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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胖，我跟你说的这几件事再跟你强调一下······”易师真坐在案几之后，宽大的黄花梨座椅拢住他的身体，但他的表情有些不耐烦。
熊蹯站在一旁，脸上露出一丝茫然，易师真砸吧了一下嘴，说道：“算了，你还是先说说——”
“哟，易秀才忙得很呐！”高人等拄着重新做好的幌子跨进门槛，上面依然是“算天命”、“神仙药”那两句话。
他进门的时候抬头看了一眼房间，这里听说是赵家酒楼三楼最顶尖的客房，粉饰的是描金绘红，挂的是珠帘翠幕，坐的是南海百年黄花梨，案几是紫檀香木，熏得是上好的龙涎香。
“阔气啦！”高人等对易师真笑笑。
易师真抬头，笑道：“是高先生啊，瞎忙，瞎忙。您有什么事，要不您先坐会？”
高人等也笑道：“我没什么事，只是最近怎么没见着苏姑娘，我找她有点小事。”
“哦。”易师真点头，“她这两天帮我去谈点生意，有点忙不过来，等会吃饭会回来，您先等会。”
说着，他伸着头对门外喊道：“小方，小方！茶呢！我的茶呢？！”
小方立即探着头出现，笑道：“姑爷，有什么吩咐？”
易师真道：“真不记事，说好了把你提到三楼当领班，就要叫你全名尊重你的，给忘了。”
小方毫不介意地笑道：“小事一桩。”
易师真点点头，道：“全英啊，你去给高先生倒点茶，再看一下，素素去哪了，她不是说亲自要给我泡茶的么，怎么人都跑不见了？”
小方笑道：“她跟杨先生和小蝶姑娘逛街去了，要一会才回来。”
易师真想了想，道：“你等会跑一趟，去跟小姐悄悄地说，让她一定要杨耀婵他们两个多留几天，你去吧。”
“好嘞！”小方点头答应，连忙跑了。
易师真无奈地叹口气，问道：“熊胖，你先说说咱们这段日子来，有多少收入。”
熊蹯非常高兴地道：“有两百两呐！”
易师真皱着眉头，道：“怎么才这么点？”
熊蹯掰着手指头数道：“去掉答应给混三的五百两，小方垫的五十两，那些壮汉每人二十两，一共一千两，这两天喝酒闹事的人赔偿的······”
易师真挥着手道：“等下，等一下，那些汉子的钱怎么是我给？还有喝酒闹事的，赵掌柜呢？我这还没入赘呢，他就当甩手掌柜了？”
熊蹯道：“赵掌柜说了，那些人加倍的银子是你答应的，当然要你给，喝酒闹事也是因为说酒里有毒蛇，肯定有毒，虽然只有几个人，但是赵掌柜还是选择赔钱了事。去除这些，咱们还净赚二百两呢！可发财了！”
易师真却高兴不起来，继续问道：“合香怎么说？”
熊蹯道：“傻姑说今后咱们每个月，刨出酿酒的成本，如果不再有意外的话，每月能和赵掌柜五五开分成，有将近一千两的利润呢！”
易师真脸色缓了缓，才说道：“这还差不多，不过这笔钱马上就要花出去。”
熊蹯瞪大眼睛道：“干什么要花这么多钱？”
易师真无奈地摇了摇头，道：“你真是眼皮子浅，这二百两有什么用？”
熊蹯道：“能让我少捕好几年鱼呢！”
易师真大手一挥，道：“以后你就不用去捕鱼了，专心跟我干，我保证让你一个人每个月的最低收入也有二百两！”
熊蹯高兴道：“真的么？”
“那还有假？不过，咱们要先处理手头上几件事。”易师真指着案头的那几张舆图和文书，“第一，那潘家父子好像被那汉子赶出县城了，药铺也被砸了，潘老板身体不好，听说好像已经奄奄一息了，你去拿点银子，给潘志高，让他给他老子一个体面的葬礼。”
熊蹯道：“我不去，凭什么还要给他银子！”
