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磊舅舅走后,我做梦的次数也陡然增多,有时候可以连着做好几个。
做梦真叫人开心啊,我就像漂浮在浩淼的星空,也许就是那座天空之城。时间粘稠得像夏日里的巧克力,好慢好慢好慢。
我梦到磊舅舅带我们去迪士尼玩。他给我买巨大的火鸡腿和米属老鼠蛋糕吃,还给我织了一件公主裙。我梦到森舅舅跟我们一起打怪,他打了五百多种怪,给我买了好多种装备。我梦到鲲表哥给我带了好多梵高的画,藏在鸡蛋卷里。
姥爷也常常,向我打听梦里舅舅们的事情。我一一的向他转述。有时候实在不记得了,但看着姥爷渴求的眼神,又于心不忍。我便松开意识的缰绳,胡编乱造一些给听他。事实上,也不能算作胡编乱造。因为我的梦也是这么造出来的。
作为等价交换,姥爷便讲给我一些药的故事。我不知道姥爷的故事是不是自己造的。就像他对我的梦一样,我对他的故事也稀里糊涂的信了。姥爷让我品尝他合欢浸的酒。我看着屏幕,说,姥爷,你替我留一点儿,等美国疫情一结束我就回去尝。我想起小时候看西游记的时候,一激灵从他的大玻璃罐子里捞出人参尝过,终究因为不好吃,被我深深的厌恶了。
姥爷对我的梦需求越来越大。因为磊舅舅是医生,有时候,他会问到更细节的医学知识。我说梦到磊舅舅在给人在肚子上开刀了,他便问刀片什么类型的,我想想电视上貌似看过是镰刀形状的。姥爷嘀嘀咕咕,镰状刀怎么用在了肚子上。我便知道自己错了,便改为尖刀。他便问几号的。我实在答不上来,便说没梦到那么仔细的。他显然不是很满足。我便只好向鹏表弟求教了,至少他本科读了几年医学。有时候,他也摆摆手,我便只好上网去搜了。查好了,叽里呱啦背下来,下次姥爷问起来,便好不慌张。
就这样过了两三个月。我涉猎的医学知识甚至比读了几年医学的鹏表弟都要多很多。但我小心翼翼,从来也不当着妈妈的面显露出来。如果我不小心露馅儿,妈妈肯定会说,“读读你喜爱的文学书,写写你的小诗,开开心心活着不好么。披荆斩棘的又危险又累的活儿就留给男孩子们去做好啦。”我还没开口,爸爸就递眼色让我不要说话了。
可偏偏我们家的男孩子们不愿做那些又危险又累的活儿。鹏表弟对服饰痴迷到可以忍住美食的地步。从法国巴洛克的大蕾丝领,华丽的灯笼裤,带马刺的红靴子,到洛可可的贴身蕾丝袖口和小碎花纹案,他会滔滔不绝的给你讲上好几天。
鹏表弟当初说他要换专业的时候,大家都震惊了。他正在读医学博士。我知道即使读完博士去医院找工作也很辛苦,但姥爷的老朋友们还在,他找工作是不用担心的。他坚持要换服饰艺术。大家猜测他会不会是因为小时候森舅舅的事情而有心理阴影。
“你知道么,你和鹏表哥,是我的心理阴影。”他说,“有段时间,特别希望你们俩都消失。要么我离家出走,要么杀了你们。”
我真的吓住了,我不知道他怎么了。我们三个关系一直都很好啊。他一直是我那个贴心可靠的弟弟呀。倘若堂哥这么说,我应该会挣扎的去理解,因为堂哥从小就不喜欢我。可是为什么他这么说?我真的不明白。我只觉得是不是哪里出错了。
“我和鹏表哥?”我问。
“你不知道,从小就做你们俩的弟弟,压力有多大?”
