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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行十余里,天色将暗,一行人抵达了卷县西边的扈城亭。
此地在春秋战国时建有城垣,而今数百年过去,虽然古城早已残败不全,但亭传在遗址的基础上兴建,因以为名。
按照本朝亭传制式,亭屋建在四方相对各百步的平台之上,屋上则立有木柱,高约丈余,更有大板贯柱四出,即是象征着严正庄敬的桓表,也是亭传最显著的标识。亭院前方的空地上,还立着一根木杆子,不过远远低于桓表,与底部相连却平行于地面的长板合称为“圭表”,作为白日粗略记录时间的工具。
张蒙牵马走到圭表边上,伸手挡着额前的细雨,细视院门上的木匾,扭头笑道:“明公,终于到亭传了。”
骑马走在后边的刘岱哼哼唧唧,满脸写着不高兴。
就在半日前,张蒙成功找回了他的爱妾纯姬,并叫来史阿与单仲当帮手,替他抬起翻倒在地的轺车,将压在车下的一应行李尽数取出。他本来想着暂时与纯姬共乘軿车,却没料到跟随张蒙的还有一名女眷。为了表现自己的大度,他只能将軿车让出,自骑马而行,一路风吹雨打,实是他大半辈子未曾受过的苦楚。
新官上任,未出河南却风波不断,他的心情当然不会好到哪里去。
亭长听说刘岱身份,赶紧出亭相迎。他赤帻行縢、带剑佩刀,随行的几名亭卒大都持楯披甲,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与乡、里等行政单位不同,同为基层组织的亭不具备管理生产、教化百姓、征收赋税等职能,主要负责捕盗缉贼、维持所辖十里范围内的基本治安,同时还承担部分驿传接待的任务,因此亭中上下设武习射不足为怪。
亭长姓宋名槐,三十出头年纪。王彧上前,把刘岱的印绶等交给宋槐查验,宋槐反复确认无误后方才挥挥手,示意亭卒们放下兵刃。
万潜半开玩笑道:“素闻扈城亭乃大亭,百闻不如一见,果然气势非凡。”
宋槐对刘岱拱手道:“近日贼寇横行、道路不靖,形格势禁,还请使君担待。”
刘岱冷哼一声,打马而过。
张蒙说道:“还请君备下衣裳、餐食、厢房,我等今夜在亭中借宿。”
宋槐点头答应,然而当看到张蒙容貌的那一刻,却不由一怔。
张蒙问道:“君与我相识?”
宋槐回过神,连忙道:“一时恍惚,失礼了。”说着便招呼亭卒们做事。
张蒙搀扶蔡琰从軿车下来,蔡琰面色如常,但眉宇间有些疲惫。后续纯姬探出脑袋,秀眉攒蹙,娇嗔道:“车太高了。”一边扶着车辕做出无助的神情,一边将眼睛瞄向张蒙。
这时候,负责驭车的单仲转过身,笑嘻嘻对纯姬道:“小人扶夫人下车!”
纯姬闻言,总不好故意拒绝,希望落空,只能忍着气,白了单仲一眼。
扈城亭的亭屋为一座三进四合院,前院正面当中开大门、上置悬山顶、两侧设有马厩。中庭由堂屋、左右厢房侧塾、门楼以及溷藩组成,溷藩即是厕所。后院亦有连着豕圈与鸡塒的溷藩,另有做饭的庖室、临时关押犯人的犴狱与地牢、存放器物的仓房、积蓄谷物的窦窖等等。
亭中本就有供往来者换洗的衣裳,即便样式简单,但总好过浑身湿漉漉的。在宋槐的安排下,除了蔡琰与纯姬两名一直坐在车内的女眷,其余诸人都先在厢房内换衣裳、放行李,而后一起在堂屋等候晚膳。
堂屋的四壁由白灰面墁平,光滑且坚硬,时下阴雨日晚,光照黯淡,但堂屋内多点有灯火,交相反射,因此亮堂如昼。
刘岱心情不佳,坐在榻上闭目养神,王彧与万潜分别坐在他的左右,与张蒙、史阿、单仲相隔远远的。
“张郎君,令妹待会儿是否需要送膳?”
说话的人叫老贵,便是早先张蒙从贼寇手里救下的那名老翁,作为刘岱的仆从,他对张蒙救了自己又救了主公的义举心存感激,却不知道张蒙与刘岱之间的龃龉。
张蒙微笑道:“不必了,舍妹适才说没有胃口,今夜早早先休息了。”他对外宣称蔡琰是自己的堂妹,刘岱等人与敦煌张氏少有交往,自是不明底细,听之信之。
蔡琰自从出雒阳以来,情绪始终十分低落,即便没有显露出后悔之色,但乍逢大变,心神难宁确是人之常情,尤其在蔡邕即将回家的这节骨眼上,她突然失去了与父亲团聚的机会,心中难过与惆怅可想而知。
张蒙很能理解蔡琰的心境,对他来说,蔡琰能义无反顾放下一切毅然决然跟着自己逃亡,已属大不易,他自然不会要求更多。
前路茫茫,未来如何,答案终究只能交付给时间解答。
宋槐尚未来到,张蒙在堂屋内缓缓踱步,发现在朝南的一角墙壁上张贴着诸多由绘在灞桥纸上的画像。亭传一般位处交通要冲,是以在提供驿行的同时,还与维持治安的职能相结合,负责甄别往来行人,缉捕犯罪逃亡的要犯。
这些画像都是海捕榜文,画着通缉犯的外貌、记着通缉犯的特征,若是犯人已被缉捕或者身死,亦不会撕下来,只会将新的覆盖上去,因此堂屋的这面墙层层叠叠叠贴满了画像,又多又厚,甚至还散发着纸张霉潮的气味。
张蒙稍稍抬头,看了几张榜文,上面描叙多是杀人、劫掠等作奸犯科之行,大同小异,看了一会儿感到无趣,便想离开。谁知这时候史阿与单仲忽然偷偷向他招手,脸上都挂着耐人寻味的神情。
走到两人身边抬头看,这里单独挂着两副海捕榜文,左边一副画像是个三十来岁的中年男子,哪怕只简单勾勒出了几笔轮廓,可依然面熟,再看通缉犯的名字,不由一惊,原来写的却是“沛国曹操”四个字。细看榜文叙述,原来就在日前,曹操拒绝了朝廷任命的骁骑校尉之职,孤身逃出了雒阳,榜文上的罪名含糊其辞,只写的是“不轨”,基本就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了。
张蒙暗想:“鲍信、袁绍相继逃亡,大将军府一脉势力灰飞烟灭,曹操逃亡是早晚的事,没想到居然与我逃亡时间相同。”尚在惊异,目光瞥到右边的榜文,登时浑身一震,瞬间明白了史阿与单仲叫自己的原因。
但见那张榜文上画着一张更加熟悉的面庞,边上则用朱笔写着“敦煌张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