易师真拍桌子喊道：“你以为我想？我还不是为了咱们酒楼着想，要不人被人说逼死潘家，赶尽杀绝，对咱们酒楼有好处么？”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不过，防小人不防君子，为了防止潘志高贼心不死，咱们还要从长计议，为了保证酒楼的正常经营，有些地方该改改。”
熊蹯道：“你说，怎么改，我跟赵掌柜去说。”
易师真道：“那倒不用，我晚点要跟他说的。首先是酒楼的粮食供应，那天的汉子不是说被王家强买了地去吗？你去把地买回来，然后租给村民种，这样一来，咱们的粮食就可以保证供应了。”
“他们的税赋由我们交，不过是些毛毛雨。这件事，你只要出钱，让那汉子替咱们管着地，我看他有些本事，应该能做好。”
熊蹯道：“要不把地还给村民们，那本来就是他们的，他们活不下去，才想着卖地，那是他们一家人赖以生存的地方。粮食咱们直接购买就好了，这样不用管，他们就能自己种好地，粮食绝对断不了，人家还对你感恩戴德。”
易师真用力摇头，脸色不悦地说道：“说你眼皮子浅，重要的是粮食吗？有什么比地更值钱？如果不把地拿在手里，那天又被别人买去了，待价而沽，咱们还不是又要重新买回来？这成本你算清了吗？”
他缓了缓，说道：“我不是不希望把地还给村民，关键是难保有人盯着这块肥肉，咱们不放在碗里，叼在嘴里，那别人的筷子就要伸进来了！”
熊蹯叹了口气，说道：“然后呢？”
易师真想了一下，指着舆图道：“其次，咱们最重要的酒可不能断，你让合香去和徐老头谈，把他的酒坊买下来，让他当坊主，首先供应咱们酒楼，其余零散卖出去的酒算他一份，大头归我们。”
熊蹯道：“那王家和徐老头要是不答应呢？”
易师真轻蔑地笑了笑：“加钱，没有加钱办不了的事。”
熊蹯脸色有些茫然，却依旧点点头。
易师真看在眼里，轻声道：“你私下跟那汉子说，王家要是不答应，吓唬吓唬他就行了。徐老头那边，合香应该能谈成，卖出去的酒三七分，我算过，比他之前卖酒可赚多多了！”
“好吧。”熊蹯晃了晃脑袋。
易师真拿起笔，在舆图上画个圈，说道：“你呀，也别起早贪黑地去捕鱼了，咱们啊，在雨湖里划出一片水域，搞养殖，放个千把斤鱼苗，然后捕鱼改养鱼，咱们当雨湖的渔王，随时随地都能给酒楼供鱼，这多好！”
熊蹯有些为难道：“雨湖又不是咱们的，这么做，不好吧？”
易师真瞪着眼睛道：“那雨湖又不是其他人的，咱们凭什么不能这么做？要是周围的渔民眼红，就让他们来帮工，给他们月钱。然后让合香去买一片地，专门种鱼草喂鱼，这些人就负责种草、喂鱼、捞鱼，你让合香跟他们算算账，保证比他们之前捕鱼挣得多！你看他们答不答应！”
熊蹯道：“有些人就是喜欢捕鱼，这是老辈传下来的手艺。”
易师真道：“这我知道，手艺也要吃饭啊，饿死人的手艺可不值钱。那些人喜欢捕鱼，那就让他们捕，雨湖这么大，咱们又不是一口吞掉，只是划一片水面而已。他们看其他人挣钱，到时候眼红了，就知道来干活了。”
熊蹯低头不语，易师真见他这样，安慰道：“咱们都是为了他们好，起早贪黑，挣那几个钱，吃了上顿儿没下顿儿，有什么好？还不如跟着咱们干！怎么，他们跟钱过不去吗？”
熊蹯道：“你说的我都懂，可是，现在你张口银子闭口钱，老让我怀疑你还是不是以前的秀才。”
易师真笑道：“这你放心，如假包换！这样一来，酒楼的粮食、酒和食材供应都差不多咱们自己控制了，接下来让合香去和县城的菜场和肉铺老板去谈，慢慢地把他们拉拢过来，成为咱们自己人，这样就不怕潘志高使坏了。”
见到熊蹯还是心不在焉的样子，易师真笑笑，语气温和地说道：“你说得对，咱们也不能光想着钱，顾老夫子的私塾不是烧了吗？咱们在旁边再盖一个，让合香去重金聘请先生，不收学费，给乡亲们的孩子教书育人！”
熊蹯的脸色才稍微好看点，易师真继续道：“还不止如此，咱们此前去上学，还要绕道很远，才能过河，这一次，咱们修个桥，直接过河！怎么样？”
