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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吹泡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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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侄孙子就是我堂哥。

    他爷爷有个外号叫鳖。村口的老房子们当然都知道。

    小时候,倘若他要路过村口老房子,便有蹲着晒太阳的喊“这不是(si)鳖老二家的孙子嘛,还(ha)要改姓不?!”有人喊,便有人便起哄,啊哈哈啊哈哈啊哈哈。

    我走过的时候,就没那么喧闹,只那个写毛笔字的黑布大褂洋洋自得的喊。

    但一个,我也是害怕。最好我变透明,最好连他也发现不了我。我头挺的直直的,身子也挺的直直的,左右脚仓皇失措的跑起来,一只还差点把另一只绊倒了。我想,爷爷快出来呀!爷爷在哪里呢?

    一个穿着黑布唐装的老头子正笑眯眯的坐在灶前的竹凳上。他衣襟上的盘扣很好看,像两条鲤鱼头顶头说悄悄话,又像两只小兔子背靠背在吃饭。他说,“大姑娘,你的小(shui)兔子们可以出窝了吧?”爷爷为什么喊我叫大姑娘,我也不知道。

    我有三只小兔子,一只白色白麦面,红豆豆眼睛儿;一只黑色芝麻面,黑豆豆眼睛儿;一只灰色杂粮面,还是红豆豆眼睛。我找来找去都找不到蓝色的豆子。奶奶脸对着我,眼睛却冲着爷爷笑,“让你倭能上九天捞月的爷,给你捞个蓝豆子出来呀!”爷爷盯着眼前的空气,讪讪的笑了,两只手还抱着翘起来的二郎腿。

    小兔子是过小年拜灶王爷的花馍馍。一根长长的粗面条先把它拦腰对折了,拦腰处向里盘进去便是身子,头尾处向外盘便是头。头部旋转的中心再塞一颗豆子,便是眼睛了。我使劲塞了两颗,不是该有两只么?盘起来的面条头尾处再扳开一些,便是兔子耳朵了。我瞄了一眼奶奶的大兔子,大拇指也有模有样在耳朵尖角处按了按。浪花样的细纹便浮出来。

    奶奶远远得撇了一眼我的小兔子,又凑近了眯着眼瞧,突然喝道,“爪爪(zaozao)拿过来!”她端着我左手上的五个小脑袋,仔细端详了半天,摇摇头,放下;又端着我右手的五个小脑袋,摇摇头,终于揪着我的无名指重新按了一遍,波浪乖乖盘旋着,收成了一个圈。

    她撇撇嘴说,“簸箕纹散财散福;筛子纹聚宝聚福。我(er)看你呀,九簸一筛。簸来簸去,全都簸去了你女婿(xi)家。”

    她狡黠的一笑,戳了一下我的脑门儿,“罢列,罢列,个个都是(si)白——眼——儿狼!”

    她又顿了顿,“也不知道你将来能找个啥(sa)——女婿,走个路都弱(rou)哇咯叽,哼哼唧唧的。”

    爷爷坐在灶前冲着我嘿嘿。他歪头往灶台里加了两小铁锨砸碎的煤渣子。

    我也不做声。我深得爷爷真传:当奶奶说话,你只管听着。奶奶不是说话是讲话,每一个停顿处都是四声。四声,去声,语闭音落了;四声,去声,门锁灯关了。想要窜门得人哪,只会碰一鼻子灰!

    奶奶把花馍馍一个一个摆在银色的篦子上,扭头对着爷爷说,“瞅瞅,然倭个楠楠,多泼(po)实,走起路来,风一样忽忽的。”她说到这里,抬起揉面的右手像风一样划了两下,白色的粉扑簌簌飘下来,落了一案板的面粉,“小(shui)黎明,就看见娃在门口轮着大笤帚扫门前,这会子儿在给她屋里,又是(si)提水又是(si)洗衣服。就咱(ca)屋里这个。”

    奶奶说擦屋里的时候我一个激灵,受宠若惊。她这么埋怠我,我还跟她是一家人呀?!但我更羡慕她叫楠楠“娃”。她说娃,就像老鹰扇着有力的翅膀猛地把小鹰扇进怀里一样,连村口的老头子们都可以不用怕。