“压力有多大?”是他也像很多人一样不能够接受我和鲲表哥在一起吗?是别人对我们的非议,让他觉得有这样的哥哥姐姐很耻辱吗?可是,不应该呀,他不是那样子的。
他继续说,“你们那么灿烂耀眼,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一点都不聪明。我根本记不住那么多东西,解不了那么难的题目,考不了那么好的成绩,得不到那么多奖状。你们可以张口成语,随手解个奥数。我怎么努力都没有用。”他的眼眶红红的,泪水慢慢要溢出来,“姥爷总生气我不努力。我哪里不努力了?可光努力就有用吗?”他用手按住了眼睑,不让泪水流出来,“姥姥求福包给我们三个喝,我故意和你们不一样,故意就着可乐喝。你知道么,我是故意的。这样我才有借口啊。有借口考个操他妈的稀巴烂。”
我怔在那里。这是我第一次听他说脏话。但立刻我就觉得自己恶心。都现在了,我还在想着他不要说脏话。我想到了李懋,想到了他看到我,慌忙收回去的没有说完的脏话。想到了高一第一次期末考,老师公布我得了年级第一时,他转过身来,骄傲欢喜的眼神里那一丝道不明的落寞。想到了他不停的说我笨死了笨死了,想要打压我一些以显得自己聪明。想到了我在他的圈子里被排挤,而他们却被整个学校系统排斥。我委屈,自怨自艾,而他们,或许连表达委屈的机会都没有。因为教育系统的权威,因为他们是男生。虽然好像没有人规定男人不可以不委屈不可以不哭,但是现实里他们真的表达委屈真的可以哭的时候,真是少之又少。如果他们哭,那一定是有一个能够让天下所有女人都哭的理由。情绪表达的标准对他们来说真的太高了,以至于我见到在篮球输掉后他哭了时,我都无法相信那是真的。我到现在都不明白他怎么可以因为那个就哭,就像我没考第一名就哭。
但其实我也是很努力很努力的去追这个第一名,我不想和鲲表哥不一样,“其实我也没那鲲表哥那么聪明,我也一直追着他很辛苦。常常感觉到标准太高了,自己再也努力不动了。”
“为什么不能放弃那个标准呢?换个容易点的呢?”
“我。。。。。。”我曾听到到一桌男的吃饭,说话声音很大,扯着嗓子喊。他们讥笑妹子胸大胸小腿长腿短小胸短腿真不能忍,他们发誓妈的下辈子也投胎做个女的光是这个身份就比我们在公司少奋斗十年。旁边还有一桌女的,说话声音很小,窸窸窣窣。她们说看那男的穿的邋里邋遢他老婆也不知道给他收拾收拾,她们感慨难怪老公小三小四满天飘饭菜烧成那样搁谁谁受到了。他们一起说着很多坏话,一起讥笑,一起愤怒,挤眉弄眼,彼此之间很快就亲密无间,像战场上的战友。如果放弃,我又要换成哪个标准呢?
“觉得自己没有退路了?”他说,“我曾经也那么想。半途而废是不是失败?会不会不伦不类,哪里都不被接受。后来觉得,也许很多人都会像我一样飞到一半,悬在空中,不在地上,也不在天上。有云层上的鹰,有低空的燕子,也有扑腾两下翅膀的鸭子。我,并不孤独。”他笑道,“再说鸭子还可以游泳呢?”
“所以你要转行服饰?”我努力打趣道。
“就是喜欢而已。难道不应该选自己喜欢的事情做吗?”他说,“没有人想要一直活在阴影里,你不也不想吗?所以你才那么努力。”
“怎么,你不支持我?”他迷惑的问道。眉毛上扬,有点挑衅。
怎么,我真的不支持他吗?大人们不支持是出于生计的考虑。可我也不吗?我为什么不呢?有没有那么一些嫉妒,嫉妒鹏表弟,嫉妒他可以随心所欲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所以我希望他和我一样,希望他做大家希望我们务正业的事情,成为大家希望的正常人的样子?我真可悲,不仅仅高标准要求自己。我曾经也这样希望李懋吗?我曾经因为他不能够达到所谓的标准而拒他于三尺之外吗?我想起了那个在他课桌抽屉里张开的信。信上我说,我们一起努力,考很好的大学。他从来没有说过,我们一起努力打篮球,我们一起努力唱歌,我们一起努力懂时尚。我努力讨好着权威的学校系统,我努力讨好着林林总总的公共道德,我要求他也跟我一起讨好。我为什么是这样子,我也不知道。
“鲲表哥支持我”,他看着我说。
鲲表哥支持他。我感到当头一棒,感到轻微的背叛。鲲表哥,真的是这样吗?但旋即又一阵窃喜涌上来。他是支持他的,他并不总是在讨好。他支持鹏表弟做自己喜欢的事情。那我呢?他希望我怎么做呢?他希望我继续搜寻我们的天空之城吗?可他难道不知道吗?天空之城已经没有了,已经被毁灭了。我要去哪里搜寻呢?去哪里呢?
那是在荷兰之前。
鹏表弟他最近总对我说,他隔着视频说,他说,你醒醒吧。
我为什么要醒醒,我本来就是醒来的啊。我都好几天没睡觉了。我一直都醒着啊。
他说,姥爷和姑妈他们都挺担心你的。
他还说,你要是真的愿意吃。。。。。。他们或者我都可以寄去些给你。
我根本不需要药,我只想要见到鲲表哥。
我只想知道他还活着,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