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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山和福贵忙碌起来,幸好不过是春夏之交草木尚且不是很茂盛,再者前日里下过一场雨山里湿气重,火起之后只见烟不见火苗,二人忙碌了半天,总算才把祖坟上的青烟给扑灭,将二人累得够呛,坐在地上呼哧呼哧喘着气。
许庄则跟老者一同到坟前上香祭酒,上香时许庄特别留意到,老者上的是两炷香,这是有讲究的,通常来说陌生人或是关系疏远的祭拜上的是一炷香,至亲好友或是祭奠先人则是三炷香,至于两炷香则代表祭奠者自表谦卑,通常是对死者有愧之人才会这么做。
简单祭奠之后,整理扫尾的事交给小山和福贵,许庄则跟老者到了一边的青石台前坐下,许庄随手不由拿出卷好的烤烟,刚要拿火折子点烟,发现老者好奇望过来,或许是吸烟之人必懂得分享的惯性,哪怕知道这时代的人接受不了烤烟,但他还是习惯性又掏出一根把烟递过去。
“不必。”老者口中说一句,从怀里拿出个精致的鼻烟壶,从中洒出一点在鼻子之间吸一口,一脸陶醉的样子不由令许庄皱眉。
腐败啊腐败,许庄知道对方所消费的东西不是他所能消费得起,许庄再不管旁的,点起烟悠闲自在抽着,远处的山峰层云叠峦,云州城的城墙则虚掩在云雾之中,以天色来看大概下午有雨要下。
“洪老,不知您跟家父是何关系?”许庄来到这世界后,除了小山这一个伙伴,甚至连个朋友都没有,难得上山祭拜时遇到一个父亲的故交,便随口跟这位自称姓洪的老者交谈了几句。
老者叹道:“老夫不过一介商贾,曾与官府做过几年的生意,令尊出身户部便与其曾有过来往,最近经商路过云州便寻思前来祭拜,未曾想遇到贤侄。”
“哦。”老者大概的意思,其实他是个官商,俗称白手套,这个说法听起来合情合理,但许庄还是发现了一些不合理的地方。
是口音。
即便老者的口音已经接近大乾洛阳周边的“官话”,但还是能从日常吐字中听出一些关陇腔。
许庄问道:“洪老好像是关中人吧?”
此话一出,洪姓老者的脸色瞬间有些僵,不是因为别的,就在于朝中东阁跟西阁两党相争,西阁派大部分的官员都是出自于关陇,东阁派则多为河东出身,如果说东阁派的代表人物许仕孝跟一个关中出身的白手套关系亲密,这就很有问题。
因为这个尴尬的问题,老少二人坐在一块竟然有许久都没吱声,直到许庄主动打破了沉默:“洪老能记得家父的生忌,想来与他交情匪浅,晚辈在这里还是很感激的。”
这下洪姓老者更不好解释,如果说只是跟许仕孝泛泛之交,也不至于知道许仕孝的生忌是哪天,更会在这一天大老远特地到坟前来祭拜,这也只能说明,他跟许仕孝的关系非同一般。
洪姓老者笑道:“其实老夫早年间曾在关陇行商多年,或是身上沾染些许关陇人的习惯,不过小友你是如何看出老夫……曾有如此一段经历?”
许庄一笑,难道能告诉你,其实我以前交了一个西安女友,她的陕普早就听习惯,所以你一开口我就能听出你的关陇口音?
