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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枝慌忙蹲下身去,躲在牛棚旁的草料堆后。
牛棚里,金小楼捂住口鼻,慢慢贴靠在棚柱边,斜着眼盯紧那亮起来的窗户,想等油灯熄灭后,再继续。
哪知道那灯不仅不熄灭,反倒一下被人端了起来。晃动两下后,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头发花白,佝偻着身子的老奶奶端着油灯,缓缓走了出来。
糟了……
金小楼暗道不好,不是说老年人都睡得很早么,这郑奶奶怎么还醒着。
桂枝更是紧张得不行,手指紧紧攥着衣角。
眼见郑奶奶穿过院子,直直地朝着牛棚处走来,金小楼轻着嗓子,冲桂枝道:“快跑!”
桂枝猛地吸了口气,见金小楼一个翻身跃出牛棚,眼一闭,转身便往外跑。
刚迈了一步,就听身后年迈却有力的声音响起:“站住!”
桂枝蓦地一下便停住了脚。
金小楼猝不及防,差点整个人撞在桂枝背上,只得转过身来,乖乖站好。
桂枝咬着唇,懊恼自己如此不中用,逃跑也不会,转身回来的同时,将头上戴着的山芋叶折成的小帽拉了下来,遮住了脸。
“别遮了,我老虽老,眼却不瞎。”郑奶奶开口到,“金家的新媳妇,把脸露出来吧。”
黄桂枝都已经嫁过来三年多了,也只有常年足不出户的郑奶奶还叫她新媳妇。
“两个人鬼鬼祟祟,跑我牛棚里偷牛来了?”郑奶奶哼了一声,“我要把你们交里正那里去,定一个偷盗之罪,剁了你们的双手,再抽上一百鞭子”
桂枝浑身一抖,手一软,山芋叶顿时跌落在了脚边。
她忙弯下腰,久久地弓着身子道:“郑奶奶,这都是我一个人的主意,不关小楼的事,你把我拉去见里正吧。”
金小楼也赶紧躬身:“对不起,郑奶奶,都是我犯糊涂,做错事。是我非要拉着桂枝来挤奶牛的,桂枝她什么也不知道,是被我给骗出来的……”
话还没说完,便听噗嗤一声,有人笑了。
金小楼和桂枝两个脸皆冲着地,听见笑声,一齐抬起头来,鼓着两张涨红的小脸,圆溜溜的眸子看向郑奶奶。
却见烛光下,郑奶奶眉眼展开,笑得开怀。
金小楼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正犯迷糊,就听郑奶奶慈声说道:“院子里风大,都别躬着了,快进屋来吧。”
金小楼和黄桂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郑奶奶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郑奶奶叹息一声:“刚刚那是逗你们两个闺女的,我老了老了,久久无人说话,寂寞得厉害。来屋子里陪我聊聊天,那牛奶呀,你们随意取去,就当交换了。”
……
金小楼和黄桂枝陪郑奶奶话了一壶酒的功夫,从三十年前井口村里的奇诡异事,说到里正魏青书不苟言笑,又从魏青书说到了魏猎户。
郑奶奶刚提了一嘴魏猎户这个人古怪得很,下一句眼见已经到了嘴边,却一下收了回去。起身捶了捶腿,嚷起来时辰晚了,要歇息了,便赶着金小楼和黄桂枝二人去挤奶。
郑奶奶家的小母牛性子温顺,金小楼很快就挤好了半桶奶。
两个人提着牛奶回到魏猎户家时,月亮已经升的老高,寒风吹得瓦砾直响。
黄桂枝脑子里还想着郑奶奶讲的那些古怪事,怕得不行,攥着金小楼的手就不放。
金小楼像哄麟儿一般,将桂枝哄上了床后,这才提着牛奶到了灶房。
做奶酪说简单不简单,说难也不难。
金小楼坐在灶前先生好了火,趁锅没热一股脑把牛奶全部倒了进去,然后摸出来两个回来路上顺手扯的柠檬,在刀板上用力滚了滚,滚软了瓤,一刀切下去,酸渍渍的汁水混进牛奶里,再用勺子搅一搅。
就这样生着小火温煮上八个小时,也就是四个时辰。
金小楼打着瞌睡倚靠在灶台边,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第二日醒来时,灶膛里的火苗刚熄,金小楼拿起勺子搅了搅锅里。牛奶已经分解成了半清澈的乳清和凝状物,她拿过一旁的盐细细撒进去,轻轻拌匀。
窗外,周书礼背着个小布包,正迤迤而来。
桂枝抱着麟儿站在门口,周书礼却毫不在意桂枝的“瘟疫”,径直跨进门来,也不说什么,只是把背着的布包递过来。
金小楼低下头,不再去看他们,她拿起沸水煮过的纱布,铺开在一个大木盆里,然后端起锅,将牛奶全都倒了进去。
奶香扑鼻而起,金小楼趁热拎起布来,将奶糕状的物质全都过滤出来。
然后放在洗净的磨刀石下压紧压实,如此又需要四个时辰。
周书礼给桂枝送来的是一身棉布做的新长袍,湖色绣了素馨花的料子,内衬纺丝里,絮薄棉,摸起来温暖厚实。
桂枝说这袍子是周寡妇进城里买料子回来亲手缝制的。
“周书礼这人可真小气,我们这儿住着三个人呢,他只送一件,你倒是暖和了,可怜了我和麟儿,没人疼,没人爱。”金小楼打趣桂枝到。
桂枝脸一红:“我……我都说了不要的,他硬塞给我……”
金小楼抿嘴一笑推桂枝道:“快去换上我看看,只可惜周书礼送来这么漂亮的衣服,给这么漂亮的人穿上,只得我和麟儿一饱眼福!”
