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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初见乔庄时,春归就发现了一个秘密——这个很有几分奇遇和机缘的仆从,看来也是兰庭的忠实拥趸,每当兰庭有话交待,乔庄几乎都会无比专注的侧耳倾听,哪怕只是交待他一些琐碎事,总之不会有半点心不在焉。而且细细一观察,乔庄的一言一行,都似乎克意模仿兰庭的风仪,除了医术之外,他最用心钻研的大概便是棋弈,一有机会,就求着兰庭和他手谈。
这个秘密同样也被尹小妹感应到了,不过在她那里,却只是觉得乔庄和大爷颇有几分相似,一回还暗暗对春归说,她闲来无事时,竟以乔庄为主角,杜撰一篇话本,话本子里乔庄俨然成了赵大爷同父异母的兄弟,因为各种原因不被家族认同,只能被当作奴仆看待,却通过自身努力,一步步从卑贱而复尊贵的传奇。
那时尹娘子在旁听到了,连连跺脚抬手就赏了尹小妹几下“爆栗”,忙着对春归解释:“奶奶可千万别把这疯丫头的话当真,太师府里可没这等子乌烟瘴气的事,是晓低她一贯淘气,被大爷整治过几回,她心里不服气,才妄想着这些事取乐,暗暗报复大爷呢。”
“我哪是为了报复大爷?是真觉乔哥哥和大爷形貌相似!但我也当然晓得这两人之间并不像我杜撰那般,乔哥哥多么温和的一个人,哪里像大爷一样阴险,可做不成一家人两兄弟。”尹小妹理直气壮的回应,不掩对兰庭的怨气。
却是在春归看来,乔庄的眉眼和兰庭并无一点相像,尹小妹之所以有这样的感知,应当是源于二人在神态、气度上的近似,说来乔庄自小就和兰庭一同长大,关系就像春归和梅妒、菊羞一般亲近,稍稍不同的是,乔庄对于兰庭的崇拜之情炽烈非常,这才在下意识间,忍不住模仿主人的言行。
春归虽然早听说了乔庄师从名医,但这却是第一回见乔庄为人诊脉,也终于发觉了他在克意时的超脱淡然之余,心性里慎重固执的真实面。
这世道稍有体面的人家,女眷患疾,请大夫问诊,就算不用夸张到了悬丝诊脉的地步,也都会隔着一层帐幔,女眷坐卧帐内,伸出手腕来,腕上覆盖一张薄绢,才能让大夫诊脉。
周氏原本也是依照着这样的规矩,但乔庄诊了一诊脉搏,应是察出蹊跷来,一把就揭了那丝绢,手指直接按在了周氏的肌肤上,把王平安在一旁看得眉心直跳,然而碍着兰庭的面子,又不好表示异议,整个人都显得格外局促起来。
但乔庄的“冒犯”还不仅此而已,他诊了大概足有一刻时长,眉头皱得像打了死结,并不征询王平安的意见,只询问周氏是否方便让他看看面色——周氏虽在病中,因为请了大夫看诊,衣着、发髻其实是工整的,不至于造成任何失仪,故而当王平安还不及阻止的时候,因着周氏答应一声,乔庄便自己动手掀开了帐子。
春归见他一双眼,牢牢盯着周氏的面庞看了一阵,又问道病症体感,非但没有说出多少大夫“无碍静养”的结论,那神色看着越更凝重了几分。又见他打开随手携带的籐箱,取出一支银针来,把室内扫视一圈儿,便道:“有劳大奶奶,替患者解开上衣,露出肩头来。”
王平安还哪里能坐得住?他险些带翻了坐椅,闹出“砰通”一声,似乎极为用力才克制了怒意:“舍人虽说令随从医术不凡,可就算要为家母施针,到底碍于男女之别……”
乔庄寻常和人交谈,都克意的光风霁月、愉色婉言,但这回却不和王平安客气了,冷着脸说道:“王郎君请在下替令堂诊治,究竟是出于担忧令堂的病情,还是礼法规束的所谓孝道?”
