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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 西北是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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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磊舅舅出发得时候,姥姥正要脱了外裤爬上堂哥家的炕。奶奶在炕上喊:“老嫂子,你坑立马擦些。”

    “我(er)怕你隔应咯。把你狗皮褥子弄脏喽。我(er)走了,明儿个受罪的可是我(er)哥。”姥姥边说边把裤子叠好,放到炕边的靠背椅上。

    “她这答,多少年不见,这这嘴喔,还不饶人,不饶人。”奶奶揭开褥子给姥姥盖上腿,“都把(ma)我(er)莎莎(sasa)教坏(ha)喽。”

    “咋可是我(sier)把你莎莎(sasa)教坏(ha)了。你莎莎(sasa)跟了谁(sei)。还不似跟了你。”

    奶奶劝鹏表弟也脱了鞋子去被窝里暖暖。鹏表弟就靠着炕沿坐了。

    堂哥坐在小板凳上,给小铁皮炉子加了两块煤。

    姥姥说,“啥(sa)都好着呢。我(er)回来就是(cousi)替我(er)哥给你捎个话,让你放个心。”

    奶奶说,“奈你悄悄的给我(er)说个实话。他这似啥病么?这都去(qi)北京两月了。”

    “唉,能有啥病?你莎莎(sasa)想她(ni-a)爷了,就多待(xing)几天。”“咋了,这就舍不得老汉啦。”

    奶奶笑着拍了姥姥一下,示意姥姥喝水。

    奶奶指着姥姥对堂嫂说,“这是(si)莎莎(sasa)她(ni-a)外(wei)婆。你都见过吧?”

    堂嫂笑着说见过的。姥姥接过堂嫂双手捧着的茶水,笑着谢过,转头向奶奶“咋可是(si)莎莎(sasa)外(wei)婆。是(si)我(er)哥他妹子。”

    “咋的哩,给我(er)莎莎(sasa)当外(wei)婆,还把你委屈了不成。”奶奶接过了自己的茶。

    姥姥吹了吹茶,“你,你!”转而向鹏表弟,“鹏,你说,她莎莎(ni-asasa)跟了谁(sei)。”

    鹏表弟一步向前赶快接住了自己那杯茶,转头向炕上的两个老人笑笑。鹏表弟后来说,其实他半天没太听懂,连我得名字都没反应过来。听着像两只鸟儿在吵架。

    奶奶看着鹏表弟喜滋滋的,“都这么大了。小(shui)时候,。。。。”又悄悄向姥姥,“都见了么?”

    姥姥看着鹏表弟,点点头。

    那个时候,头一天,他俩还在村子里观摩拜基督。第二天,村子就封了。

    村子封住啦,大喇叭奔走相告。大喇叭禁止走亲访友。红白喜事推后举行。有人欢喜有人愁。要去领压岁钱的孩子们自然满是不开心。要是送礼的大人们倒是觉得终于舒了一口气。要结婚的人家,家里买了猪羊,本来请了大厨正做着四五天的大宴席的这下傻了眼。四五天的流水宴席,自家也吃不完,也不能邀人家来吃。家里死了人的,叫了四个年轻力壮的悄悄抬到河对岸的祖上的坟地里挖了个大坑给埋了。说好了初四初五吹唢呐摆宴席的也怏怏的关上了门在家里蹲着。

    村子里有一条笔直的马路横贯一条河。据说那条河的河水曾经滋养了烈士陵上的苍松翠柏。可现在,河是枯萎的,一滴水也没有。河上有座桥。桥的两头各插了两排铁栅栏。

    桥上的铁栅栏才是第一道关卡。倘若有人身手矫捷过了第一道关卡,还有第二道关卡等着他。第二道关卡远比第一道威风凛凛。

    第二道关卡是由村口老房子的老头子们组成。他身着明黄色羽绒服,一人端坐于一张祁红的桌子上,头戴羊皮小帽,口遮大白口罩,手握偃月刀,脚登大头皮靴。桌子摆在四平八稳的地面,桌子上放个小板凳,桌子下还放一个烧火的火盆。寒风吹的火苗一跃一跃的。