桂枝却不动,眉头皱紧:“我不换,我娘从小就教我无功不受禄,他扔下就跑,我此刻来不及还他,过几日能出去了,是一定要还回去的。”
金小楼重新坐了下来,看着桂枝,认真的道:“周书礼为人虽有些木讷,心地却是很好的,他对你的心思一目了然,桂枝,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桂枝耳中嗡嗡的响,脑海里却忽的冒出一个男人的影子来,只是这个影子越来越淡,越来越淡,最后变成了一颗小黑痣,长在了心头。
“我……我已经嫁过人了,什么也不配想。”桂枝揪着心头的黑痣,怅然叹了一句。
金小楼眸子润了润:“桂枝,你已经不是金家的媳妇了,你和金大成和离了,里正做的见证,从此往后你都是自由的,可以去追求自己想要过的生活。若是遇到了喜欢的人,也可以和他在一起,白头偕老。”
桂枝眨眨眼:“自己想过的生活?小楼,我们这样的人,只能是拼了命的生存下去,哪里有资格选择自己想要过的生活。”
金小楼一怔,便听桂枝接着道:“我是过过好日子的,做过主子,从前是天上的云,被一群丫鬟嬷嬷们伺候着,可那不是我应得的,我不过沾了祖上的光,站在祖上的衣带上。那也不是我想要的,我从来无法选择,不能拒绝。爹爹说女孩子要三从四德,于是我学女红,读《女则》《女训》,娘欲攀上尚总督,在我五岁时便将我许给了总督家的二公子。没有人会问我想要的是什么,也不允许我想要什么。”
“后来,家道中落,由云跌做了泥,从此就在泥地里挣扎,更是身不由己。逃难来到井口村,听从家里的安排嫁给了金大成,一个我根本连名字都没有听说过的男人。到了金家,你也知道的,我们连多喝一口汤都做不了主,更别谈其他。能离开金大成,我已经很满足了,我不敢再奢求太多,因为我害怕,害怕老天爷连现如今仅有的,都要拿回去。”
金小楼心头一疼,对于她这个从二十一世纪穿越而来的人来说,为自己想要的争取,为自由的生活而抗争,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天性。
每个人都会为了过自己想要过的生活而努力,不论成功还是失败,都是自然而然的事。
她从来没有想到过,在这个男权时代里,一个女人产生去过想要过的生活这个念头,已经需要鼓起重重勇气了。
而要如此去做,便是在满山荆棘中,踏出一条新路。
“桂枝。”金小楼握住黄桂枝的手,“如果让你自己选择,如果你可以自己选择,你最想做什么?你想往后余生可以过怎样的生活?”
黄桂枝睁着眼,想了半晌,忽而一笑:“小时候,我曾做梦,梦到一大片波光粼粼的水面,水面上有个琉璃台,我站在台上,一遍又一遍的跳一支舞。水波和琉璃闪烁的光彩打在我身上,我是五颜六色的,像九天上的仙女,岸边,所有看见我的人皆惊得呆住了……”
桂枝顿了顿,敛了笑意:“其实我一直爱跳舞,小时候还在湖州的大宅子里,每年中秋的舞宴,都让我痴迷。曾经有一年,我记得我不过七岁,我拉住一个刚下台的舞娘,求她教我跳舞。”
“小楼,你不知道,那舞娘直夸我身段好,是个跳舞的好苗子。”桂枝叹了口气,“只是我娘说只有下贱的女子才会学唱曲跳舞这些魅人的手段,她不仅责罚了我,令我抄了一百遍女德,还将那舞娘赶出了府去。”
“如果可以选择,我就想当一个舞娘,跟着戏班子走南闯北奔走营生,我要跳最好的舞,看得台下的人瞪大了眼睛,合不拢嘴,管别人怎么说去!”
金小楼眸光亮亮的:“桂枝,你相不相信,几百年后,同样是这片土地上,不管男人,女人,老人还是孩子,都有追求生活的权利。女人不必早早嫁人,她们可以读书,可以工作,可以唱歌跳舞,选择自己的人生。所以你要勇敢,虽然现在不是几百年后,但我们仍然可以去过我们想要的生活。”
桂枝手心冒出了汗:“我……”
她来不及多想,只是张口问道:“小楼,你怎么知道几百年后的事情……”
金小楼看着桂枝的眼睛,眨也不眨:“因为我来自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