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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兜兜转转飞来飞去也飞不回去的时候,突然接到大使馆的电话。特别激动特别激动的想,还是爸妈好,特别好,就像被教训一顿后还是可以拿到一棵糖。
模模糊糊的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夹着着各种证件材料,经历几个小时在机场的落地体检,拍照,戳鼻子,捅嗓子,抽血,之后便踏上了传闻中的十四天酒店隔离。还在担忧回国的朋友不断的来打听隔离的生活。她想了想,生活太复杂了,她只碎碎记住了一些声音。
送她去高铁的大巴缓缓的开动,那些声音又在耳边响起,门外车子轱辘轱辘,门内肚子咕噜咕噜。您好,测体温的。
轱辘轱辘,咚咚。咚咚,您好,测体温的。短小,光滑,没有呀啦吧嘛柔软的点缀,像弹珠扔在地上,啪的就弹起来,弹走了。她想去抓住,却被那扇门困住。
那是她第一天听到的所有声音,那些声音循环播放,重复了十四天。她低下头,闭上眼睛,等它们在耳边再重复一遍,把她隔空投放在肥宅,笨拙的白熊,布满蒸汽的护目镜,可以夹苍蝇腿的双眼皮。等它们把她羞愧的头轻轻的抬起,她决定写一封信,来回答朋友那个忐忑不安的询问,来沙沙敲下那句迟到的谢谢。
她的信是以那句古诗开始:
试问肥宅应不好?
我说:只缘身在此宅中。
当年苏轼问那个过尽千帆仍然年少的女子,试问岭南应不好?她唱道:此心安处,便是吾乡。我没办法那么轻松的回答。我内心的力量远没那么强大。故乡于我,从来都不是停泊的港湾。
故乡的样子,一直是“远近高低各不同”。在北京的时候,别人问我回哪里,我说西安。在美国的时候,别人问我回哪里,我说中国。而现在在合肥,别人问我回哪里,我说北京。故乡的边界,我一直都丈量不清。有时候很近,触手可及,唐诗,明小说,兵马俑,紫禁城,秦腔,京剧,猪头鞋,瓜皮帽,肉夹馍,驴肉火烧,羊肉泡,羊蝎子,带把肘子,烤鸭,凉皮,炸酱面,柿饼,山楂糕,甑糕,驴打滚,琼锅糖,糖葫芦;有时候很远,海市蜃楼,忽隐忽显,遥不可及。
故乡,在弹簧的那一头;而我,在这一头。
离不开,也靠不近。
颤颤悠悠。
我被它遗弃,被抛来抛去;我也被它痴情,被恋恋不舍。
在乡愁里公转自转,暗恋,相思,波涛汹涌着海底,风平浪静了海面。
它早已认不出了我,我却一厢情愿的胆怯。
此刻,即使有,那位女子一样的心安,也是那些声音于我的馈赠,是一点一滴的叫我心安,是,让我心安。
朋友便要说得详细些。坐在车上,竟有些害羞,不知道该如何说起。
好像一直以来,对具体的琐碎的事情,我的谢谢更容易说出口。譬如从晚上到凌晨五点陆陆续续运运来的行李,譬如在护目镜的雾气腾腾里投下的食物,譬如为了豆浆油条的搭配送来的豆粉。哦,那袋豆粉,因为我太激动兴奋,大力一撕便洒了一地。傻眼,懊恼。流了好久口水的豆浆没喝到,还弄脏了地毯。豆粉虽不是豆浆,却让我想起了那个急哭了的外卖小哥。想起了他的小心翼翼,想起了他的不敢怠慢。
感谢变得磅礴起来便变成了愧疚。当有人埋怨倒时差被半夜叫醒去拎行李,我没有说我打了好多电话询问行李,因为纽约机场不保证行李被挂上。当有人嗔怪为什么没有土豆丝反而多一份虾,我没有说我恰好不喜欢吃土豆。当大家吵吵嚷嚷要吃绿叶菜,我没有化身成采购员来解释很多订单不是可以瞬间变动。当有人说被测体温的敲门声惊醒,我没有说我大概需要测体温的活闹钟叫着去睡午觉。当有人控诉那次心理咨询太短促,我没有算一算,如果一个人五分钟,要怎样在一天之内确保几百个人没有宅到抑郁。我更没有说我刚才好像太絮絮叨叨了,占用了远远不止五分钟。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没有站出来。因为我总被好运眷顾着?因为有时候那些念头也在我大脑中倏忽闪过,只是我忘记了?
也许是我太懦弱了。我不是真的勇士,我最多是念叨着那个茴字有四种写法的人。在误会误解充斥越来越不能感同身受的网络时代,我特别怕被群体的言论打折了腿爬着出去。
又或许是我想要个性张扬无知无畏的我们,在某一个梦醒时分突然明白,人类的悲欢离合大不相同。想要满足众口难调的乌合之众是一件多么辛苦的事情。是的,我们只不过是乌合之众。我们为食物的油腻咸淡而喋喋抱怨,我们为开饭时间的过早过晚而争论不休。我们早已不在童年不在少年却还理所应当继续扮演爸妈的宝贝,扮演久了以为真的是所有人的宝贝更是无所顾忌的索要疼爱与包容。人人都想要一份爱的照顾,连去医院都成了争先恐后的心愿。感冒了?拉肚子了?头疼了?胃痛了?腿麻了?不舒服了?想哭了?有没有夹杂那点私心,只是想要多一点的疼爱?
也许要到那一天,当我们成为你们,我们才会明白,一直小心翼翼的你们其实也应该有说不的权利,一直小心翼翼的你们其实更值得被温柔以待。当金钱的交易横档在中间,我常常困惑,不知道该怎样去定义我们和你们之间的关系。我时常想,如果没有支付过那笔钱,我们会不会不一样,会不会更容易去感激。如果这样,钱带来了什么,又带走了什么?我不知道。人生有时候便是由这一个又一个不知道的碎片拼凑在一起的。
我每天都会领到两只水果。那天,我领到那只红富士苹果,红粉色均匀的铺满整个果皮,像害羞时耳朵的颜色。我知道有人管它叫“羞红色”。以前有次路过果园,我看到一只只白白的红富士苹果,吓了一跳。我以为羞红色是一开始就有的。“不是。羞红是要晒出来的。套袋摘了,晒一两天就会有。”那不套袋的呢?“不套袋的晒不出这颜色,卖不了好价钱!”原来,羞红色也是被汗水稀释后血液的颜色。
我知道,那一天,就在明天等着我们。它在像我们招手。它说,嘿嘿,你的套袋要被摘掉了。我踟躇不敢迈出去酒店。住到第十三天我才注意到,酒店旁边那个楼是一个垃圾处理场。天蓝色的屋檐,脏灰色的围墙,围墙上凿开的缺口,没有可以挂锁的门。缺口旁堆积的铝制水壶,屋顶排列的蘑菇风扇,墙角处快要撑爆的成捆蛇皮袋。它们都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它们和酒店里的我们,只有一墙之隔。一墙之隔,一边是小心翼翼捧在手心的我们,一边是不再有用而被遗弃的垃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