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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远处人群起了小小的骚动,齐衡不由得顺着声音看去,见几个人边微笑说着话边向中间的席位走去,其中有一位老者,花白的头发略显蓬乱,但满脸睿智之色,正是记忆中的邹老学者,他左边的人头戴赵国贵族常用的鵕翿冠,穿了一身红蓝相间的胡服,腰间配了一把玉具剑,虽然年纪不轻,仍然精神奕奕,再旁边跟着平阳君赵豹,想来便是平原君赵胜。齐衡再看邹衍右手边,这人轻袍缓带,一袭白衣上只在衣襟用红色绣了些简单的纹路,除此之外,身上并无多余的饰物。他正与邹衍交谈,行止间却让齐衡觉得有一丝熟稔,应该就是无忌公子,但因他一直面朝邹衍,却怎么看也看不到他的长相。
此刻,这几位已经行到场地中心,从远处看来,平原君侧了身子与邹衍推让,似乎终于将邹衍说服坐在正中,平原君又俯下身子将邹衍的坐席拂了几拂,才将老先生扶坐下。
以平原君府中规矩,这坐席上必不会有灰尘,但平原君以赵王弟之尊,能为一位布衣士子侧身襒席,既可见其礼贤下士之意,也能知邹衍老先生之名声远扬倍受礼遇。这一幕,当时便引得全场士子来宾鼓掌不已。
齐衡身在其中,不由得从心中升起一种自豪感,一面感佩这个百家争鸣群星闪耀的时代,一面随着众人一起用力鼓掌。全场人动作一致,掌声与欢呼声四起,直到平原君笑着按了按手,场中才渐渐安静。
齐衡停下手,便忍不住好奇伸头去看魏无忌的模样,哪知他此刻也正瞧着这个方向点了点头,似是知道齐衡在看他。齐衡与“卫言”相识时日不短,但这才是真正第一次看到他的庐山真面目。灼灼日光下,见这位名闻天下的信陵君生得极端正,眉飞入鬓,一双眼睛带了七分笑意三分风流,衣着比起平原君平阳君两兄弟算不上华贵,但只坐在那儿就让人想起中原丰俊舒朗的山水,让人生了亲近之意。齐衡对上他眼神,伸手指了指食案,浅笑着拱了拱手答谢。
魏无忌今日一早遣了人去等他们,不知怎么的,却总觉心中静不下来,总似掺杂了期待与焦急般悬在半空中,与姐夫平原君等人对答也是漫不经心,直到刚刚听到回话说已将他们安顿好,才舒出一口气,恢复了日常从容洒脱妙语如珠的名公子风度,也将注意力转到与邹先生讨论。
待随着邹衍等人一同坐到位置上,明知道这满院子的人都盯着自己这个方向,他还是忍不住望向那几株粉白相间的花树,正对上齐衡的眼神,虽然相隔甚远,却能清楚看到阳光树影中齐衡的笑容,一瞬间竟感觉无比畅快惬意,这才明白自己的忐忑或许是因为这是第一次以真容与他相见。
一声轻嗽打断了魏无忌的思绪,平原君清了清嗓子,对着满院宾朋门客说:“列位,邹衍先生经过赵国,本君特别请邹先生来府,回答诸位长久以来对五德终始的种种问题与争议。适才已与邹先生言明在先,今日乃学术之辩,大家尽可开怀发问,无须顾虑。”
多年来各国有作为的国君纷纷以聚集人才招揽有识之士为风尚,而著名的学者常常得到国君尊重,很多平民出身的文人学士更是将游说和辩争作为进入贵族视野的重要门径。
得知在平原君面前有这么一个与当世大才邹衍论说学问的机会,邯郸的士子无不挤破了头也要争得这一席之位,今日到了现场才发现竟然还有信陵君在,是以场中许多人早就跃跃欲试,势要在这两大公子面前为自己搏一个出路,另有一些人是纯因仰慕邹衍声名才学,把握了机会来当面请教。
此时听得平原君发话,早有人按捺不住,出声发问:“请教邹先生,若用一句话说出《月令》精髓,您觉得用什么合适呢?”
