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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 白衬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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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姥爷去世的时候是在返回故乡的车里。路过一个村庄,他看到别人家院子里横在两颗树上的尼龙晾衣绳,平铺着两件白衬衫,随风飘荡。他说,以前外地求学归来过年,他的母亲就是那样晾洗他一包带回家的脏衣服。晾得密密麻麻,要两三天才能干透。那时候没有自来水,没有水龙头,河水也干了,只有井水。井上盖着一个早已废弃的磨豆腐的大磨子。打水的时候,要先把磨子移开。把桶挂在钩子上,摇着摇把,轱辘轱辘把桶放下去,再轱辘轱辘摇上来。

    姥爷不喜欢坐飞机,不是因为他害怕冷不丁气流的颠簸或者恐怖分子的劫机,也不是因为他不喜欢局促于巴掌大的地方和退去新鲜的罐装食物。没有了参照物,就没有了经历,他说。他宁愿坐高铁,他要亲身经历沿途一个个村庄,一座山,一个湖泊,哪怕转瞬即逝。

    人们都说他们这些拿手术刀的是靠经验吃饭,姥爷说,不,是靠经历。

    如果不经历,很少有人会有机会知道自己可能会有多么善良,又可能会有多么邪恶,会有多么勇敢,又会有多么懦弱,会有多么强大,又会有多么渺小。

    那些经历,就像半成品的食物,等着你再把他们从记忆里拎出来,解冻,化开。它们就像你的庐山,横看成岭侧成峰,在每一个维度丈量你。

    譬如牛肉,可以做卤牛肉,水煮牛肉,香辣牛腩,番茄牛肉,蒜爆牛肉,葱爆牛肉,土豆烧牛肉,胡萝卜炖牛肉,甚至海参牛肉汤。虽然姥爷不喜欢吃海参。姥姥总鄙夷的说,不吃海参的人胆小。莎莎想,按照姥爷的因果推断方法,怕也有可能是胆小的姥爷不吃海参吧。她无从验证,她无法找出一个一模一样但是胆大些的姥爷。

    她也无法找出一个一模一样但是胆大些的鹏表弟。森舅舅刚走的那一年,鹏表弟见不得任何穿白色大褂戴口罩的人,也见不得博物馆里的宇航服。穿上了就是把爸爸带走的坏人了,姥爷和磊舅舅也不允许穿。因为穿上了就和他们一样了。小时候,变得一样,就是全部生活的意义吧。

    处理半成品的食物也总要耗费时间,就像飞洋过海回家一趟。像她这种没时间等它们慢慢化冻的,叫外卖固然会快很多,也省去了很多麻烦。可姥爷,不能总是视频里的姥爷。她在国外回不来的时候,姥爷总说,啥时候才能看见你呀。她有点哽咽道,姥爷,现在不正见着嘛!她懂得,姥爷想要的是可以经历的见,可以放入记忆冰箱封存的见。爸爸妈妈已经学会了妥协,录屏就心满意足了。解冻过的食物还可以再冻上吗?

    有些家常的半成品其实都无需解冻。譬如白饭,可以做蛋炒饭,酱油炒饭,扬州炒饭,海鲜炒饭,黄金炒饭,咖喱炒饭,菠萝炒饭,泡菜炒饭,腊肠炒饭,。。。。,甚至不可名状的炒饭。等到姥爷去世,她才发现关于姥爷,她并没有太多的半成品可以来化冻。姥爷,好像一生下来就是她的姥爷,她竟然有点不能接受姥爷还有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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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姥爷说的是辘轱井。辘轱井里打来的水还得用扁担挑回去。挑水,一般都是家里年轻力壮的父亲来干。他的父亲,别人都说,顶着青天白日的帽子跑了。也有风风火火的年轻新媳妇儿来挑的。但人家用的是竹扁担。他们家只有一根老旧的木扁担。她母亲自己挑,每次就挑两个半桶,一担一担的往大铁盆里倒。大铁盆是瓷瓷实实十斤铁浇铸的大铁盆。大铁盆很重,装水后更重,他的母亲搬不动。洗好后,她又一瓢一瓢舀出来,倒掉。尽管如此,他的母亲还是坚持洗好几遍,一遍冲掉灰尘,一遍打上洋肥皂浸泡,头一遍打洋肥皂通常没有泡沫,她要洗掉第二遍再打上洋肥皂浸泡,用洗衣板搓,再两遍清洗掉肥皂泡沫。最后一遍的时候打开一个玫瑰瓶子滴几滴,再泡一泡。他父亲在的时候,他的母亲没怎么干过活,但是姥爷带回家的衣服也一定要亲自洗,寒冬腊月里。

    她对于姥爷半成品只有零星几个。就连这些,也是妈妈告诉她的。姥爷的妈妈洗完那么多遍衣服一定很累吧?但满屋子晾着带玫瑰露的衣服一定很香吧。她想象玫瑰香扑鼻而来。

    邻里四坊一嗅到混杂在肥皂香里的玫瑰香里气息,便要说,“儿子回来了呀!”

