个赌,我时时盯着昆仑镜,盼着里面风起云涌,可当局面一点点倾向我,我这个赌快要赢时,我却并不见得有多高兴。”
春妖摇了摇头,面淡如水:“此刻断论怕是言之尚早,胜负未必可知。”还不待齐灵子反驳,春妖便转头望向他,眸中升起一丝戏谑。
“这白鹿精不会是你设的障吧?”
齐灵子一声“呸”道:“当然不是!你瞧我像是那种使诈作弊的人吗?”
春妖淡淡瞥了他一眼,“我瞧着很像。”
齐灵子气结,正要开口时,昆仑镜中又闪现出了新的画面
离十日期限越来越近,仙彤衣的下落却还是没有一点线索,碧丞开始着急了,这是神巫交给他的第一次任务,他万万不能失手!
在期限的最后一夜,碧丞已经是焦头烂额,茧儿看着他在屋里来回踱步,嘴中喃喃着面见神巫时的说辞,一脸痛苦绝望的表情。
茧儿终于忍不住,上前轻轻安抚住碧丞,在碧丞惊诧的眼神中柔声开口,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主人别着急,我……我有办法向神巫献出一件仙彤衣。”
昆仑镜外的齐灵子叹了口气,这傻茧人到底是踏出了这一步。
无数根茧丝从指尖吐出,茧儿十指翻动着,神情肃然地催绕着手中的茧丝。
那些茧丝五颜六色,绚丽异常,像是将天边的云霞扯了下来,泛着七彩荧光,一丝一缕地汇聚成了一件衣裳。
随着手中银丝不停地催动,茧儿的脸色愈发苍白,她背后的一头乌发也在悄无声息中起了变化……
当第二天清晨,茧儿捧着衣裳疲惫地推开门时,碧丞还来不及欢喜,便震在了原地
茧儿的一头青丝竟一夜变白!
长长的白发包裹着茧儿纤秀的身子,她抬起头,将手上流光溢彩的衣裳递给碧丞,苍白的脸颊对着碧丞笑了笑,声音虚弱:
“主人,快去把仙彤衣献给神巫吧。”
没有人知道,一件仙彤衣要耗损一个茧人多少的灵力,一夜白头也不过是意料之中。
“真是个傻子!”齐灵子在镜外低声骂道,春妖默了许久,沉吟道:“我记得元芜殿的白衡仙君曾有一件仙彤衣,也是茧人一族所制,可惜……时过境迁,没想到过了千百年,茧人一族的痴情却始终不改。”
镜中的茧儿被感动的碧丞紧紧搂在怀中,碧丞红了双眼,声音都哽咽了,茧儿却在他怀中浅浅一笑,水蒙蒙的双眼写满了心甘情愿。
但一切远远没有结束,正如昆仑镜外的两位旁观者所料
碧丞再次来找茧儿了。
这次却什么也没说,只搂紧了茧儿的纤腰,在她耳边喃喃道:“两个孤儿搂在一起睡就不冷了。”
碧丞却睡得极不安稳,眉头都皱在了一起,仿佛正做着什么恶梦。
他忽然从梦中惊醒,失声道:“我不会答应的,不会答应的……”
茧儿吓了一跳,抬眼望向碧丞,碧丞看着她盈盈若水的双眸,心头一颤,竟不敢再望。
白日里神巫召他,对他闲话家常,说自己夜里短视,缺一对夜明珠照明,他自然赶紧拍着胸脯表示,愿为神巫去找一对最好的夜明珠。
却没有想到,神巫懒懒打断了他的话,自座上起身,凑到他身边,慢条斯理道:“世上最好的夜明珠,是你家婢女的一双水眸。”
那声音带着蛊惑,一下击中了碧丞的心,他猛地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向珠澜。
珠澜不闪不躲,弯起嘴角妩媚一笑,眉心的嫣红艳得醉人。
(七)
夜深人静,庭院里月光满地,竹影斑驳。
碧丞睡不着,披了件单衣就悄悄出来了,他凝眸望着夜空,狠狠呼了口气,似乎想将心头浊气一吐而光。
远处传来悠悠笛声,一头白鹿身姿优美地踏月而来,仿若在风中翩然起舞,那双鹿眸含情脉脉地望向碧丞
极其诡异,也极其美丽的场景,碧丞却微微皱了眉,眸光几不可察地冷了下来。
茧儿来为碧丞送衣服时,正好瞧见了这月下的场景。
她醒来时发现碧丞不在身边,想着他可能在院中散心,晚上寒气重,她便起身取了件厚衣裳给他送来,却没有想到在暗处听到了那样一番对话。
神巫的短短数语叫她听得心惊肉跳,彻底明白过来,耳边是碧丞不悲不喜的声音:“丹国君主的位置么,的确是个很大的诱惑啊……可是,为什么?”