《月令》是时下阴阳五行家中流行的著作,也普遍为人民所采用,可以说内容人尽皆知,对于邹衍这样的阴阳学大家自是很熟悉。不过这问题看似简单,若要将洋洋洒洒关于四时十二月的几千字归纳成一句话,确实一时之间又让人伤脑筋。
齐衡想来想去也没个头绪,知道姬芮对诸子百家学说远比自己熟悉,便询问地看向他,姬芮微微一笑,凑到她耳边轻声说:“顺天。”
“啊?”齐衡还没反应过来,就听邹衍朗声说答道:“《月令》通篇,无非讲的是’顺天大序,敬授民时’八个字。”
齐衡突然便明白了过来,冲姬芮小声说:“你真厉害。”
姬芮倒是看过几次士子论辩,知道问这题的人必是做东的平原君安排来暖场的,当然不可过于刁钻,也不方便在这时候细讲,只笑着抬了抬下巴,用眼神示意齐衡看向场中。
果然,平原君说了声“好”,又带头鼓掌,那问问题的人冲邹衍拱了拱手,一副心悦诚服的样子坐回原处,其他人见平原君如此,当然也陪着叫好,气氛倒是比刚才轻松了许多。
齐衡所坐位置恰在提问的人的后面,见那人坐到人群中后冲平原君拱了拱手,而平原君又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这才顿悟似的转头悄声问姬芮:“这是个托儿?”
姬芮挑了挑剑眉,疑惑地问:“什么?”
齐衡“扑哧”一笑,想起他听不懂,便简单地解说:“我……家乡那边称那些从旁帮衬诱人的人叫这个,就好像有人售卖物品,事先让相熟的人在生客面前夸赞物品如何之好,这个熟人便是’托儿’。”
姬芮很认真听她说完,失笑道:“你’家乡’的话倒真是有趣,这说法生动得很。”
姬芮有意加重了“家乡”两个字,又仔细留意齐衡,但她早已转了头去看场内辩争,并没留心他的语气。姬芮也只好笑笑作罢,也转望向场中。
此时邹衍正徐徐对着一位站起来的年轻士子说道:“邹某久处燕齐,听长期出海的人说,即使行出一年半载,大海依然无穷无尽,水天似无尽头,在渔民商贾间也流传着充满异域风情和海市的传说。邹某想,是否水一方面载着我们所居住的土地,另一方面则支撑着天?又或者说,在海天的某一处,也有与我们居住的地方相似的土地、山川、河流,也有与我们相同的人?大禹将天下分为九州,因此邹某大胆推测,我们所生活的九州之外依然有八州,是为大九州。”
齐衡第一次听这“大九州”论,却是全身一震,万万想不到这个老者竟能说出“海天之外另有土地”这样的话,从科学的角度,此时的“中原”确确实实只是地球的一部分,但这是很久之后随着大航海和全球交流不断发展才能得到的结论,而眼下对于人们不啻于天方夜谭吧。
果然听到站着的年轻士子语气惊诧地说:“邹夫子如何得出如此闳大不经的结论?”不知为何,带了几分做作。
前方众人则纷纷窃窃私语,或不屑或惊骇,然而邹衍说完了就只是闭口沉默,场内渐渐嘈杂了起来。
在座的人本就摩拳擦掌准备大显身手,来之前做足了功课,邹衍那番话正如往热油里滴上几滴水,激得众人各执己见,顾不得反驳邹衍,便开始与身边的士子讨论。
片刻后那年轻士子又大声问道:“邹夫子,某还有一问。”见邹衍对着他点了点头,那人便说:“夫子可曾出过海?”
邹衍显是没想到他问这个,摇了摇头:“老头子年岁大啦,出不得海。”
那年轻人却带了几分嘲笑地说:“那夫子的学说便是建立在渔民商贾的传说之上吗?在某看来,恐怕是为了荧惑六国之君,意在货卖自己吧!”话音刚落,场上立刻静了下来,但仅一瞬的功夫,便嗡声四起,更有人边伸手点指邹衍边与人议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