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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穆笑笑这才从山下的练武的广场上,徒步走上了玉清峰。
天空中,一轮皎皎的明月初升,如钩的月斜上群山之巅,初春的月魄微寒,洒落在人身上,被料峭的夜色山风一吹,仿佛有点点沁凉的雨滴入了心里。
走了两步,穆笑笑这才猛地想起,过两天好像就是雨水了吧?
腰侧的佩剑,是周衍特地用赤火金胎锻造的。
看了眼剑上倒映着人影,穆笑笑微微一怔。
少女一身短打,腰间别着把剑,脸庞如新月般柔和干净,但神情却有点儿疲惫,眼下还带着点儿黑眼圈,和之前那养尊处优的样子几乎有天壤之别。
而从这月色与剑光的交映着,穆笑笑好像看到了熟悉的人。
一身板正的粉衣服,利落的马尾,有些冷淡的疲倦的神情。
这个念头,刚一升起,那抹粉色的身影就像一尾灵巧的燕子,剪刀般的尾翼勾着点儿夜色的清凉,一眨眼,倏忽就消失在夜色中了,再也抓不着。
她和乔晚长得太像了,就在刚刚穆笑笑看着自己的倒影时,也忍不住有种看到了乔晚的错觉。
或许根本不是错觉,她就是在有意模仿她,宛如蹒跚学步的幼童学习模仿着她,一步一步往前。
要知道,她最近都没穿裙子了,也没梳妆打扮了!这对于个注重自己形象的姑娘来说,成天修炼练得衣服灰扑扑的,身上一身汗,这是多么生不如死的一种体验。
可她必须修炼,为了修炼,她必须咬着牙,憋着眼泪,动手用剑削掉了那过长的头发。
前几年那场仗,让穆笑笑猛然惊醒了,她哆哆嗦嗦地明白了,原来,靠山山会倒,靠人人会跑,从头至尾,她能依靠的,就只有自己。
人生来都是柔软的,但命运,却把人往模子里狠狠一塞,紧跟着就开始往模子里倒烧得通红的铁汁,逼得人长成了铜浇铁铸的一块儿钢板。
她急剧地成长了起来,学着乔晚下山除妖,去拯救那些像王二妞一样的凡人于水火之中,她去向为她而死的暗部弟子赎罪。
那一刻,穆笑笑终于恍惚认清了她的自大,她和王二妞,和那些死在秘境里的普普通通的暗部弟子没多大区别。
就像马怀真朝她冷笑时候说的,她太拿自己当回事儿。
每当练剑练得胳膊都抬不起来的时候,穆笑笑常常会想,之前她怎么就猪油蒙了心,怎么就认为了靠着周衍,靠着裴春争,她就能高枕无忧,舒舒服服地躺一辈子呢。
所谓的承诺,那都是放屁。
她脸上露出个轻蔑的笑,这笑由她做起来有点儿奇怪,因为那带着笑涡的,有些怯弱和柔软的笑几乎已经成了她的一张假面,这个时候,她再轻蔑的笑,就有些不伦不类的不自在。
和暗部弟子待久了,穆笑笑难免也学到了点儿脏话。
暗部弟子不待见她。
尤其是她主动要把那留影像给放出来后,不止暗部弟子不待见她,整个昆山都不待见她。
那个众星捧月般的昆山小师妹没了,人人看到她都宛如看到了只臭虫,眼里有轻蔑,有厌恶,有同情,有探究。
到食堂里打饭的时候,没人和她坐一桌。
上课的时候,没人愿意和她一块儿分组修炼。
在她经过的时候,三三两两的小声议论,真当她没听见呢?
也就这些和平年代长大的,没有被战火磋磨过,在战壕里打过滚的小年轻们才在背后你一嘴我一嘴的议论是非,和她同批成长的那些昆山弟子,早就过了嘴碎的年纪。
穆笑笑迎面走了过去,甚至在目光触及那几个师弟师妹的时候,露出了个轻快甜蜜的笑意。
果不其然看到了那几个师弟师妹恍若见鬼了般的神情。在背后说人坏话被正主抓了个正着,他们涨红了脸,一个个如同鹌鹑般,缩着脑袋,往回躲。
“师师姐”
“穆师姐”
她抿唇露出个羞怯的笑涡,“你们现在没事儿吧?马堂主那儿正缺人手呢,能不能来帮师姐一个忙。”
那几个师弟师妹们立刻惨白了脸,在她有些羞怯的笑容下,被她指使着忙着给灵兽铲屎,给灵植浇粪,忙了一整天。
穆笑笑本来以为自己会受不了这种生活。
她享受于被别人的目光包围,她享受于做人群中的焦点,她小时候被她爹娘忽视得怕了,她要人人都喜欢她。
没想到,在彻底破罐子破摔之后,她适应得十分良好,她甚至能抿着个笑涡,脚步轻巧,笑意盈盈地走过人群。
她一点儿都不在乎那些注目。
这样的生活反倒让她轻松了。
她本来就不是多乖巧多可人的姑娘,打从一开始,就是她自己动手把她那讨人厌的像鼻涕虫一样弟弟,推下了冰河,如果时间能倒流,再给她一次机会,她照样会这么推,而且推得更快更利落。
从一开始,她能得到周衍的宠爱,那都是她一步一步筹谋来的。
到后来,算计乔晚,她做得多得心应手。
