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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7章

    这是姒幽所不知道的,但是除她之外,像是所有的族人都知道这件事情,他们对此毫不意外。

    今年的大祭祀礼,需要供奉人牲。

    姒幽的嘴唇动了动,问道:“为什么?”

    老祭司露出的下半张脸上带着古怪的笑意,她道:“每一任祭司都是这样接任的,这是族里的规矩。”

    姒幽的内心一阵翻腾,脑中倏然闪过无数的碎片,挟裹着疾风呼啸而过,那一幕幕,锋利的刀尖,奔涌的鲜血,孩童的哀泣,几乎染红了她的双眼,姒幽下意识捏紧了手中的权杖,用力之大,几乎要将它生生拗断一般,她花费了极大的毅力,才让自己不至于失态,平静问道:“那么,请问人牲是谁?”

    老祭司微微前倾身子,像一条试图攻击的蛇,阴毒而饱含恶意,她压低了声音道:“不是你的蛊奴吗?”

    姒幽猛地睁了一下眼睛,表情却在下一瞬恢复了平静,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她握着权杖,站起身来,冷淡道:“我知道了,不过,既然现在是我当了祭司,有些规矩可以改一改了。”

    十六岁以下的族人,不许参加今年的大祭祀礼。

    这句话传出去的那一刻,所有族人都觉得不能理解,大祭祀礼与小祭祀礼不一样,大祭祀礼一共分为两部分,一部分在祭司堂举行,一部分会在族群聚居的广场中央举行,往年的族规有规定,十岁以下的孩子不许进入祭司堂,因为孩童性格跳脱,无法安定下来,容易冲撞到母神,惹来灾祸,所以孩子们只能参加在广场举行的大祭祀礼。

    但是今年新祭司一接任,就把这个规矩改了,简直令人费解。

    姒眉只有十二岁,这样算来,她是无法参加今年的大祭祀礼了,便觉得有些不开心,跑去找了姒幽,问道:“阿幽姐,为什么要这么改?”

    姒幽低头望着她,轻轻摸了少女的发顶,道:“因为今年不一样。”

    姒眉微微睁大眼:“有什么不一样?”

    姒幽不答,她没讨到答案,不觉泄气,撅起了嘴,道:“好吧,阿幽姐说什么,就是什么,大祭祀礼也没什么好玩的。”

    听了这近乎天真的话,姒幽再次摸了摸她的头,眼神幽深如子夜一般,她道:“你乖。”

    姒眉顿时笑了起来,像是得到了夸奖的孩子,笑容烂漫而欢欣,她还太小,无法读懂姒幽眼中的神色,也看不清她眼底如冰雪刀锋般的冷意。

    新祭司要改规矩,自然没有这般顺利,要知道,规矩之所以是规矩,因为那是老祖宗们传下来的,岂是她姒幽说改就能改?

    这回四位长老同心协力,一起去劝姒幽,说还是照往年那般,十岁以上的族人皆可以参加此次的大祭祀礼,不要随便动老祖宗的规矩。

    姒幽不为所动,只是淡淡道:“就今年不一样,来年还是按以往的规矩来。”

    若劝久了,姒幽还就同她们倔上了,冷声道:“你们若不拿我的蛊奴做人牲,什么都是你们说了算。”

    言下之意,要是想要拿赵羡做人牲,就得听她的。

    如今姒幽是祭司,她们自然不敢真的强硬忤逆,眼看着大祭祀礼的时间近在眼前,长老们便只能捏着鼻子妥协了。

    祭司说什么,就是什么吧,总之最重要的是大祭祀礼绝不能出一丝纰漏。

    夜幕很快便降临了,所有的族人们都挤在了祭司堂中,等待着大祭祀礼举行,偌大的院子里,唯有火把在熊熊燃烧,空气安静如死寂。

    姒幽站在大殿里,前方是一个巨大的笼子,笼子上罩着一层黑色的布,里面是今晚要供奉的人牲。

    大殿里很静,姒幽听见了一个呼吸声,沉稳而丝毫不乱,她近半年来,每天都会听到这个呼吸,一起,一伏,熟悉至极。

    良久,姒幽动了,她上前一步,将那黑色的布掀起了,大殿里昏黄的光芒照了进去,男人身形挺拔,站在里面,低头朝她看过来。

    两人目光相对的一瞬间,姒幽看见了他眼底的柔和之色,像是春天时候,初初解冻的冰河,冷冽却又温柔。

    姒幽不自觉捏紧了掌心,嘴唇动了动,无声地说了一句什么,紧接着,赵羡的眼前开始模糊起来,困意如排山倒海一般涌了过来,将他的意识吞没了,整个人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大殿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冷风挟裹着雪花从门外飘进来,将原本就不甚明亮的烛火吹得剧烈摇晃着,影影绰绰,姚邢的声音在门口响起:“祭司大人,时辰到了。”

    姒幽放下了木笼上的黑布,对他道:“你过来。”

    姚邢明显一愣,然后立即应承道:“是。”