碧丞倏然拔高音调:“为什么一定要……”
“不为什么,因为我喜欢。”珠澜懒懒打断碧丞的话:“因为我比你强,这个世道从来都是强者的天下,你不是一直想做强者吗?你甘心在这个时候抽身而退吗?”
她似乎在一步步走近碧丞,声音如冰冷的毒蛇,直逼人心。
“想做强者,想攀上最高峰,就不该有牵绊,你的软肋是敌人最喜欢的东西,他随时能抓住它给予你致命一击。”
“高处不胜寒,没有人告诉你,每一代神巫其实都很寂寞吗?凡事总得付出一些代价,通不通得过考验全凭你自己。”
夜风一阵,将这些话吹散开去,茧儿捧着衣服的手揪得紧紧的,一颗心似沉入万丈深渊。
碧丞一脸平静地回来了,没过几天,他就开始收拾行李,对着怯生生的茧儿笑道:“想来想去老子到底不适合追名逐利,还是做个捉妖师,逍遥自在来得好。”
碧丞笑眯眯地将茧儿揽入怀中,絮絮叨叨地说着话,不能说他掩饰得不好,只是茧儿太了解他了,了解他所有的言不由衷……和那些深埋多年的宏图抱负。
茧儿怔怔地听着,眨了眨眼,眸里起了水雾。
她向碧丞点了点头,转身回房去收拾东西,可这一去却去了好久好久,碧丞等得不耐烦了,正要开口唤茧儿时,门推开了
一只苍白的手颤颤巍巍地伸出来,染满鲜血的手心缓缓摊开,一对晶莹剔透的水珠瞬间艳光四射。
那样波光潋滟的色泽,美得叫人移不开目光,世上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明珠了。
茧儿脸上是两道可怖的血痕,她“望”着碧丞,温柔地笑了笑,依旧是轻轻的一句:“主人,快拿去献给神巫大人吧。”
昆仑镜外的齐灵子别过头,不忍再看,春妖面色淡淡,却也一声轻叹。
人的欲念是无穷无尽的,一旦开了头就收不了手,只会索要的越来越多。
多可惜,这个简单的道理,单纯且痴情的茧人是不懂的。
(八)
十月初八,丹国上下一片欢庆,宫中烟花漫天,热闹非凡。
当今国君与陆相一样,膝下都只得一女,今夜便是公主大喜的日子。
碧丞以神巫接班人的身份迎娶公主,成为丹国的驸马,未来的皇位继承人。
满宫的欢声笑语中,却有一个地方是冷冷清清的。
漆黑的屋子里,茧儿在床上摸索着,不小心摔了下来,她忍着痛挪到门边,将耳朵贴在了门上,听着外面的烟花丝竹声,痴痴一笑。
门却忽然打开了,一道身影如幽灵般飘进,居高临下地站在了茧儿面前
是一袭盛装的珠澜。
她冷冷望着趴在地上的茧儿,见茧儿瑟缩着身子抬起头,双眼蒙着白布,脸上带着惊喜,小心翼翼地问道:“是主人吗?”
珠澜冷哼了一声,眸中有怜悯,有嘲讽,更有一种无以名状的怨毒,她仿佛透过茧儿看到了另一个可怜人的影子。
声音刻薄地响起,一字一句:“真是作茧自缚,愚不可及。”
庆宴上,碧丞穿戴一新,丰神俊朗。
这梦寐以求的一天终于到来时,他神情却有些恍惚,举目望去,人人脸上都是笑容,一切却似乎不那么真实。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怅然若失,便在这时,神巫珠澜一袭盛装,拖着长长的衣摆走近他,附在他耳边轻声道:“恭喜驸马,只是我还有一件事情要你去做,这是对你最后的考验。”
碧丞霍然抬起头,珠澜笑望着他,轻启薄唇:“不知你有没有听说过,古木生茧,茧中人浑身都是宝,一双薄翼更是无价之宝。”
话音刚落,珠澜便蓦然转身,对着看守祭台的人打了个手势,祭台上的红绸布猛地被掀开
满堂哗然,祭台上吊着的竟是一头白发的茧儿!