“这是什么话,我当然是为了家母的康健着想。”
“令堂久病不愈,据我诊问,并非是因旧疾复发,且也全然不似之前医者说的那样乐观,现下我需要用银针,刺激肩胛天宗穴再看令堂反应,才能确断病情,王郎若执意阻止,我只能提醒一句,令堂的病情若继续耽延,并不是没有性命之忧。”
如此严重的话把王平安整个人都说愣在了当场,脸色变了许多变,到底还有些嗫嚅:“莫不稍候片刻,待我先请个医婆来下针。”
“你们这些人,惯常就看不上三姑六婆,连女医都被不容歧视,但凡日子过得去的女子,几个会抛头露面行此所谓‘低贱’之事?市井里请来的医婆,大多不识医术,且我这一针比寻常更加讲究精准,需要分毫不差,你从哪里能找来这样的人?”
“宋舍人,这……”王平安听乔庄这样说,越发没了主意,求救般看向兰庭。
“我先避一避。”兰庭施施然起身,已经说明了态度。
那就是支持乔庄为周氏施针,但做为外男,且并非医者,兰庭当然不适合继续留在这里旁观了。
春归见王平安直到这时仍然犹豫不决,当听闻生母忧及性命的情况下,居然还在介意周氏会稍稍的露一露肩头,险些没忍住直接翻个白眼过去——人命和礼规,究竟孰轻孰重,王平安甚至并非儒生,是从哪里染了满身的迂腐作派。
“大奶奶,有劳。”
在乔庄的再次摧促下,春归决定不搭理王平安,先过去劝慰周氏,只她还没开口,周氏倒是自己动手开始解起外裳来:“大郎,可不能为了那些礼规,辜负了宋舍人和顾娘子的一片好意,我知道你是为我的名声着想,可我这当娘的,原本也没有什么名声,我嫁给你爹时,就是孀妇守寡,那个时候为了一口饭吃一身衣穿,早把名节丢在了井里,我是想着活下去才最重要,原本就没多少羞耻心,更不说如今一大把年纪了,都能做这小大夫的祖母,又哪里还怕旁人说三道四。”
老妇人气色灰败,眼睑松弛,似乎只因靠坐了一阵,就有些气喘吁吁,但她还强打着精神,冲春归解释着自己的心情,就怕被儿子的贵客小看轻视,连累了儿子:“顾娘子可别笑话我,我原本就是出身贫贱人家,只懂得饥饱,就不懂得礼规,我们家老爷从前也不是讲究这些的人,只不过大郎他们出生的时候,家境渐渐富裕起来,接触的大户人家多了,大郎自然就听说了这些规矩,他是没有受过多少困苦的人,自是难以体会,对于贫贱门第,什么名节呀什么颜面,都抵不过一碗热汤一件絮袄,也只有衣食无忧的人啊,才有资格讲究礼规。”
周氏的絮叨和叹息,实在有气无力不具锋芒,自是不会有如箭矢般,给春归带来任何创痛感觉,但她听着,心里就像窝了团麻絮般的郁堵,是因腐礼的拘限反而成了多少人眼中的奢侈,还真是荒唐又可悲。
春归已经不想去看窘迫不已的王平安了,她的所有精神都集中于乔庄指间那根小心翼翼的银针。
随着缓缓的捻动,周氏开始呻吟,且眉心竟然出现隐隐的青斑。
乔庄给出了确断——中毒。
此时几人已经避开周氏到了外间,依然没有放入任何仆婢,当乔庄说出“中毒”二字时,非但王平安低呼出声,就连兰庭和春归都是面面相觑,显然,这样的结果虽为有所意料,但当真证实,他们仍然觉得几分震惊。
“不过王郎君不用太过担心,令堂所中的是慢性毒/药,就算连续服毒,至少也得三年之后才会危及性命,可经我诊断,令堂乃中毒不久,至多也就三月,最近症状加重,令堂心绪忧闷也占重要原因,并不全是因为中毒,且这毒性也不难解,待我开出药方,兼以施针,十日之后就能替令堂拔除体内毒性。”
听了这话,王平安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但他很快又把气提了起来:“关键还是要找出究竟是谁在加害家母,否则就算拔除了毒性,也保不住凶手还会投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