熊蹯重新高兴起来，道：“这个好，我小时候就觉得本来和河对面看起来那么近，还要绕那么远的路，家里的渔船又要打鱼，送不了人，我早就想这样做了。”
易师真点点头，拿笔戳了戳舆图，说道：“我啊，还想在城里开一家真正的医馆，那良医所和惠民局昨天托人给我带消息了，说潘家药铺那两间铺子本来就是官家的，既然他们开不下去，让我去盘着，银钱好说。”
熊蹯试探道：“你是不是想自己坐诊？”
易师真摇摇头，笑道：“我那点本事拿不出手，还是让我爹来，药铺的药材让赵大供应，保证万无一失，医馆的药费富人收费，穷人免费，不差这点银子。你看，咱们岂不是又做了一件好事？”
熊蹯点点头，道：“如果易老伯来坐诊，恐怕又要治好很多病人，秀才，这是件大功德。”
易师真笑道：“咱们挣钱，也能花钱，以后这些事啊，你要照看不过来，我还想让小方帮着做。”
熊蹯道：“小方好啊，人很聪明机灵，也很善良，还仗义，我喜欢！”
小方这时正好端着茶进来，两盅，一盅给高人等，一盅放在易师真案边，然后笑道：“二位爷说我什么呢？”
熊蹯也笑道：“夸你呢！”
易师真道：“全英你来得正好，你做酒楼也有些年了，我在想啊，咱们一步一步，把酒楼做大做强，你觉得怎么样？”
方全英笑道：“姑爷您想的肯定是好的！”
易师真道：“你先别急着拍马屁，刚才我和熊胖说了一些事，这些事做好了之后呢，咱们酒楼的基础也就打好了，接下来就是想着扩张。”
方全英想了想，道：“姑爷，这县城说小不小，说大却也不大，再开一家酒楼，恐怕没那么多人，会亏本呢！”
易师真微微一笑，道：“全英，你还是没见过世面，我去黄州的时候，那酒楼可是有十家八家，咱们县城只能开一家，就不能开到黄州去？不能开到江陵去？等咱们攒足了底本，我还要开出荆蓉都司，开到南直隶，开到沿海去！”
方全英瞪大了眼睛，缓了缓，吐出口气，才缓缓道：“咱们可管不了这么远啊？”
易师真摇头道：“不用管，咱们卖招牌！”
熊蹯道：“招牌也能卖？去木匠铺定一块不就行了，咱们连木匠的生意都不放过？”
易师真眼里闪着光，道：“不错，招牌！不过不是木匠的招牌，而是咱们酒楼的招牌！咱们酒楼先改个名字，然后做一个联盟，酒楼客栈联盟！”
“咱们统一酒楼的装饰、规格，再统一跑堂和伙计们的衣裳，还有菜品、桌椅板凳、乃至迎来送往的行话，咱们都统一，让这块招牌打响！以后谁要是想模仿咱们，就让他加盟，否则去官府告他！当然，加盟也需要银子，这就是招牌的价值！”
熊蹯和方全英听得一愣一愣的，熊蹯道：“你都是从哪里来的这些稀奇古怪的想法？”
易师真努了努嘴，看向坐在一旁端着茶忘了喝的高人等，说道：“这都是高先生指点。”
高人等手一抖，道：“秀才你可别折煞老夫，老夫要是有你这等奇才，还用得着漂泊江湖几十年吗？早就成狗大户了！”
易师真笑道：“你不是说天命坊明着是研制药房，其实就是一桩生意吗？并且他们的晋升都是靠售卖的金额，我就仔细去展开想了想，每想出一种法子就写下来，不行就划掉，想来想去，然后就有了这些想法。”
高人等撇撇嘴道：“你这也展得太开了。”
易师真笑道：“那可不，连招牌我都想好了，就叫‘梦里水乡’酒楼联盟！吃住行一条龙，管你走遍天下都不怕！”
易师真看着方全英道：“你说，赵掌柜会不会同意？”
方全英眼睛一转，连忙笑道：“您是姑爷，掌柜的接班人，还不是您说了算了！”
易师真满意地笑了起来，方全英继续道：“姑爷，您说的这些我大概都了解了，不过，您让小姐留下杨先生和小蝶姑娘，这是为何？”
“特色！”易师真再次拍着案几，“咱们这个统一的特色、行话的特色还有招牌的特色，都还不够，咱们要更加吸引人的特色！”
方全英恍然大悟，道：“哦！原来您是想用他们戏班子那套，成为咱们的另一块招牌！”