她双眼蒙着白布,背上伸出两片烟粉色的薄翼,在风中微微颤动着。
珠澜扬眉扫过众人,高声道:“这就是我们今日祈福的祭品,请丹帝与驸马分别斩下这灵兽的两片薄翼,以贺公主大婚,佑国泰民安。”
说话间,已有侍卫为丹帝送上锋利的刀刃,搀扶着他登上祭台。
满场喜庆又庄重的氛围中,碧丞站在人群里,双手不可抑制地抖动起来,珠澜在他身边懒懒开口:“你放心,个中利弊我均已向她陈明,她是自愿的。”
碧丞胸膛起伏着,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祭台,涩声道:“没了双翼她会怎么样?”
“不会怎么样。”珠澜把玩着手里的两颗水珠,眼眸含笑。
碧丞抬手一指,呼吸急促:“那是什么?”
高高的祭台旁不知何时支起了一个铜鼎,花纹古朴,下面的柴火烧得正旺。
珠澜瞥了眼,漫不经心道:“炼丹炉。”
碧丞遽然转过头,瞳孔骤缩,珠澜无视他眸中的精光,依旧是似笑非笑的模样。
“你该感谢我,留着一个没了灵力,没了眼睛,没了双翼的白头怪物在身边,想必你也不好受,等祭完天后我就会把她投入炼丹炉,炼化成一颗茧丹,不仅物尽其用,你也再无后顾之忧。”
祭台上忽然传来一声痛呼,丹帝握着刀,已经将茧儿的一片薄翼硬生生地割了下来,虽然极力忍耐着,茧儿却还是在薄翼撕裂的那一瞬间惨呼出声。
割下的那片薄翼晶莹剔透,迅速被搁放在了早已备好的水晶中保存,茧儿咬紧唇,鲜血淋漓的后背孑然立着剩下的一片薄翼。
那一片,要由驸马碧丞亲手割下,染了血的刀已经递至他的手中。
“去吧,你只差这最后一步,莫要妇人之仁。”
珠澜推了推碧丞,碧丞拿着刀踉跄而出,喉头滚动着,红了一双眼。
所有人都望着他,他深吸了口气,将眸中涌上的热流硬逼了下去,艰难地一步一步走近祭台。
祭台上的茧儿似有感应,苍白的脸颊“望”着碧丞,张了张嘴,无声地唤了句:“主人。”
碧丞身子一震,铺天盖地的酸涩漫过胸腔,耳边响起了那年在有间泽,少年信誓旦旦的声音
我要泼天的富贵,要至高无上的权力,要所有人都臣服在我脚下!我要做人上人,要封侯拜相,要世上再也没人能够欺侮我!
风吹过茧儿的白发,纷飞的发丝刺痛了碧丞的眼,无数画面在他眼前纷沓闪过。
第一次在有间泽射下茧儿,她扑着一对烟粉色的薄翼,飞到他面前,奶声奶气地开口,不顾他黑着的一张脸,讨好地冲他笑:“主人射下了奴,奴会一生一世追随主人。”
后来带着她在乱世中挣扎求生,幼年的茧儿依偎在他身边,两人在街头对着一笼刚出炉的包子流口水,可却无计可施,他嫌弃极了这个什么也不会,只会巴着他的拖油瓶。
长大了些,他终于忍不住,想将茧儿扔在集市,彻底甩掉这个负累,却到底良心不安,一奔到集市,就看见茧儿可怜兮兮地在地上爬,满眼的泪光他至今还记得。
再后来,她长成了二八少女,美丽得像枝头初绽放的花骨朵,有了灵力有了本事,却仍旧对他百依百顺,像他冬天袖中的手炉,无微不至地温暖着他的生命,为他梳头,为他按肩,为他捉妖,照顾他一切的生活起居,从不喊累从不叫苦,永远只会温柔地对他笑。
他跑到丹国来谋划大计,迷惑了相府小姐后得意洋洋,向她讨夸奖,她也不嫌他幼稚,笑吟吟的一张脸配合得一本正经,夸他说:“主人自然够儒雅,够迷人,够厉害,总之主人是最聪明的。”
他们十数年来相依为命,不曾离开过一天,夜里总是搂在一起睡,她懵懂单纯,好奇问他,书上明明写着男女授受不亲的,他故意粗声粗气地回答道:“我和你又不同,你是从茧里掉出来的,还是被老子一手带大的呢!再说,我是孤儿,你……姑且也算个孤儿,两个孤儿在一起,晚上互相搂着睡就不会冷了。”
是啊,这些年走南闯北,无论是苦是甜,她都陪在他身边,夜里那么黑,他们两个孤儿搂在一起睡就不冷了,搂在一起睡就不冷了……
碧丞忽然仰头发出一声凄厉长啸,将手中刀狠狠掷在了地上,双眼血红地吼道:“老子不干了!老子不要了,什么都不要了!”