    奶奶继续道“多大了,还——要人背。羞不羞,臊不臊哇!”说完,她还对着我,用右手食指和中指在右脸的右方轻轻划了一下。她那个意思是害臊得没脸见人了。若不是这会儿她手上有面粉,她肯定是要划在脸上的。

    我歪着头,轱辘着眼睛:哪个楠楠?隔壁家那个和我差不多高的戴着菠萝样毛线帽的吧?我总是记不大家的名字,每次家里来人,都要花好大一份力气去认真记名字,记了又记!她那紫色菠萝帽子很好看,半截的菠萝倒扣在头上,头顶还有两个黄色的毛球球,一跳一跳的。我好想戴一下她的帽子呀!或许我可以分她一只兔子,用来换作戴一会儿帽子。可是我的兔子们,白的是我的,黑的是鹏表弟的,灰的是鲲表哥的。我哪一只都不舍得呀。

    但我心还是痒痒。我手指门外,头一点一点,给爷爷打了个口型报告,咳咳(爷爷),咳-咳咳-咳(我-出去-啦)。爷爷右手微微一扬。我就忽的跑了出去。哼,奶奶,我也像楠楠一样,风一样呼呼的。但鲲表哥说,这个对我比较难,因为我走路和猫一样一样的,一点风声也没有。

    楠楠看见我了,便举着手里的小杯子问我要不要吹泡泡。她说,“洗衣粉和的。”

    “可-可-可是你用什么吹哪?”虽然吹泡泡不让我痒痒。

    她嘱咐我两手把小杯子端好,转身飞快的从家里拿出一把大胖笤帚来。扯下一根,往左手四个指头绕一圈,系好一个气球样的黄杆子递给我,“这个就行。”

    啊?笤帚扫地的时候会碰到很多脏东西吧。

    但我更担心其它的,我说“你还-还-还是别-别-别用这个了,你妈妈知道你破-破-破坏笤帚会-会-会打你的。”

    “嘘——”她右手盖住嘴巴好久,“她又知不道。”

    她又退后几步,盯着我“你不会谝闲传时跟你奶奶说吧?”

    我愣在那里,不停的摆头。

    ————

    但什么能逃得过我奶奶的眼睛呢!

    爷爷的家也是一个大大的四合院,中间是一个大大的院子,院子里围了一大圈冬青。冬青又围住了葡萄架和各式各样的花儿。我记得很多花的样子,但叫得上名字的就只有月季花,海棠花,芍药花,绣球花,太阳花,菊花,鸡冠花。我不敢摸鸡冠子,但我敢摸鸡冠花儿。刚摸上去的时候是湿漉漉软绵绵的,但倘若你想要使点力气捏一下,它便又变成硬邦邦要反抗你了。

    对了,还有指甲花儿。爷爷把指甲花揉碎了,和着明矾水,用梧桐叶子包起来,给我染指甲。梧桐叶子也被我在梦中呼啦掉了。奶奶说,手指头染了个猴屁股红,她的被子却染了个铁锈红,看得人臊得慌。那之后,指甲花再也没见过了。亮晶晶的明矾也被奶奶没收了去。爷爷说,可以拿来炸油条吃。奶奶白了爷爷一眼,伸出两根手指在刚倒完的油瓶口擦了一圈,放嘴巴里添了添。她又用牛皮纸把白矾包了,从腰间拉出钥匙链,打开一个黑匣子,搁进去,盖上匣子,再锁好,钥匙放回裤兜里。

    爷爷院子里好多花儿,叫得上名字的,叫不上名字的,却偏偏没有蓝罂粟。爷爷说,“蓝罂粟就是绿绒蒿,只能在野地里长。爷爷得带你去太白山上看。”

    我说,“村口那家就有,蓝色的薄薄的花瓣,叶子像羽毛一样,浅浅的,毛绒绒的。闻起来,甜甜的。”

    爷爷笑眯眯的说,“大姑娘,那不是蓝罂粟,那是虞美人。也不怪不得你认错,她们两个看起来是太像了啊。而且啊,蓝罂粟没有味道,虞美人也没有味道,你闻到的全是洋甘菊,是他们家旁边那些白色的细细的花儿。“