易师真大笑道：“就说你很聪明，没错，咱们要把他们那一套学过来，隔三差五就在酒楼搞搞这种舞蹈，活跃活跃气氛，保证让客人流连忘返！”
看着高人等在一边，易师真难掩得意神色，说道：“高先生，您看我这几件事做的怎么样？”
高人等淡淡笑笑，道：“有几件事还是挺好的。”
“哪几件？”易师真追问道。
高人等毫不犹豫地道：“建私塾、修桥、办医馆，总是好的。”
“其他呢？我给那些村民渔民支的招呢？”易师真紧追不放。
高人等有些冷淡地说道：“现在好，以后未必好。看起来好，做起来未必好。”
易师真不满地嘟囔道：“我信你个鬼，他们以前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累死累活一辈子，还是吃不饱穿不暖，现在他们能给我干活，跟着我挣钱，是他们的福气！”
高人等并不在意，慢慢将茶盏盖好，说道：“那你自己呢？是继续做郎中，还是当掌柜？”
易师真眼中神色闪动，道：“读书！”
他们三人都吃了一惊，道：“读书？！”
易师真气呼呼地说道：“谁说老子不举，啊呸，考不上举人，老子偏偏要考一个给他看看！”
高人等淡淡道：“哦，原来是和旁人置气呢！”
易师真摆了摆手，道：“也不全是，读书中举之后，也算是有了官身，再花点钱和官府的人交涉交涉，咱们酒楼的生意就更加有保障了！”
高人等冷笑道：“何必那么麻烦呢？现在都流行捐官，你花钱捐一个，不必自己考来得更加痛快？”
“有辱斯文！”易师真脸色一肃，道：“老子是真有这本事的，凭什么要花钱？除此之外，我还要学医，到时候可以如法炮制，将易家医馆也开遍天下，专赚富人的钱，他天命坊能做到的事情，我为什么做不到？”
高人等听到他越来越狂的口气，不仅不生气，他脸上的笑容还越来越浓郁，他放下茶盏，轻哼一声，笑容满面地道：“那就祝易秀才财源广进，日进斗金了！在下别过了！”
易师真一惊，道：“你要走？”
高人等淡淡道：“老夫四海为家，漂泊惯了。”
熊蹯虽和他不对付，但是这些天也相处下来，有些舍不得，说道：“高老头你留下来，咱们赚钱也有你一份功劳，你留下来咱们还能还你一个安详的晚年。”
高人等罢罢手，道：“不需要咯！人在江湖生，人在江湖死。咱们江湖人都是血里有风，你不懂，也不需要懂。”
易师真有些失落，语气黯淡下来，问道：“你什么时候走？”
高人等笑道：“明早吧，有些事情老夫想交代苏姑娘几句，便告别诸位了。”
易师真勉强笑道：“那今晚咱们在酒楼给您践行，熊胖，去把我爹娘接过来，一起吃顿饭。”
熊蹯点头答应，高人等站起身来，笑道：“那行，你们先忙，我再四处逛逛。”
易师真也连忙站起来，道：“全英，送送高先生！”
方全英立即躬身，往门外招引。
高人等笑笑，拿起那竿破幌子，慢慢走了出去。
易师真的脸在灯火的照耀下，依然有些暗沉，若有所失。
街道上，酒楼门口。
方全英笑道：“高先生您慢走，有事随时招呼小的。”
高人等点点头，抬脚要走，又被他叫住，回过头来，方全英不好意思地笑笑，说道：“高先生，小的总觉得易秀才有些变了，他说自己没变，您觉得呢？”
高人等的表现很奇怪，他用手拄着竹竿，有节奏地轻轻敲击地面，过了好一会，才大有深意地说道：“变，就是不变。”
方全英笑道：“您老人家说话就是有玄机，听说您能测算天命，能否看看姑爷能变成什么样的人，他说的那些事可否成功呢？”
高人等沉吟片刻道：“他会成为另一个赵掌柜，加倍的赵掌柜。”
说完，不再等方全英回话，独自离去。
走了几步，高人等抬头看着天空，自言自语道：“白鹿啊，你终究还是错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