面具戴久了,已经和血肉长在了一块儿,她红着眼哭的时候,觉得自己是迫不得已的,是乔晚逼她,她迫不得已才出手对付她的。
后来,她亲手把这面具给扯了下来,连着血肉,血淋淋的扯下来,她才恍然看到,在那无辜天真美丽的面具下,她本来面目竟然长得这么丑。
她喜欢周衍,但不妨碍她现在觉得周衍蠢。
这个又蠢,又虚伪,又懦弱的剑仙,打一开始,是打算收了她和她那鼻涕虫弟弟的。
在他眼里,她与她那个弟弟没多少区别。
是她,在周衍住在她家里的时候,总是端着一大盆脏衣服红着眼眶在他面前路过,当着他的面,哆哆嗦嗦打起冬天冰凉的井水洗衣服,故意摔碎了一个碗,被她爹娘打得遍体鳞伤。让周衍看到她弟弟是如何欺负她,如何伸手拧她,如何骂她的。
果不其然,周衍皱起了眉,对她那弟弟态度愈加冷淡,直到她弟弟淹死了,都没分给她弟弟一个眼神,直接带她回了昆山。
到了昆山之后,穆笑笑见到了被病痛折磨得形销骨立的陆辟寒。
那时候的陆辟寒眼神冷冷的,宛如一只刺猬,不愿意接近除周衍之外的任何一个人,她小心讨好,听到他咳嗽的动静之后,慌忙赤着脚跑出偏殿,给他倒水披衣,整日整夜地伺候他照顾她,终于,陆辟寒看她的时候,比看别人的时候,眼里多了几分暖意。
她在玉清峰上终于站稳了脚跟。
想到这儿,穆笑笑收了剑,伸手探入了衣襟,摸出了一包微微热的翠玉豆糕。
她如今在昆山难以容身,必须依附着周衍,只要她是周衍的徒弟一天,她就必须讨好周衍一天。
当她伸出满身伤痕的手,将翠玉豆糕小心翼翼地放到周衍桌前的时候。
男人微微一怔,旋即蹙起了眉,终于叹息了一声。
“笑笑。”
这是他时隔这么久第一次又喊她笑笑。
在她做的那些事曝光之后,周衍就恶了她,与她日益疏远。
但他性格天生的优柔寡断,见她强颜欢笑,怯生生的讨好他时,不免又心软了。
穆笑笑闻言立刻露出个惊喜的笑,眼眶迅速红了,眼里蓄满了眼泪。
“笑笑,笑笑”她伸出手,指着桌上的碧玉豆糕,语无伦次道,“笑笑见山下新卖着碧玉豆糕,软糯香甜,就想带给师父你尝尝。”
“师父,你慢慢吃。”穆笑笑挤出个比哭好不了多少的笑,小心翼翼地说,“笑笑不打扰师父,就先告退啦。”
“坐下。”
周衍拧着眉头,在她微愣的目光中,又重复了一遍:“坐下,我没让你走。”
周衍明显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要如何开口,嘴唇动了动,又叹息了一声。
在她的注视下,解开了油纸包,拈起一块儿豆糕,放到了嘴里,咀嚼了两下。
“很甜。”
“难为你有心了。”
穆笑笑弯着眉眼,笑得格外的欢实,“嗯。”
“师父,笑笑,笑笑能坐这儿吗?”穆笑笑看了一眼周衍身边的座位。
周衍抬起脸,顿了顿,又垂下了眼,没拒绝也没同意。
穆笑笑立刻就牵着裙摆,越过几案,在周衍身边坐了下来,也照葫芦画瓢的拈起一块儿豆糕放在了嘴里,咀嚼了两下。
神采飞扬地笑道:“好甜1
她并肩坐在周衍身边,一直没走。
看着月亮升得越来越高,又慢慢地往西方落下。
穆笑笑心里清楚,周衍的日子未必比她好过多少。
乔晚个性坚韧,如今身边有了大哥,有了父亲,在乔晚心目中,周衍他这个前任师父的地位无疑于陌路人。
而周衍的性格,说好听点儿那是优柔寡断,说难听点儿,那就是男人的劣根性——犯贱。
昔日乔晚还在他座下的时候,他对她态度疏离,鲜少过问,如今乔晚不在了,他自觉又愧,心里又惦念。
乔晚的疏淡有礼,无疑比杀了他还难受。
再加上泥岩秘境的留影像一传出来后,大家立刻就琢磨出不对劲来了。
就算乔晚当初想杀了穆笑笑,但人家都自废双臂了,你这个做师父的也不能这么折腾自己的徒弟啊?这心都偏哪儿去了?
又听说不平书院的旧事,诛邪剑谱本来也不是周衍他一人悟出来的。
三人成虎。
周衍他如今名声直堕,当初那个不受他重视的小弟子的名声,已经隐隐有了盖过他的意思。
虽说他还是被高高地架在了玉清真人的位子上,但说实话,这比架在火炉上烤也没好哪儿去。
穆笑笑想,命运有时候当真奇怪得很。
从前是乔晚心甘情愿做她的替身,无怨无悔只是为了不叫师门失望,不辜负周衍,不辜负陆辟寒的殷勤教导。
而如今,却是她活在了乔晚的阴影下,一步一步模仿着她的脚步前进。
月亮渐渐地落下了。
穆笑笑露出个甜蜜的,发自内心的笑,悄悄地握住了周衍的手。
周衍的手指微微一动,没有反抗。
比起做依附周衍而生的菟丝子,她更愿做那个绞紧他,汲取他的养分,不叫他挣脱的藤蔓。
这样的生活很狼狈,但总算是活出了个自主的人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