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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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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雾朦胧。

    白白的蒸汽在厨房里打转儿,不一会儿便仙气弥漫,奶奶渐渐消失了。

    我挨着爷爷,坐在小板凳上,托着腮帮子,“爷爷,出锅了没?”

    “早着呢,这才一分钟。”爷爷伸出一根手指,又指着手腕上的表给我看看。他的表上有一颗细小的指南针,掘强的指着那一锅花馍馍。表很旧,边缘磨蹭了一大块,以前是戴在爸爸手腕上的。我暗暗的想,等将来长大给爷爷买一块新的,爷爷自己的。

    一股蒸汽贴着玻璃,白蛇一样匍匐前行。它盘旋了一圈又一圈,似乎要冲出去。我跑过去,捉住蛇头,用手指在玻璃窗上划了一个圈圈。那只白蛇扭头冲我笑笑,就呲溜不见了。我再捉一只,又画一个,呲溜又一只蛇被我放跑了。不一会儿,奶奶又出现了。玻璃冰冰凉的,我的指尖通红鹅黄,还渗着水珠。

    一个声音从迷雾里传来,“你就折腾额吧,刚擦干净的窗户!将来又是一块黑云云。脏了你妈又不给我擦窗户。去去去,去你的本本上画吧。”奶奶的脸被大白狼吞掉了。

    爷爷两只手抱着抬起的那个膝盖,鼻子一哼,“嗯——”

    爷爷对我笑着,“看看,看看,这地主老太婆,要发脾气喽。”

    我跑回来坐在小板凳上,吐了个舌头,问“爷爷,要出锅了么?”

    爷爷笑了,伸出三根手指头,“才过了三分钟哟。”

    爷爷见我耐不住了,便说,“走吧,我们买笔买本,本本上写字去吧!”

    我开心极了,“爷爷,我们买-买-买自动铅笔芯在本本上写字去吧!”我那时打算买来给楠楠,换她的菠萝帽子再戴一戴。一定像风一样在奶奶面前呼呼两下。

    爷爷往灶台里加了两小铁锨煤块,冲着奶奶喊,“老婆子,我娃娃要做功课喽,我得去干好后勤喽!”。

    奶奶撇了撇嘴,“哼,你爷孙俩吭里马擦回来。花馍还在锅里呢!”

    我和爷爷兴冲冲去村口的小超市买铅笔芯。小超市离家还有一段路,地上的雪这会儿都化了,湿漉漉的。爷爷背着我。

    那个时常喊我的老头子正在村口小商店门口给大家写春联写福字。他的墨水有两种,一种是黑色,一种是金色。我们路过的时候,沾满金粉的毛笔正在纸上慢吞吞的磨叽着,“庇民大德”。我肯定是太好奇他要写什么了,便同爷爷喊,“爷爷,我就在这里等你吧。”

    磨叽半天,终于出现了“庇民大德包中外,尚父宏勋冠古今”。旁边看着的人们都啧啧称赞,说,撩咋列,美得很,其它啥不说,写这匾还是你写得好。包他们村那边的基督堂高兴。咦,这不是东堂前面悬着的匾额吗?一点也不妙手一点也不偶得呀。

    我不想戳破他,况且他承认妙手偶得了,相当于含蓄默认不是他创造的了。

    他却先开口了,“鳖老二家的孙子女回来啦?”

    我没听过鳖,写也不会写。他便在裁得四四方方得红纸上大笔一挥。我看到一个闪闪发光的“敝”和“鱼”。鱼我是见过的,敝我也是听过的。合在一起,我惊喜的发现竟然也是在书上看过的。

    有个高老头嚷嚷,两只手交叉塞进对面袖筒说,“你就(cou)写个王八吧!”

    有个矮老头梗着脖子说,“倭个鳖就是(cousi)王八。”

    有一个蹲在地上吹旱烟袋子,吧嗒吧嗒说,“对面倭个房子大水池里就歇着好几只王八,没见过的让你爷背你去瞅瞅。”

    有一个头上顶着青色手帕身穿灰蓝色大襟的老婆婆摸摸我盘踞在头上的蝴蝶头花说,“然大城市里来的娃啥(sa)没见过哟,凑你得瑟!”

    奶奶昨晚给我盖的掐丝珐琅暗纹巧克力色缎面的被子也飘过来了,我吓一个激灵,后腿了一步。早上的时候才和爷爷偷偷换掉被尿液污到的被套。原来是一个对襟子,撑得鼓鼓得套在一条胖金鱼老婆婆身上,她凸着两只眼睛道,“见过啥(sa)哟,是骡子是马都分不清。昨儿个指着骡子叫黑马,今儿又稀里糊涂把大(duo)鳖叫乌龟。”

    写字老头对我说,“你们城里来得,倒是给咱(ca)解释解释。见过龟生儿子吗?”他又把头转向其它几个人,“这龟不生子,龟只生蛋。那为啥(sa)还(ha)有王八羔子,倭羔子,说实话是(si)龟和蛇得杂种!”

    我想起了鲲表哥,猛地有了勇气,“杂-杂-杂种怎么了。杂交水稻还更-更-更好呢!”

    老头子老婆婆们意味深长的互相望去,几秒定格后爆发出一片哄笑。金鱼老婆婆说,“城里来的娃,就(cou)你倭个杂交水稻,给我(er)猪吃猪都不吃。”我打一个寒噤。他们的笑声四面八方扑来。

    爷爷的父亲第一天来这里也是这样子情形的吧。倘若他是一只鸭子,那也是只混进了鹅群的鸭子,挣扎的把脖子拉长。他穿青布长衫,而别人都穿黑布绑腿的;他满口的三字经弟子规,而别人都是操蛋驴日的;他姓唐,而别人都姓闫。糖与盐本身都是一样的佐料,可是吃惯了盐的便觉得糖是害人的坏东西。他还不懂得来这个地方不是加入一个家,一个母亲改嫁的家,而是加入一个新的自己。当他和异父异母的三个哥哥挤在一个中间有个大窟窿的竹席上的时候,他以为,那是他用可叉棍烧炕的第一天。他想着,将来回去要告诉吴妈,也把火盆挪到自己的床下,呼呼的就热啦。多年后,他明白了,那是他少爷岁月的最后一天,不是他用可叉棍烧炕的第一天。他,最终没有离开这里。

    他跟爷爷说,不是我接受了这里,而是这里接受了我。

    他说,来这里已经几十年了,还去不掉打小带来的方言。他说我,不是额。辛苦了人家全村老少费力去听懂我。这不容易呀,我也是尽了一辈力气去听他们。唉,恐怕以后,还肯花这费时间的人越来越少了。

    一个人,倘若被一个地方全部接受了,就再也拔不开腿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