    他说着,大步朝姒幽走来。

    ……

    雪越来越大,鹅毛一般的白色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在黑色的石板上,将整个天幕都占据了,无数火把燃烧着,祭司堂被映照得灯火通明,族人们安静地等待着,不同以往,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古怪的面具,身着深色的衣裳,在火光的照耀下,犹如没有生命的雕塑一般,诡谲而怪异。

    紧闭的大殿门终于被打开了,身着祭司服的姒幽出现在门口,烛光从她身后映照出来,叫人看不清楚她面上的神色。

    姒幽扫了一遍寂静的人群,面具在火光下显得狰狞无比,乍一看,他们就像是从地狱之中爬出来的鬼怪一般,不似人间。

    有几个人动了,他们去了大殿内,抬出了一个巨大的木笼,笼子上罩着一层黑色的布,里面便是人牲了。

    在笼子出现的那一刹那,姒幽明显感觉到人群有了异样,他们纷纷转头,盯着那笼子看,像是渴血的妖怪,尽管带着面具,空气中那种近乎于病态的狂热却是无法遮掩的。

    “鬼怪们”开始兴奋起来了。

    他们到底在兴奋什么呢?姒幽漠然地想,是兴奋于即将看到鲜血,听到惨叫和哀嚎吗?

    真想揭开那些人的面具,看看他们丑陋的、如同兽类一样的脸孔。

    黑布被揭开了,露出了笼子里的人牲,男子身形挺拔,头上竟然也带着一个狰狞的面具,他被堵住了嘴,呜呜地哀叫着,像是在拼命求饶。

    “鬼怪们”都略微怔了一下,因为以往的人牲都是没有带面具的,不知为何今年有些不同,但是转念一想,这是新祭司上任,说不定是得了母神的旨意。

    于是所有人都默契地没有作声,在他们看来,只要有人牲就够了,戴不戴面具都无所谓,母神会满意的。

    人牲被他们从笼子里抓了出来,像待宰的牲畜一样被牢牢地绑在了祭坛上,一个“鬼怪”手里拿着刀,站在一旁,恭敬地问姒幽道:“可以开始了吗?”

    “它”刻意压低了声音,粗哑无比,叫人无法分辨出来原本的音色,只觉得很是熟悉,不知究竟是谁。

    姒幽望了他一眼,淡声道:“开始吧。”

    她说完,伸手拣起了供桌上的小锤来,说是小锤也不尽然,那只是一根羊角打磨而成的棍子罢了,入手分量很重,敲击在铜磬上,发出清脆悠远的声音,在夜色中传荡开来。

    就仿佛发出了某种讯号一般,下方安静片刻,众“鬼怪”开始唱起了祭词,所有人都一样,或掐着尖细的嗓音,或刻意压低了声音,高低不一,齐声吟唱起来,此时此景,诡谲异常,叫人见了心中发寒,恍惚以为自己来到了地狱。

    锐利的刀锋毫不留情地划过柔软的皮肤,被绑住的人牲吃痛,开始嘶声哀嚎起来,拼命地挣扎着,嘴里呜呜直叫,仿佛在哭泣求饶。

    姒幽垂着眼,望向地面,到处都是深色的人影交错,扭曲得像是一群恶鬼们的狂欢。

    她心想,这人叫得这么痛苦,当年的桑儿是不是更痛呢?

    阿姐!桑儿好痛!

    救救桑儿!

    ……

    姒幽猛地捏紧了手中的权杖,那痛苦的哀嚎和着祭词在耳中穿过,却并没有令她有丝毫的轻松畅快。

    心里像是住着一只巨兽,一口一口,吞噬着她的心,自始至终,令她不得解脱,在仇恨之中反复煎熬。

    或许这痛苦要持续到她死去的那一刻吧。

    姒幽木然地想着,目光微微抬起,往上方看去,晶莹纯白的雪花如鹅毛一般,看起来美好至极,一片片飘落在这荒唐而充满罪恶的泥泞人间。

    大祭祀礼仍在继续,此刻的大殿中大门紧闭,只能听见外面的祭词吟唱声,隐约传来,倒在地上的男人动了动,慢慢地睁开了双目,坐起身来,竟是本该作为人牲出现在大祭祀礼上的赵羡。

    从老祭司要求供奉人牲的那一刻起,姒幽便有了这个计划,李代桃僵,在祭祀礼开始之前,用姚邢换下赵羡。

    因为所有人都带着面具,所以也就无人发觉姚邢不见了,若最后不是姚邢进来催促,姒幽也会随便抓一个男子来顶替赵羡,只能说,姚邢的运气实在不怎么样。

    赵羡站在大殿里,隔着门窗,看向姒幽所在的位置,隔得太远,他只能望见一道剪影,纤弱而坚韧,像雪中的青竹。

    他站了一会,推开了侧殿的门,从容离开,借着漆黑的夜色,穿过了长长的走廊,到达了祭司堂最左边的屋子,一点微弱的烛光从窗户里透出来,显然是有人在里面。

    赵羡伸手推开了门,一眼便看见了地上坐着的老人,她干瘦的身体裹在黑色的斗篷中,如同一具失去了生命的骷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