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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有一天被翻出来,才意识到没有它们,风衣会多么单薄没有温度。
爷爷经常告诉她,不要在爸爸一言不发的晚饭后写作业。爸爸饭桌上的说话字数的多少往往直接决定了明天是否要被罚站。爸爸一言不发,必然是有什么烦心事儿。这时,如果被爸爸发现作业写得不好,即使不被胖揍,至少某个许诺已久,已经深深植入将来的礼物也要挥泪告别了。
这一点,森舅舅还在的时候,鹏表弟早已谙熟于心。宁可撒谎说作业全部都写完了,宁可第二天早上被罚站。反正站几分钟也没事,不想看到爸爸发脾气的样子。莎莎会等爸妈都睡着后,躲在卫生间趴在马桶盖上写。鲲表哥会去楼下的24小时麦当劳写。他总是会叫一杯可乐,加冰,有时会加四个鸡翅,两个翅中,两个翅根。
翅中给你留着,要来吃嘛?他这么问。不嘛,我要一人一个翅中,一个翅根,这样我们才会一样。她肯定会这么回答。他想想,摇摇头笑了。
爸爸问他们,“为什么撒谎说写完了。”
鹏表弟说,“因为不想要你生气。”
“你撒谎我反而更生气!”爸爸头也不回,边吼他边继续写代码。难道爸爸就不撒谎吗?为什么爸爸撒谎的时候他不可以生气,他还得乖,他心里也挺不服气的。爸爸的屏幕上刷刷得诉说着他还无法理解的奇怪文字,那是爸爸的语言。在那个语言里,爸爸只不过是一只乌龟,也许是爷爷家的波斯猫,不知道什么时候要被主人一生气翻个四脚朝天。
“哦。”鹏表弟望着爸爸微驮的背。有一天,我要胖揍那个最先让你生气的人,然后我来养你,爸爸。他暗暗下定决心。但是森舅舅等不及他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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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有个外号叫憋,或许是因为他说话总是很慢的缘故。他年少的时候去参加抗美援朝。他的父亲很生气,说他家道末落的贵公子不懂得学习种田吃苦养家,成天就想着干大事。他个子小,枪很长,枪托拍得他屁股肿了,挂着粉色的血块。一身单衣,零下四十度,好多战友耳朵都被碰掉了。他每天天一亮就让战友看看自己的鹰钩鼻是不是还在。又冻又饿,太久了,身子都不会打弯了。战争结束后他就一路直挺挺得走回来,小腿肿得连绑腿的带子都接了好几根,鞋子也被肿大的双脚撑爆了磨破了。到家后,腿带子都没来得及解开,就从小黄包里掏出一双军用鞋递给他父亲,还有几张攥得皱巴巴的纸币。
一个美国电台里正热烈的讨论着某个篮球联盟在中国的纷扰纠纷,一个名叫Paul的听众打进电话来,他一字一顿的说,主持人立刻认出了他的口音,她用非常专业的礼貌的再次跟Paul介绍了自己,然后Paul的字正腔圆就消失了,只剩下广播室里嘉宾们和那个宣称她乐于给大家呈现任何观点的主持人的流利自如的讨论。
鲲表哥的梦里,他把窗户关紧,把房门锁好,把已经被埃博拉附身的那个自己关在房间里。他看着自己的手逐渐变紫发黑。他听着门外爸爸和他们在外面吵吵嚷嚷。他闻到了豆浆的腥甜,猪油的香腻,鸡蛋的滋啦啦的焦糊。他哇得吐了出来。
徐叔叔的声音,嚷嚷要迟到了,啪,门关了,徐叔叔的声音没了。他的脚趾也开始变黑。指甲们一个一个掉了。
莎莎的声音,说我和鹏弟弟一起走了,啪,门又关了,莎莎的声音没了。他的腿也黑了,胳膊也黑了,皮肤裂开了,像龟裂干涸的红崖山水库。他的脸还在吗,他没有镜子。
啪,哐啷,哐啷,门锁了!他把耳朵贴在门上。吧嘀,吧嘀,厨房水龙头没有拧紧吧。腿上裂开的口子里冒出血来。他突然好害怕。突然想到会这样一个人死去。想要哭,可眼睛太干了。头痛欲裂,吧嘀,吧嘀,是爸爸的手表吧,是徐叔叔的手表?他们还会回来取手表吧?他晕乎乎的,好疼啊,他快要疼炸了。