“随口一说,洪老莫往心里去。”
老少又都沉默了。
许久之后,这次是洪姓老者打破了沉默:“当初与令尊洛阳一别,令尊还在筹备南征之事,谁曾想才过去两年,一切都已物是人非,南方这一战准备多年也算充分,却落得如此这般惨淡收场,实在可叹。”
对于大乾人来说,他们心心念念的就是如何收复故土,这有点像是大宋对于燕云十六州又或是北望中原的那股执念,但对于许庄来说,他既不属于这时代又不属于这朝代,什么故土皇权权柄正朔的,不会令他心中起一点的波澜。
“这场仗,大乾输了吗?”许庄突然随口一问,让洪姓老者哑然失笑。
显然在外人看来,许庄所问的就是个没有意义的问题,大乾一定是输了,但既然许庄能有此一问,显然是有不同的看法,或者是他身处局外之人,把事情看得也更透彻一些。
大概是这种尬聊真的是很无趣,老少二人又都各自抽烟、吸鼻烟,最后还是老者那边觉得许庄这抽烟非常欢实,目光一直在往许庄身上打量,许庄这次再递过去一根时,老者没有回绝,拿在手上学着许庄放在嘴里,用侍从递来的火折子点燃抽了一口,瞬间呛得直咳嗽。
“呵呵,洪老慢点抽,这味道乍抽来定是呛人,习惯就好了。”许庄笑着说两句。
老者显得有些尴尬,他还是习惯不了这旱烟的味道,只好自己把烟给掐灭了,口中兀自还在抱怨着:“小友这是何等爱好,令人费解。”
许庄笑道:“不过是家乡一种方法,洪老莫要见怪。”
“小友你不就是云州人?”老者的话,好像是在跟许庄互相揭短。
你揭穿我是关中人,我便揭穿你是云州人,大概也是想告诉许庄,别以为老夫不知道云州人的习惯,根本没有你所说的这种把烟卷起来抽的方法。
老少二人相视一笑,又都各自去抽烟、吸鼻咽。
小小插曲,也让二人的关系增进不少,老者不由又扯回到之前的话题:“小友之前似在说,南方这一战,其实我大乾并未输?”
老者对于胜负的问题好像很执着,也大概是因为他有自己的一些看法,觉得许庄所说的跟他所想不符合,便要一探究竟。可许庄明知道自己又不是搞哲学的,什么胜负输赢的,要从哪个角度来分析,战场和政治那其实是两回事。许庄微微叹道:“大乾十五万兵马兵败石头城,战局上来说一定是输了,但新皇的目的不也达到了?”
老者面带费解,继续问道:“此话怎讲。”
“南方一战筹备多年,所筹备者乃是当今东阁宰相那位大名鼎鼎的帝师,若南方一战而功成,功劳最大也莫过于帝师也,新皇年幼主少国疑,从皇室的立场来说,你说该希望这场战事是赢是输呢?”
老者脸上的肌肉抽动几下。
“听说此战之后东阁声望有损,这两年西阁有抬头的迹象,太后的胞弟如今乃是西阁副相,今年里新皇接连颁布几道诏书,将南北各边防重镇增加宣抚使,名义是要督促各地团练兵马,但其实是要派亲信到各镇收拢兵权,东阁在南北各镇布局近十年的势力都将瓦解,这不正是因为南方一战新败所致?”
许庄觉得自己说得已经够明显,把如今大乾内部的纷争剖析很清楚。他也不知为何要如此对一个陌生的老者说这么多,大概是自己平时也没人去倾诉,也没人在意他怎么想,更是因为他对于这些政治什么的本身也不感兴趣,只是想以一个看客的身份去冷眼旁观。
老者苦笑道:“好一句主少国疑,正如你所言,主少才需此一战,征南乃是为新皇亲政奠定威望而战,怎到你口中却如此不堪?”
许庄把手上的烟头掐灭,显得有几分悲切道:“晚辈近来也曾翻阅过先父一些旧抄,得知他理念并非好战之人,相反他一向主张固土安民,但在征南一战中他处处奋勇成为朝中主战的急先锋,更是亲力亲为兵败后不惜一死,恐怕他所维系的不是东阁,而是皇权吧?”
老者闻言,一时间面色复杂,连话都接不下去。
“回答洪老刚才的问题,对于皇室来说,维系威望固然重要,但还是维系皇权更重要吧?”
