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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二后生回到王湾子村后,冷清已久的郭镰刀家,一下子热闹起来了,串门子的人络绎不绝,几天下来,都快把他家的木头门槛踏破了。
冬天,本来村里人就没事干,也没个更好的去处,这下子倒好,找二后生聊天的,看新媳妇的,邀请二后生和对象梦兰一家去吃饭的,一拨儿接着一拨儿,那热情劲儿,让二后生都推辞不得,他若不去,人家都快要和他翻脸似的,弄得他也是没辙。
二后生本来想着,“五年没回来了,五年没见老大大了,这次回来,要和大大好好坐在炕上说说话,帮大大做几顿热乎饭,尽尽孝道。”但形势发展却容不得他这样,老家的乡亲热情着呢,亲戚六人、左邻右舍、还有光屁股一起长大的发小,谁还不得招呼着叫去吃顿饭?
盛情难却,但越是这样,二后生心里越觉得别扭,“想想小时候,没了妈妈,天天穿件没袖子的棉袄和烂裆的棉裤,去谁家都嫌日脏,炕都不愿让上。那时,只有栓栓家肯收留自己,给半碗饭吃,晚上让他和栓栓睡一个被窝。”想想那时没娘孩儿的样子,比比现在眼前的情景,他忍不住更加有些心酸,他好想到母亲的坟头上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说说自己这些年是咋样过来的。
待热闹的人们散去以后,夜已经很深了。郭镰刀要出去找户人家睡觉,“新来的没过门的儿媳妇,自己这个当老公公的,怎么也不能都在一个炕上睡!”过去在坝上,冬天因为天冷,加上没有足够的铺盖和烧柴,一般只烧一盘炕,家庭的全部成员都是在一个炕上睡。但这种情况也有例外,若是有儿媳妇在,那老公公和大伯哥是不能在一个炕挤的,传出去,是要让人笑话的。他们只能另寻他处,或另烧炕,或再找个乡亲家,凑合几天。
见父亲要走,二后生赶紧拦阻,“大,您就在家睡吧!?儿子和您多年没见面了,愿意和您一起聊聊。再说,梦兰也不是外人!你就在哇!你去人家谁家,也不如在自家方便。”听准姑爷这么劝亲家郭镰刀,曹德云和老伴儿也赶紧劝他留下来,“老亲家,我们都是城里人,没那么多讲究,不妨碍!”
在众人的劝说下,郭镰刀总算是留下来了,但他还是有些不好意思,睡觉连衣服也没脱。大伙儿怕梦兰冷,就让她睡在了炕头,曹德云和老伴儿睡在了中间,而郭镰刀睡在了后炕,二后生挨着他父亲睡。整整一夜,爷俩儿唠了个不停,直到快天亮时,二后生实在困得不行了,眼皮子直打架,郭镰刀让他赶紧睡会儿,这样,二后生才迷糊着了。
曹德云也几乎一夜没睡,一方面他睡习惯城里的床了,睡这土炕,他一时还是有些不习惯。另外,他在听着这爷俩儿的对话,了解到亲家郭镰刀这些年来艰难的遭遇,也很是同情。这也让他想起了自己去世多年的父亲,那时自己很小,但父亲对自己要求很严格,特别是在做人这方面。
待二后生睡去后,郭镰刀又往自己的烟锅里塞了些烟叶子,“吧嗒吧嗒”地抽着。尽管儿子给他买回来不少好烟卷,但他没有抽,他留着,让儿子待客用。多年来,他已习惯了这一口,也没想儿媳妇就在炕上,会觉得呛得慌。是啊,几年不见,儿子都这么有出息了,不光事业有成,还领回了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城里大姑娘做他的儿媳妇,他高兴极了。他抽着烟,那布缝的烟袋在烟锅杆上不停地晃悠着,而他也是心绪难平,想起了去世的老伴儿,想起了小儿子小时候那可怜的样子,脏兮兮的,饿得不行,端着个破碗挨家挨户讨饭的情景,他忍不住激动,不时地揉揉眼皮,让眼泪不掉下来。他怕亲家看着笑话,笑话自己这个年纪了,还这么没出息。但他更多的,还是觉得高兴,“儿子有对象了,这下不用打光棍儿了!”
过去在坝上,因为家家都很穷,作为有儿子的家庭,父母最担心的就是怕自家的儿子打了光棍儿,那是做父母一生最失败的事情。不仅儿子脸上无光,而且父母出去了,也羞于见人。
天刚蒙蒙亮,郭镰刀便起来了。他要弄些柴火,烧些热水,让他们起来了洗脸。至于饭吧,他也不知道该咋做,也不知人家亲家愿意吃啥。
郭镰刀推门的那一刹那,发现门口站了个人,定睛一看,是二根子,惊讶地问道:“啊?后生,你怎么来了?”