他在众人震愕的目光下,跌跌撞撞地冲上祭台,脸上已落满了泪,他不管不顾地去解茧儿的锁链,泣不成声道:“老子只要你,只要你!”
他扭头冲神巫吼道:“快放开,快放开我的茧儿,她是我的,是我的,我什么都可以不要了,我只要她,你这个疯婆子快放开她……”
碧丞疯狂的举动中,众人还来不及有所反应,珠澜已经一挥衣袖,满场顿时定住,人人像被冰封住了一样,一动不动。
刹那间,整个皇宫就只有他们三人能够活动。
珠澜看着祭台上的碧丞与茧儿,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不甘心:“你到底不忍……”
她眼眶一涩,怨毒的双眸起了泪花:“如果当年他能在最后收手,我也不会恨了这么多年……”
这场关乎生死的考验终于结束,碧丞该庆幸,他不仅救了茧儿,也救了自己。
世事轮回,当年的当年,珠澜尚不是神巫的时候,也曾如茧儿一样痴心过。
只是当年,她没有那么幸运,直到最后一刻,那个男人也没有回头。
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一张鹿皮被完完整整地剥了下来,她并非天生白鹿,而是一头梅花鹿,被上一代神巫救下后,她脱胎换骨,一身漂亮的花色却再也回不来了,只剩下惨白的皮子,和一颗伤痕累累的心。
刀子是从眉心破开的,那只好看的手毫不留情地按着她,从那里一点点撕开她的鹿皮……
有多痛她已经忘记了,可眉心的伤口结了血痂,却再也无法冲淡,化作了一点嫣红,在每日照镜时无情地提醒着她,再也不要做那愚蠢的痴心人。
她设下这近乎一样的局,看着碧丞与茧儿在局中挣扎,自得其乐,获取一种残忍的快意。
还好,这一回的结局,终是改变了。
珠澜仰头大笑,眉眼间是说不出的悲怆,她忽然一拂袖,半空中陡然浮起几道荧光,荧光中包裹着一件仙彤衣,一对水珠,一片薄翼。
“带着这些离开吧,将她送回她出生的地方,看守那的仙人或许能帮到你们。”
珠澜转过身,凄然一笑:“走吧,趁我没有反悔之前。”
(九)
有间泽,古木参天,云烟缭绕。
春妖将昆仑镜收进了怀中,看向齐灵子:“你输了。”
齐灵子笑道:“还好是我输。”
他抬首望向天边,深深舒了口气,似乎受到了什么触动,喃喃道:“老妖,我忽然很想念一个人。”
春妖淡淡一笑:“我知道。”宽袖一挥,空中绽放开朵朵幽莲,他在风中踏莲而去,只遥遥传来一声:
“那个人如今应当是最后一世历劫了,你在这里躲避了几百年,也是时候去会一会故人了。”
而这里,也将换一个守护者了。
树上结满了五光十色的灵茧,灵茧有大有小,个个散发着柔和的荧光,风一吹,便轻轻摇曳起来,发出飒飒清响,远远望去,如梦如幻。
碧丞躺在树间,枕着头望着一个烟粉色的灵茧,唇角微扬。
那是茧儿曾经剥落下来的茧衣,被齐灵子收着,如今派上了用场。
那日他抱着茧儿来求齐灵子,齐灵子将奄奄一息的茧儿和仙彤衣、水珠、薄翼全部封进这个茧里,让茧儿休养重生。
齐灵子说这个过程可能会比较长,不知要等多久茧儿才能再次苏醒过来,可不要紧,他愿意等,愿意守在这片有间泽,陪着她度过一个个春夏秋冬。
终有一天,他的姑娘会再次从茧里掉出来,扑着烟粉色的薄翼,对他嫣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