许庄觉得自己说得够多了,跟一个不过有一面之缘的人说这些,实在没必要。
老者沉默良久,似是思绪颇多,最后轻叹道:“没想到小友年纪轻轻,却有如此广博的见地,令老夫惭愧。”
许庄微微摇头:“不过是一家之言,所想所虑还是太过于浅显,洪老听过便罢,希望对洪老的生意不会有什么影响。”
老者闻言一笑,正如许庄从一早就看出他是关中人一样,也应该早就看出他并不是做生意的,如此说大概就是在互相打趣一句。
“有时间,老夫也想多领略一些云州的风土人情。”
老少二人把沉重的政治话题揭过,神色也就轻松了许多。
二人又谈了一些有关许庄的身世。
老者突然想到什么,问道:“对了小友,你之前所说的‘主少国疑’,不知出自何典?”
许庄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回答,其实很多前世所知的常识,在这时代并没有,或者说是有相近的词来表达,自己说话之前也显然不会去考虑一下所言是否涉及到这时代没有的典故,他只能随口揭过:“信口一言。”
老者感慨道:“好一句信口一言,以小友你的才学和见地,真到了出口便有哲理的地步,窝在小小的云州太过屈才。”
这种话纯粹就是恭维,许庄当然知道,自己不过是一介戴罪之身,能有人收留就不错了,还屈才?怎样叫不屈才?
“不过老夫听闻,云州韩家太守的第三位千金,也就是令夫人,乃是云州一位有名的女谋士,令泰山也都汗颜,想来你们在一起对于彼此的见地会有所助益。”
许庄微微皱眉,他自己都没听说的事,老者却好像如数家珍一般说出来,好像老者对于韩家的情况,比许庄都了解。
许庄对于韩家所知不多,流于表面人际,尤其是对自己新婚夫人,面都没见到,彼此无沟通也就不知对方底细,韩三小姐是否女诸葛跟他也无关系,反而对于外面的事,翻看一些许仕孝留下的书籍手抄,或是找一些地方志传的书籍看一下,便可知一二。
“小友,时候不早,是否要一起下山?与老夫共乘,你我再多叙叙?”
眼看天色不太好,可能要下雨,老者便主动邀约跟许庄一起乘马车下山。
许庄知道,能乘坐带蓬的马车下山当然是好,可问题是跟老者才刚认识,还没亲密到要共乘一辆马车的地步,便笑着回绝。
随后老者先行上马车而去,至于许庄则帮小山和福贵做了整理,也赶紧乘马车下山,还是在半路上,一场雨下来,淋透了许庄的衣衫。快进城时,看到洪姓老者的车驾,此时正有一队官兵好像在做迎接,从这点上看,便知道这老者绝不是口中所言的官商。
入城后不远,便到了韩家大宅,许庄进去换过衣衫才刚出来,小山已经紧张等在那。
“何事?”许庄还在用干布擦着头。
小山紧张兮兮道:“少爷,是二夫人来了,府上正在为老太爷筹备六十大寿,她过来是要主持整理的,照理说您该去见见。”
许庄的岳丈,也就是韩家三小姐的父亲云州太守韩青原,前后娶过两房妻子,原配那位韩夫人,为韩青原生下三个女儿,却一直没有男丁,过世后韩青原又娶了继室,也就是二夫人,入门才两年就生下个儿子,如今儿子才七岁。
韩家自出了老太爷这个兵部尚书,到韩青原这一代以韩青原的官职最高,又在本地为太守,便成为韩家第二代家主继承人。
韩二夫人肚子争气,即便是继室也能有地位,平时韩青原夫妇都住在太守府内,此时是韩家老太爷的大寿寿诞,二夫人便成为主持之人回来做整理。
韩二夫人到底是许庄名义上的丈母娘,就在许庄准备做整理后再去见时,门口已经传来靴子踏地的脚步声,却见一名娴静的妇人,在丫鬟举伞陪同下,带着几名护院进到许庄所住东厢侧院。
“将东厢四个院子都做整理,碾台年代久远的找人给搬出去,院子哪有新婚院子的排场?等到旃儿回来,她能看顺眼吗?这几日找人修缮过。”
说话之间韩二夫人已到门廊之下,檐台还滴着雨,她身子往里面躲了躲,掸去裙角的水珠才抬头凝视许庄,清秀娇媚的脸上浮现出个笑容,道:“这就是旃儿的姑爷?看上去倒是很秀气,出身京师名门,配得上我家旃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