“三大爷,我大叫我来叫二兄弟到我家吃饭,顺便喝两盅!我妈夜个包的饺子!”二根子说话的口气变了,和平子抬杠时的口气也完全不一样了,他谦恭得像个孩子。说着话,他就要进屋,帮着把地上的尿盆子倒了。要说,二根子早就来了,他在院子里已经站了半个时辰了,把他冻得够呛,不停地跺着脚。
“他们都还没起呢,你先回去吧!等他们起来了,我说给二后生,让他决定。”郭镰刀知道准儿媳还在被窝里呢,不便生人进屋,规劝着二根子。
“哦,那好!三大爷,你一定要通知到啊!”零下三十度的气温,二根子实在冻得不行了,听郭镰刀这么一说,也觉得冒然闯入有些不合适,便留了一句话,踩着雪回了家。
一家人起了炕,洗漱完毕,吃了早饭,按照原定的计划,二后生要和郭镰刀,一起到母亲的坟头上,祭拜一番。而善良的梦兰吵着也要去,郭镰刀赶紧阻拦她,“闺女,你还没过门,外面太冷,坟头也不吉利,你就别去了,在家陪你爸爸妈妈吧!”郭镰刀也是好意,他怕梦兰遭罪。
“老亲家,就让她去吧!亲家母走得早,当年应该也最盼着孩子能成个家,她若在天有灵,也让她看看吧!了个心愿!”昨夜里,二后生和郭镰刀的谈话,他都听到了,他很同情这可怜的一家,他愿意让他们都了了心愿。
去坟头的路上,二后生一脸凝重,他努力地想着母亲年轻时的样子。那时,母亲病重时,他只有五岁,也多少能记住些事了,“儿子,妈妈不能陪你长大了,以后,你一定要听你大大的话,听你哥哥的话,好好成长……”想到这里,他的鼻子忍不住一酸,眼泪自然地就淌下来了。他在背转身擦眼泪的时候,发现身后不远处,栓栓肩扛着一把铁锹,不紧不慢地跟着。
昨晚上人多,栓栓也没挤到近前,也没顾上和二后生打招呼,见二后生现在发展得很好,他发自内心地为他高兴,也没抢上他发的喜糖,便回去了。那个夜晚,他也失眠了。后来睡着了,做了个梦,又梦到小时候和二后生穿着开裆裤,一起玩耍,一起玩泥巴。今早,他早早就起来了,他知道二后生一定会去给他妈上坟,便拿了把铁锹跟了来。他知道此时二后生的心情不好,也没打扰,就一直跟着。
到了坟上,在父亲整理烧纸和供品时,二后生重重地跪下了。看着荒野里这个小小的土堆,上边有几根萧瑟的劲草在轻轻地颤抖着,下边就埋着自己苦命的母亲,他想着母亲的模样,痛苦失声,“妈——,孩儿回来了!”二后生头磕在冻土上,行行热泪夺眶而出,那一声声呼唤母亲的哭声,把郭镰刀、梦兰、还有栓栓都深深地感染了,他们也止不住跟着哭了起来。
大地无声,荒野无垠,只有那呼呼的冷风,携着地里的尘土高高扬起,里边还夹带着雪花,在二后生母亲的坟头上打着转转,听着他撕心裂肺的哭声,久久不舍得离去。
二后生在坟头上哭着,郭镰刀和栓栓在费力地挖着冻土,往坟上填着土。按老家的规矩,每年除了清明,平日里是不可以填坟的,但考虑到二后生不常回来,也不讲那么多规矩了。再看那坟头,小小的,与周围的地皮快齐平了,就和他母亲的脊梁一样瘦弱。“可怜的妈妈呀,你睁开眼看看我吧!这是你的儿媳妇,我给您带回来了!妈——妈!妈——妈!”听着这话,梦兰也适时地跪下磕了三个响头,跟着二后生一起喊了声“妈——妈!”
栓栓心软,受不了这些,拄着手里的铁锹,背过头也抽泣起来。二后生苦难的身世,他最清楚。此时,他倍受感染,也跪下,在二后生的身后,跟着磕了几个头。然后,他起来,要拉二后生起来,他怕他在雪地里跪久了,冻坏了膝盖,就赶紧招呼郭镰刀,一起帮忙。
二后生足足在母亲的坟头上哭了有一个小时,任谁也拉不起来,他嘴里喊着“妈——妈”,声嘶力竭,不断地诉说着自己这些年来的艰辛,是怎样一步步走了过来的,以及对母亲的思念等等,他想告慰母亲,让她老人家在地下安息,不用再为儿子牵挂。
二后生母亲的坟,是单独埋在自家的地里的。因为郭镰刀还没有下世,她不能归入祖坟。只有等郭镰刀也没了,他俩合葬,她才能进祖坟。
二后生哭够了,也和地下的母亲诉说够了,心里也觉得痛快多了,才长出了一口气,将脸上的泪痕擦干。但此时,他想站起来,却站不起来了,他的双腿因为跪得太久,早已冻僵了,也麻木了。在梦兰三个人的搀扶下,才勉强站起来。站不稳,他使劲地岔开腿,寻找着平衡。
最后,他在母亲坟头的四周,都摆上了吃的、喝的,摆了一圈,烧纸的这头放了一个大大的花圈,像个大大的“心”,然后,他也向四周扔了一些,算是敬土地爷的。
上完坟,一行四人往回走着。路上,谁也没说话。
到了家,发现家里又早已被挤满了,早晨来叫吃饭、却没完成他爹指令的二根子又来了,这次,他是让二后生两口子去吃中午饭的。而且,平子、海娃、六虎等,这些和二后生一起玩大的发小,也一起来了,他们这么多年没见他了,愿意来听他讲讲外面的世界,了解了解他的经历,顺便逗逗新媳妇(那时的坝上,未婚妻也称呼“媳妇”)。
憋窄的地上,也站着大后生和莲子两口子,他们满脸堆着笑,是来叫二后生两口子、曹德云夫妇以及郭镰刀去家里吃饭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