    怎么可以没有味道呢,我感觉那就是蓝罂粟的味道。况且,假如罂粟花没有味道,“那为什么那天他们说罂粟花闻了会中毒。”

    爷爷想了想说,“那是鸦片罂粟花。罂粟花都没有毒,鸦片罂粟花也没有毒,是鸦片罂粟白白的汁液有毒。白白的汁液可以用来制造鸦片。”

    “可是,姥爷说,鸦片本来也可以是麻醉药。就像刀可以用来做手术救人,也可以用来杀人。”

    爷爷拍拍我的头说,“大姑娘有学问啦。”

    可我还是不服气,“那为什么那天警察叔叔把那家院子里的虞美人全都拔了?”

    我看到它们蓝色的翅膀在阳光下翩翩起舞,却突然重重的摔了下去。花死了,她没有谢,她没有败,可是她死了。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不是每一个生命都可以走完一生,第一次知道不是花想要开就可以开,不是我想要她们开她们就可以开。

    那些耷拉着的蓝色脑袋在绿色茎叶中的长啊长,爬进我的血液里。

    爷爷说,“怕是没看清楚吧。”

    爷爷的院子四面都是房间。正对着奶奶卧室的便是奶奶的粮仓,放着好几缸面粉。灰色的大肚子缸,比雍和宫的香炉要小好多圈。我问爷爷,司马光的缸有这个大吗?爷爷说,那自然。有多大呢?总得能藏得下你那么大吧!可是,爷爷,我不想藏到缸里去,我也想演司马光,像你一样。爷爷不吭声。

    大肚子缸虽然小,却装了好多爷爷和我的作战经历。

    那时候,我每次看到小朋友玩泥巴,就痒痒。可泥巴多脏啊,一想到手还要穿衣服,一想到手还要写作业,一想到手还要来吃饭,我就只能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别人的泥巴看。我看了又看,看了还看。有一天,奶奶不在家。奶奶的粮仓门忘记锁了,长长的铁链子垂下来像耳环在脸旁招手。

    ————

    钥匙还在奶奶的裤兜里待着。那一大坨沉甸甸的钥匙,沿着奶奶腰间的链子爬到奶奶的裤兜里。走路的时候悉悉索索的响。奶奶的每一个房间都有自己的钥匙,每一个柜子都有自己的钥匙,每一个箱子都有自己的钥匙,每一个匣子都有自己的钥匙,每一个抽屉都有自己的钥匙。爷爷就只有一个家门的钥匙。我经常远远的望着那些挂着的嵌着的扣着的锁子猜,猜里边都有什么。我知道放在堂屋里的那个橙色云纹柜子里有好多糖果蛋糕饼干。早饭的时候,奶奶便从腰间拉出钥匙链,挑出一个钥匙来,插进去,转两下,柜子便开了。我总是躲得远远的,并不敢去朝里看。仿佛偷看也是偷。

    奶奶手扶柜门,挡在柜子前面,笑着转身问我,“你要吃奶油蛋糕吗?是人家(r-ia)你大伯昨儿个买的。”

    我远远的站着,默不作声。

    爷爷刚洗完脸进屋来,拿着奶奶的擦脸油,“大姑娘,咋擦完脸就跑啦,来抹个老婆子的雪花膏,香喷喷的。”

    奶奶冲着我说,“小(shui)娃还(ha)抹啥雪花膏的。不怕起啥反应么?”

    我推开了爷爷的手,“爷爷,我不喜欢香喷喷的。”直到把爷爷的手推到他脸上,爷爷弄出来的擦脸油只好抹在自己脸上了。

    我躲去爷爷身后,和奶奶成一条直线。

    后来,我的皮肤真的经常过敏,对很多护肤品过敏,对金属的耳环项链也过敏。奶奶带我去打耳洞,耳朵里被塞了两个紫色的耳钉,耳朵化脓流血,好久也长不好。长不好,爷爷便拿掉耳钉,给一只耳朵塞一颗茶叶棍。爷爷眯着眼睛说,大姑娘的耳朵也喝茶。已经不喝爷爷的茶好多年,那两个洞还在。对着镜子看,以为它们都合上了,茶叶棍一戳,耳朵前边进,耳朵后边出。洞,还在。

    那天早上,爷爷边涂边说,“等一下(ha),咱(ca)吃香喷喷的蛋糕。可好吃呢!”

