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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戚最初给李元泽以及几个心腹谋臣留下的印象, 是“能打仗,但少有出奇制胜的良策;有远见, 但做事不死板, 用兵极是稳当”,这不就是镇守后方保粮道运粮草的好人选吗?
除了年轻, 没别的缺点了。
真相是那时孟戚兵法大半是自学的, 虽然倒背如流亦能融会贯通, 但忽然麾下多出几百上千人的性命让他负责, 前方十几万大军又仰仗着他护送的粮草, 敢不稳妥吗?
这就是个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差事。
结果, 干得太好被误会了。
好在错有错着, 最初楚军并非天下起义军里最强的一支, 粮草所受的威胁不算很大,半吊子兵法水平的孟戚恰好借着这个后方的差事,向诸位同僚学了许多东西。
李元泽的谋臣们也很赏识孟戚, 毕竟年轻人多毛躁, 都想着建功立业。先锋官的活儿人人抢,像孟戚这样踏踏实实蹲后方还愿意学本事的,打着灯笼才找到这一个。
按照史书的说法, 随着战势推进, 天下格局初定,李元泽身边的十四功臣也逐一露面,彼此结下深厚情谊。
对孟戚来说,有些人跟他是亦师亦友的关系。
主要是因为他学得多, 学得快,又擅长举一反三,不久后大家就没法教了。众人便觉得孟戚是出身寒门,又无名师,才被耽搁了,英雄惜英雄,有志之士也惜同辈佼佼者,加上同帐为臣有共同的抱负,很快众人就改口跟孟戚平辈相交了。
这是靠本事得来的地位。
起初李元泽还派老将、谋臣与孟戚一起押运粮草,后来干脆放心地让孟戚镇守后方,顾守整条粮道。
这份功绩,谋臣名将心知肚明,外人不甚明了。
乐阳侯朱晏曾笑称,孟戚当得是“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敌人抢粮草失败了不会宣扬,楚军也不会傻乎乎地到处吹嘘自家有个守粮草特别厉害的将领。
孟戚把营地守得稳稳当当,针插不入水泼不进,更不受敌人挑拨,哪怕敌人挖地道(胖鼠:逗我?)都没用。陈朝军队有几次已经到了孟戚驻扎的军营外,因实在看不出破绽,又感到杀气阵阵,不愿送死只得原路退回。
不战而屈人之兵,乃是兵法的最高境界。
这已不是春秋战国,谋士动动嘴即可化解两国大战的事情越来越少。
做到孟戚这般,在外更是一点名气都没有,连朱晏都觉得孟戚不凡了,这是看破了身外之名啊!
孟戚:“……”
并不,主要是沙鼠嘚瑟归嘚瑟,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谈笑有鸿儒,往来皆名士。这一个个的名将良相,且能跟楚军做对手的,基本也没太差的,毕竟差的一回合就完犊子了。
龙脉又不是万能的,许多事孟戚做不来。
没才华写缴文,没耐心治内政,武功没学好更不能在千军万马中直冲敌阵。
什么运筹帷幄中决胜千里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难度太高。
孟戚回忆从前,忍不住对墨鲤叹道:
“打天下的时候,觉得世间智士猛将犹如过江之鲫,层出不穷还个个都有逐鹿天下问鼎中原之心。往往打了一个又来第二个,让人疲于应对。可是等到楚朝建立,治天下的时候,又觉得世间皆是愚笨贪婪之人,教是教不好的,管还管不住,简直让人怀疑聪明人都于乱世出来争天下后来死光了……”
“咳。”
墨鲤隐晦地瞪视孟戚,还有像秦老先生那样隐居的人。
孟戚从善如流地改口道:“世间庸人太多,如果我早些遇到大夫,性情不至这般狂放。”
刀客闻言心道这哪是狂放,分明欠砍!
——自从见了孟戚,他握刀的手一直蠢蠢欲动!这会儿刀不在手里都摁不下这股抄刀子暴起的冲动。
营地就在眼前,既然懂阵法直接动手就是!小声嘀咕个啥啊,大家都是内家高手,低声说话有什么意义?不想让自己听到,就传音入密啊!刀客腹诽着,面上依旧冷漠地俯视兵营。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国师想吹,就让他吹吧。
刀客无师自通了这个理后,周身因纠结痛苦而混乱的气息都平复了几分。
墨鲤:“……”
得亏元智大师走了,否则老和尚又要惊喜地夸赞孟戚精通禅门妙理,“度”人有方。
沙鼠本来就很嘚瑟了,再加一个高看沙鼠的老和尚,怕不是要上天。
孟戚将二人反应都看在眼里,眼角一抽,转头肃然道:“此阵我能破。”
“计将安出?”
墨鲤顺口接了这一句,戏本子上都这么对的。
孟戚喉头一动,笑道:“主公在此安坐,属下去去就来。”
墨鲤冷不防地被孟戚唤了这么一声,愣住那里。
等想到孟戚方才戏谑般玩笑时,提到主公二字音调仍有古怪,像是竭力遏制着什么,心中便是一突。
墨鲤蓦地抬头望向孟戚的背影。
孟戚却不像墨鲤担心的那样因为提到不能说的事,心神大变气息紊乱。
其实那句“主公”出口之后,孟戚觉得心底隐隐约约存在的一块大石头,忽然松了。
孟戚原意是要接领军令状挂牌出帐叫阵的折子戏给墨鲤捧哏打趣,可是“主公”二字,孟戚只称呼过李元泽一个人。平日里提到听到这两个字,孟戚都有抑制不住的怒火,然而怒意过后,又有更多的悔恨。
这悔,是没能及时发现一切走向不可挽回之势的悔。
这恨,不是想不明白为何最终变成这样,而是恨所有。
性情大变的李元泽、为自身利益不停地在帝王重臣之间挑拨的人、明明察觉到不妙却束手待毙的同僚……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是笑话,十二功臣里谁都没有那么迂腐。
同僚开始逐一出事,被扣谋反罪名,众人起先惊疑,之后还能想不明白吗?