    第一道关卡按理说就够了,防得结结实实,防得稳稳当当,连抬棺材的四个小伙子都踉跄磕噔一下,差点把棺材摔到河里去。但人还要添上第二道关卡。第一道关卡是铁打的,只够防身,第二道关卡是人筑的,用来放心。远远的望去,浩浩荡荡,人心便凉了下来。心凉了,自然不会热乎乎的去赶团聚啦。

    姥姥常说,过得了万水千山,过不去人心一道槛。

    堂嫂听说有外地亲戚的人家都要被抓出来隔离,便让姥姥戴着鹏表弟连夜走。可谁送去高铁车站呢?一个小时的车程说长也不长,说短也不短。

    堂哥刚刚打开他路虎车的车门,堂嫂便拉住他说,就你能耐喽,能开出这村子吗?

    堂哥说,半夜三更的,谁还拦在村口啊。再说,跟村长说说,开个栅栏,不让进总不至于不让出吧?

    堂哥挤弄挤弄眼睛,说昨儿个有个要返校的大学生,听说连亲哥哥都不给送呢。亲哥哥刚添了个儿子,人家嫂子说孩子还不足岁,抵抗力差得很,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也不想活了。

    堂哥就不说话了。堂哥也刚添了个儿子。

    姥姥问,那叫个黑车送不,我这把老骨头翻了栅栏在桥头候着,不成吗?

    堂嫂说,昨儿个那大学生他爸爸打电话了一上午,没约到一个车,压根儿没人愿意接单。这年头,谁不惜命啊,高速都封上了。

    视频那边的姥爷听着以为回不了家了急得团团转,埋怠磊舅舅不该买票赞成他们婆孙儿去。鹏表弟一开始还没当回事儿后来形势越来约不妙,也着急的差点哭了。

    姥姥训斥道,这孩子让你姥爷别听是风就是雨的。这路是自个儿给自个儿封上的,还能打不开不成。她说完,心里磕噔一下。

    她刚开始还以这个为梗嘲笑鹏表弟。她说,鹏表弟,我可好多年没见过你哭了。可几天后,当她提着箱子在波士顿洛根国际机场降落,当她摘掉口罩打开手机,当手机微信里的留言汹涌袭来,当她终于明白那是原来租好的房子里的中国人不希望我住进去,她也像鹏表弟一样哭了。无助?被抛弃?被嫌弃?就好像全身沾满了带病毒的口水唾液。那个梦,那个公交司机的口水,它化作一坨坨嚼烂的口香糖,牢牢粘在她头发上。她拼命撕扯自己的头发。每扯一次,头发就连根拔下来,混着头皮的血肉。明明磊舅舅和那一车的人都已经替挡住了,为什么大家就是不信呢。

    机场的接机处架着两台美国电台的摄像机,看到戴口罩的人(好像只有中国人)就请到旁边采访。有一对戴口罩的情侣在慷慨的陈述什么。她猜不到,看不到他们的嘴巴。她悄悄的绕过他们,躲在一个角落里,脑海中不断闪过手机上那些微信留言。

    微信说:我们并不是针对你一个人。

    她想,我们和你一个,从来都不在对称的两端。

    微信说:希望你能为我孩子考虑,不要这么自私的住进来。

    她想,说话的妈妈只有一个孩子,而她也只有一个妈妈。

    微信说:你们哈佛医学院的更应该负责任呀?