    奶奶冲着爷爷说,“刚问倭了,倭不吃!”

    爷爷笑着问我,“不喜欢吃蛋糕呀?”

    “然在那家(n-ia)姥姥家吃得多了,不稀罕。”奶奶说。

    我不吭声。

    爷爷弯下腰问我,“那咱吃水晶饼。咱(ca)陕西特产?”

    我不吭声。

    奶奶远远的对爷爷说,“她姑姑上个礼拜买的,没有(m-o)剩几个了。”

    爷爷蹲下对我说,“那咱吃软香酥。他们北京又没有软香酥。”顿了顿,爷爷又说“爷买的。”

    我咬着嘴唇,点点头,鼻子酸酸的。

    有一天下午,爷爷不在。我,也许是被酒心蒙混了头,也许是被巧克力迷了心,终于鼓起勇气对奶奶说,“奶奶,我还想吃一颗那天吃的酒心巧克力。”

    奶奶笑着大声说,“没有(m-o)了。就剩倭一个,早上都给你吃了呀。”

    虽然吃不到心里也蛮失落的,但是因为是没有了。没有了呀,奶奶也没有办法呀,对不对呀?奶奶即使想给我,也没有办法呀,因为没——有——了呀。只——是因为没有了。因为最后一个都给我了,连最后一个都给我了呀!这么想着,越想越开心,便和院子里的花玩去了。

    过了一会儿,堂哥一脚踩在我的小太阳花上,给我气坏了。我本来是蹲在哪里的,便使劲去抬他的脚,“你要把我的花都踩死了!”我嚷嚷道。

    噗通,堂哥被我弄得坐到了地上,他吓了一跳。

    他吃惊的看着我,“你怎么这么大声?!”,嘴角还挂着棕色的液体。好像我从来就没有大声过一样。我也被自己的尖叫声吓了一跳。

    悉悉索索的,他从兜里掏出三个酒心巧克力。我吓了一跳!酒心巧克力?不是奶奶给的吧?是他自己的。对,肯定是他自己的。

    他把手里的巧克力拨来拨去,蓝色的,绿色的,紫色的糖纸滋啦滋啦。他对着巧克力自言自语,“你把奶奶给的巧克力也都弄碎了!”

    我震惊的望着他手里的巧克力。

    他把手伸过来,“你看,这一个,酒心都流出来了。咱俩扯平了!”

    我低下头,看着被踏进泥土里的太阳花,眼泪不争气的出来了。

    堂哥说,“你把巧克力弄坏了,你还有理了?”

    我嗫嚅道,“就坏了一个。”

    “算了算了,受不了你了。这个就免费给你吧!”他把那颗紫色压坏的,放到我手里,便跑了。

    我看着巧克力,黏糊糊的酒心汁流到了手上。

    “啊哒来的?”奶奶的声音。

    我忍住眼眶里的泪水,转身站起来,“哥哥给的。”

    奶奶盯着我说,“然一人一个,你咋能吃了你的,还吃你哥哥的?咋倭么心私呢!一天就光想着你,都不管然!”

    正好堂哥拿着水枪,杀啊冲啊的跑过。奶奶冲着堂哥说,“给你的巧克力你咋随便给人。你等着,不好好吃再明就不给你了。”

    “那个紫的都烂了!”堂哥远远的嚷嚷道,笑嘻嘻的说,“好的,我还是吃的。”

    我站在那里。

    我不知道应该把紫色巧克力还给奶奶,还是不该把紫色巧克力还给奶奶。如果还回去,会不会是我太娇贵太挑三拣四太不顾及别人。

    我站在那里,棕色的粘稠的液体从紫色糖纸里流出来。我之前吃的那颗是粉色的糖纸。

    爷爷回来了,“大姑娘,咋啦?哎呦,手都弄脏了!”

    我点点头,眼泪刷的就出来了。

    爷爷把已经化了一半的巧克力扔了,带我洗干净了手,和紫色糖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