只是权衡利弊之后,觉得造.反来不及,自身也非孤家寡人。楚朝的安定繁华是他们历经无数磨难得来的,李元泽快死了,十二功臣又何尝不是?世上谁人不死,这风烛残年的性命,是他们能为昔日理想、为天下安定所做的最后一件事。
于是察觉到异样的人什么都没说,没有告诉那些年老多病脑子糊涂的友人,而是互相搀扶着,赴了楚帝最后一场宫宴,在盛世升平的歌舞里,平静地饮下了毒.药。
李元泽早年以为孟戚无心名利,后来也不觉得孟戚对楚朝能有什么威胁。
孟戚无妻无子,身后没有庞大的家族,没有门生,在朝中也没有权势。李元泽虽然偏激疯狂到为儿子除去老臣,但讽刺的是,李元泽仍然非常了解他曾倚重每一个臣子。
他知道谁容易冲动闹事,就先对谁下手;他知道谁顾忌家人,就以此为要挟。
他知道邓宰相与魏国公的性情,也知道孟戚的为人,于是找借口调开了孟戚,而孟戚怒而赶回时接到了那二人的遗书,最终没有弑君,仅仅只是盗走玉玺弃官而去。
尽管李元泽不知道孟戚的武功到底有多高,也不知道孟戚的真正身份,可他终归是李元泽,哪怕疯癫了老糊涂了,想做的事依旧能做到。
孟戚恍然明悟,或许在那时,他亦是痛恨自己的。
——为何他要做个清醒的人?为何要被那份留书劝住,彻底发狂不好吗?疯了失控了就不会记得楚朝江山天下百姓!他要挨个杀死李元泽的儿子,让李元泽眼睁睁地看着李家失去楚朝江山!
然而理智压下了狂怒,化为心底无法愈合的伤口。
这才是孟戚病症的主因与根源,而非厉帝陵水银外泄。
等到齐帝遣人烧屋害了上云山小龙脉,孟戚的狂症终于彻底爆发。
往事已矣。
无论悔恨,抑或不甘,都无济于事了。
孟戚目光幽暗,神情间无喜无悲,只是周身煞气陡然爆涨。
刀客看着孟戚的背影,瞳孔收缩,猛地退了一步。
墨鲤三步并作两步,急追上去,同时神色犹疑。
他能感觉到孟戚的气息异常平稳,不像是狂症发作的样子,可那股杀意又十分真切。墨鲤不由得握住袖中无锋刀,准备一有不对就动手。
“嗡。”
机簧声响,数支利箭飞来。
营地里戒备的人受不了这股如同实质的杀气,下意识地松开了按住弩.弓的手指。
“敌袭!”
有人厉声叫喊,整座营地都震动了。
孟戚拂袖击落利箭,风鼓起袍袖,人如鹰隼般落在东南边一处营帐顶端。
刹那间所有利箭都指向那边。
孟戚足尖蓄力,生生踏翻了这处耸立的营帐。
“不好,快救黎先生!”
兵丁们一下就乱了。
有人揉着眼睛,裤子都没穿好,爬起来骂骂咧咧地想知道是怎么回事;有人大声呼喝着朝这边跑来,好像要救倒塌营帐里的人,更有一些人晕头晕脑的,听着呼喊就跑来了。
“黎先生在哪?”
“那处营帐……塌了的……”
官兵们急忙抬头,赫然发现倒塌的营帐已经增加到了三座。
虽然对兵营很熟悉,但是夜里黑灯瞎火的,一乱起来,许多人都找不着方向。
刀客站在高处,赫然发现营地里的人身份已经一目了然:那些瞎跑的显然是真正的兵丁,而对阵法一知半解,直奔孟戚那个方向的,八成就是跟飘萍阁有关的人了。
这样粗粗一算,令人心惊,差不多五分之一的兵丁都有问题。
“原来如此,这个阵法……或许本身没有明显的缺憾,可是营地里的兵丁不是一条心,飘萍阁也没法用自己的人完全取代官兵。一旦乱起来,大部分人横冲直撞,阵法不攻自破。”墨鲤若有所思,同时稍稍放下了心。
墨大夫并不喜欢熬药灌沙鼠,只不过孟戚必须喝药的时候,他喜欢熬得更苦一点罢了。
这时,孟戚已经趁着夜色,拎着一个被倒塌的帐篷砸破了脑袋的家伙跑了过来。
墨鲤疑惑问:“这是——”
“那处营帐是阵眼。”孟戚特意抖了抖手里的人,墨鲤这才发现这家伙衣衫褴褛,脸颊肿胀,脑袋歪在一边。
墨鲤很快意识到了,孟戚撕了这人的衣服,还打掉了对方几颗牙。
大概是怕对方身上藏霹雳弹,嘴里塞毒.药。
“还以为是孙家的掌柜,不过这个也行,能在阵眼发号施令,身份不会太低,而且得懂这个阵法。”孟戚心满意足地把人交给墨鲤,提议道,“我们先撤。”
刀客看着营地,有些迟疑。
孟戚看穿了他的心思,漫不经心道:“他们用阵法接连两次失利,已经打草惊蛇了,孙家的那个掌柜八成是抓不着了,我们又不能挨个搜查官兵。此地不宜久留,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