    她想起了远在湖北的磊舅舅。想起了《天气之子》。磊舅舅选择了东京,而她只想选择一次阳菜。一次,都不可以吗?她没有权力在这这场七十亿比一的选择中做道德裁判,因为她欠鲲表哥一个妈妈。可我们庞大的七十亿人欠他的又何尝只是一个妈妈。哪怕只要有一个人愿意看一眼磊舅舅和徐叔叔他们当年的方案,即使那人是在火星,她也要去试一试。

    微信说:波士顿大部分都是高知人群,防疫意识比较强。我们现在也不方便去机场接你了。

    她不知道什么是高知人群?磊舅舅,小姨那样自己非要去疫区的在他们眼里应该算不上高知吧。机场的大个美国地勤也算不上吧。她看到她在哭,便走上来,笑着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说,我的家人找不到了。她说,再等等看吧,他们一定已经在找你了。她哭得更凶了。说,路都被人堵住了。她诧异的睁大眼睛,解释道,波士顿交通一切畅通。她不明白,那路是人自个儿啃没的。

    姥姥和鹏表弟被困在村子里的时候,她不能够感同身受。

    鲲表哥被困在实验室供人研究的时候,她不能够感同身受。

    直到发生在自己的身上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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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自个儿封的路比老天爷封的还难打开。姥姥心里磕噔一下。人的天性就是这样。

    村子里有个长年咳嗽的老头子被揪了出来,举报了。据说,他儿子还在疫情的重灾省的邻近省湖南念书。反正湖南离湖北,感觉上就差了一个湖。村里另一个长年咳嗽的老头子怕被抓走,天天憋着气,一口脓痰上来给憋死了。憋死了,还不能风风光光被送到自己事先选好的坟墓里。

    姥姥又打了一圈电话,电话那头不是有事在身就是含含糊糊的没说送也没说不送。后来姥姥想要想,把犄角旮旯里认识的人都想了个遍,终于轮到了徐叔叔家。姥姥说,前两天去看望的村口的两个老裁缝姐妹俩,徐叔叔的妈妈不是会开车嘛?可徐妈妈没有车呀?

    堂嫂说,开着我们家的车去就成。

    她不知道姥姥为什么最后一个才想到徐奶奶家。也许是因为徐奶奶没有车?也许是因为徐奶奶年纪大了?也许是因为那次双雄产子事件和徐叔叔的争吵?也许是因为那个让徐奶奶家搬到河对岸去的理由?姥姥不肯告诉我。姥姥向来要强,她不肯说的时候,往往是意识到自己犯了错。

    电话一打,徐奶奶说,行。

    天刚麻麻亮。鹏表弟扶着姥姥出发了。堂哥和村长说好了,车开过桥,车出,他回。

    徐奶奶手往方向盘上一打,扭过头来问姥姥,“大婶子,信的过我这老技术嘛?徐奶奶两只短胳膊抓着方向盘一转,四个人浩浩荡荡的上路了。徐奶奶慢慢的开,徐家二姨奶奶在旁边举着手机导航。鹏表弟睡得呼呼的。一路人烟罕迹。

    姥姥看着徐奶奶搭在方向盘上的手,想起了那年坐的手扶拖拉机。拖拉机有长长的扶柄,徐奶奶两只手紧紧的攥着,开的突突突。那时候,旁边坐着的也是徐二姨奶奶。姥姥和磊舅舅,森舅舅,徐珏叔叔和妈妈坐在车厢里,一人穿了一件军大衣。军大衣很重,孩子们半穿半铺着,卷缩在敞篷的车厢里。西北风刮得呼啦啦的。大家都把头埋在了大衣里,埋在徐二姨奶奶铺得厚厚的麦秸子里。徐二姨奶奶麦秸子铺得热乎乎的,和她的心一样。

    徐二姨奶奶说,“那一年,珏儿跟你们去了外面上大学。多亏你们呢,他现在这么有出息。以后他也是您半个儿子!”

    姥姥眼眶湿了。

    打那天之后,姥姥的眼睛再也没有干过。

    后来,徐叔叔真成了姥姥半个儿子,我仅有的舅舅。磊舅舅去了武汉,再回来只有他的手机,和微信上还未发出去的消息。

    西北,在回不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