    她嘻嘻一笑,瞅瞅白纸新糊的棱格子窗,“在大屋里做学问呢。”

    邻里的母亲们总是露出羡慕的眼神,呵斥自家孩子说“瞧瞧人家老窦家的公子,多有出息呀!”

    一群看热闹的孩子挤在被训斥的那家门口嚷嚷,“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

    被训斥的孩子因为在同龄人面前掉了面子,又羞又愧,总是要气哼哼的还一句,“哼,那你也瞧瞧窦子游的妈呀,还会念诗还会算算术?”然后挣脱了母亲的手,跑向大门口。

    母亲们总是气的半死,拖下左脚的蓝面千层底布鞋子远远的砸去。然而,砸也没砸中过,不是扔到了门上就是扔到了屏风上,大概是母亲们没练过靶子,技术不好吧?倒是小孩子们边跑边回头瞅,经常被门坎绊倒。

    绊倒了,做母亲的便急慌慌的一颠一颠的跟上来,也顾不得脏了新换的白布袜子了。小孩子们以为要被捉住,便搜的爬起来贴在门口刻字的大石头上,嘴里念念有词“泰山石在此,谁敢挡我?”

    大人们往往噗嗤笑了,“小兔崽子,肚子里有点墨水就显摆,瞎念什么。这泰山是个地名,传说中石敢当是个能降得住狐狸精的人。”

    “狐狸精,你见过么?见过么?”看热闹的孩子们嚷嚷着。

    大人们往往被问得哑口无言,便胡乱瞎编一个,说是小时候在某个山沟里放羊的时候,还抓住过一只,雪白的狐狸尾巴,可以做好几个大毛领子呢。

    孩子们还未能理解这个做了大毛领子就意味着狐狸精死了。仍旧好奇的问,“那后来呢,抓住了的狐狸精呢?”

    “狐狸精会干啥呀?”

    大人们编不下去了,嚷嚷着“去去”,赶走了瞎闹的孩子。自家的孩子也趁机溜着去玩了。

    不多久大家就都明白了:

    “狐狸精会干啥?”

    “狐狸精会念诗,狐狸精会算算术。”

    “狐狸精还会干啥?”

    “知不道,反正狐狸精不会干粗活儿。狐狸精肯定跟我们大伙儿不一样。”

    “那不会干粗活的都是狐狸精!那不明来历的就是狐狸精!”

    “对,那做学问的都是狐狸精。”

    姥爷已经好久没有回家了。

    那泰山石连同那些闭着的玄关挡住的还有姥爷的母亲。她会念诗,她会算算术,她不会干农活。她打南边来。

    莎莎最早会念的一首诗,不是床前明月光,而是和南边的荔枝有关。

    苍藤蔓架浮眼前

    满缀明珠络索园

    赛过荔枝三百颗

    大宛风味汉家烟

    姥爷说那是她的母亲教给他的。她的母亲说,那个诗人肯定是打南边来的,不然吃不到绝顶新鲜的荔枝。那新鲜的荔枝,晶莹剔透,甜滋滋的。只可惜她没有办法给姥爷买到些尝尝。她于是经常买葡萄替代。她喜欢把葡萄剪成一颗一颗的洗,说那样看起来像荔枝。她把洗好的葡萄摆在印有龙凤呈祥暗纹的玻璃托盘里,落成一个小山的样子。

    后来玻璃托盘也被没收了,阁楼里大包大包的银元也被封了。姥爷也好久好久没有回来了。人都说被关牛棚贴大字报去了。人都说因为她会念诗,因为她会算算术,因为她不会干农活。她于是用那个晾衣绳把自己挂在了大屋的房门上。

    姥爷说那时候他还没有被关牛棚,他还没有被贴大字报。可是他也怕被关,他也怕被贴。他每天都战战兢兢,一听到门锁响心就揪成了一团。时代给他一把刀,在过去和将来之间,他诺诺的选择了和过去切断。不是人人都知道茴香豆有四种写法,不是所有知道的人都写得出来。他那时候写字写得很差,钢笔墨水总是染蓝了手掌。

    姥爷去世前一天的时候,他说,他要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