哐啷,哐啷,哐啷,门要开了?爸爸回来取手表了?!他背靠着门坐着,红红的眼眶里闪过一点光。爸爸还是想着他的。他忍住剧痛,不能喊,不能传染给他们。他想好了,爸爸敲房间门的时候,就不应声,这样他就以为自己已经走了。但是,没有开门的声音,没有脚步声。那是有人回来反锁门的吧。他和别人打架的旧伤口也爆开了,血渗出来。原来,靠近骨头里边的肉要比外面的白。
他们都想要极力保护爸爸,用自己所能够得着的方式。跟别人打架经常仅仅是因为一句对父母的侮辱。小小年纪,早已谙熟吵架时彼此的道德底线是不骂对方父母。它们就像风衣里的纯棉内衬,一直藏在里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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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和父母的关系有时候就是这样反转的。我能想到最温暖的爱,就是心安理得活在你的影子;我所经历最痛的爱,也是无法抗拒活成你的影子。有多么温暖就有多么痛。
你在饭桌上剔着牙缝里的肉渣训斥着服务生让她替换掉凉掉的菜你说吃了拉肚子,你把过期了的面包递给伸手过来的要饭的,你在幼儿园的盘子里随手拿走了两块糖还强塞一颗给我你说特别甜,你在超市里打开盒子旁若无人的调换里边烂掉的水果你说别把剩下那些好的传染了,你在宠物店里把一只小猫咪踩在脚底下你说血统不纯正,你在美国把刚下飞机当女儿看待的租客姐姐挡在门外的大雪里不允许她靠近我们家你说她身上带着中国来的病毒,你在飞机上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不理我不允许我去找你却愿意和别人坐在一起你说你最近总是咳嗽,你精于投资买房买地买股票期货一本万利,最终连我也没有放过。
“过来,小姨跟你算笔账,”那是小姨刚从非洲回来得时候,她拉着莎莎说,“你看,你爸妈养你花了那么多钱。将来可要连本带利还清楚才能走哦!”
她听到那个庞然数字惊恐万分。
鹏表弟吐了吐舌头,转身对姥姥说“要这样,你们还是把我卖了算了。”小姨,妈妈,还有姥姥都笑了。
鲲表哥什么也没说。
她看着鲲表哥。原来我们都一样,养育本来就是一场投资,挥之则来呼之则去的我们,一旦无用或者不听话,就要被扔回垃圾堆里。小孩子们都知道,所以拼命拼命变得有用,所以拼命拼命学习那些规则,所以拼命拼命变得听话。TA们的爱,有多么温暖就有多么痛。鲲表哥,于你,于我,都是这样子的吧?
“妈妈生你的时候疼得都快晕过去了。”电视上出现这句台词的时候,我惊恐的走开了。我害怕这句话从TA的口里出来。咣当,掷地有声。仿佛我是一个逃犯。我是一个隐形谋杀犯。在我还未出生的时候,我就试图夺走另一个人的生命。并且这一切都是有征兆的,我从一开始就对TA不客气,我争夺TA的食物,衰老TA的容貌,毁掉TA蒸蒸日上的事业。别人都说TA很伟大,因为即使我那么对TA,TA依然爱我。鲲表哥,是不是我的罪恶成就了TA的伟大和更伟大?如果我否认我的罪恶,会不会也连带剥夺了TA头上闪耀的光环?
鲲表哥,我宁愿承认有罪而不被原谅。我害怕掉落到那种被原谅后你欠世间所有人的深渊。因为懂得是妈妈,所以只有无声的服从。如果我当时没有被TA生出来,我是否会不那么有罪一些?比如在试管或者培养皿里长大。鲲表哥,你是这样子觉得吗?
鲲表哥,我并没有生出憨憨和闹闹,可我依然在对他们行使妈妈的权利。我给他们吃的食物和水,帮他们清洗小窝带他们晒太阳,然后要求他们听话,听我的话。然而,我又懂得些什么?我按照我的方式理解他们的言行。我一直以为憨憨是外表坚强的孤独者。我为了她和闹闹作战,然而直到憨憨死掉,才发现原来真正忍辱负重的那一个是闹闹。憨憨因为感染了细菌,不愿意吃喝,闹闹就默默的帮她咬掉感染的尾巴,劝她吃喝。他们有自己对这个世界的理解和生存方式,可我从来都只按照我的方式来对待他们。我躲在一个叫做人体的房间,躺在一个叫做语言文化编织成网的床上,透过一个叫做眼睛的小孔来观察憨憨和闹闹。
我不知道从哪里学会吹泡泡的。也许就像爷爷说的,不是所有东西都要学才能知道。有时候,长大,恰恰是学着去知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