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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镰刀家这边,已经万事齐备,只等娶亲的队伍回来了。
门窗边上,都已贴上了红红的喜联,大大的“福”字尤其显眼。院子里的地上,横七竖八摆着红红的鞭炮,只待马车到了院子门口,就开始点燃。而蹲在靠窗户的墙根底的郭镰刀,今天也特意从里到外,换上了新衣裳。这都是二后生给他买的,他穿惯了旧的,一下子全穿新的,还有些不习惯呢,觉得也不知道是哪里有些扎得慌。唯一不变的,是他那长长的烟锅杆子,和挂在上边晃悠的烟袋,他离不了这一口。
与之前不同的是,今天郭镰刀抽烟,每一口吸得特别足,吐出来也是相当得彻底,自老伴儿去世后,多少年,他没有像今天这么开心了。已经有了一个孙女,他好盼望二后生能再给自己生个带把儿的了。那样,他就可以安享晚年了。
烟锅头冒出的蓝焰,还有烟嘴里吸出的白烟,掩映着郭镰刀的脸,以及他因为受烟呛而有些迷离的眼睛,他不时用抓烟锅的大拇指,按按发暄的烟叶子,他想让它们燃烧得更彻底些。
吹吹打打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了,此刻,院子里也积聚了不少男女老少,女的都围着头巾,男的带着皮帽子,都是有备而来。其中有很多,是从大队部那边赶过来的,他们要等着看新娘下轿。
而后厨那边,酸咸菜、拌凉粉、油炸莲花豆、拌苦菜等凉菜都已弄好,盛到了盘子里了。热菜,也大多都切好了,只待典礼结束,就可以下锅炒了。负责端盘子的,耐不住心痒痒,也跑出去看媳妇了。总管段玉宝有安排,坐席的,共分了六家,每家坐三桌,每桌十人,每家安排一个端盘子的。他们可以走着过去,也可以翻墙头,只要不把饭菜撒了,用哪种方式,没有特别要求。端盘子用的工具,也都是从各家借来的托盘,有搪瓷的,也有木制的,边上有一个矮矮的沿儿,防止滑溜出去,每个托盘里,可以盛三张盘子,正好一次可以端够一家的。为防止菜凉了不好吃,厨师还会在每个托盘上,放一块笼屉布,盖着盘子里的菜。烟和酒比较金贵,开席时,由总管统一派发。
娶亲的车说到就到了,后边跟着涌动的人群,也像随河谷而下的河流一样蜿蜒,更像是随主人赶草坡迁徙的牛羊群,蜂拥而上。段玉宝事先有交代,为了吉利,去时的路线,和回来时是不一样的,走的是两条路。为了赶时间,回来走了不到五分钟,有位吹唢呐的是个瞎子,一下子这么快,他在后面都有些跟不上,没办法,他只能断断续续地吹。
院子里的鞭炮声,早已响成了一片,“噼里啪啦”个不停,也有冲天而起的二踢脚炸裂声,让院子充斥着一股浓浓的硫磺味儿。栓栓稳稳地将马车停在门口,用手使劲抓着缰绳。二后生手牵着梦兰的手,要扶她下来,而等了半天的人们,早已耐不住性子了,“此时不闹媳妇,啥时候闹啊?”只见他们纷纷上手,塞到了梦兰蒙着的那红绸子被子里,胡乱抓挠着,也说不清是想要好吃的,还是想趁机揩把油。
好说歹说,梦兰在二后生的搀扶下,还是下了马车。经人们这一揪扯,她的红盖头也早已不知道了去向,整副妆容便完全呈现在了人们的面前。只见她淡淡的眉毛,双双的眼皮,大大的眼睛,殷红的嘟嘟小嘴,粉粉的脸蛋,齐耳根的短发又黑又亮,娇柔却不夸张,妩媚极了。梦兰有些害羞,低着头,捂着脸,想趁人们松懈之际,马上冲到屋里,但是,王湾子村村民的热情,远远超过了她的想象,大伙把她围了个水泄不通,一会儿让她当面亲二后生一口,一会儿拱着她,让她的胸部贴着二后生的脸,给大伙儿来个“喂奶吃”。还有下作的,伸手进去她的怀里,摸她肚里的娃几个月了,也有脱她的鞋、和外套来讨喜钱的。倒是有一个挺聪明,用一根红线绳吊着一颗剥掉皮的熟鸡蛋,让他俩面对面,抢着吃,达到当众人面亲嘴的目的……各种花式的刁难都有,弄得梦兰实在不好意思,只能不停地从兜里撒糖块出来,趁大伙低头抢糖吃的空隙,以分散人们的注意力,夺路而逃。
最后,二后生看爱妻实在为难,就将她高高抱起,左右晃开围观的人群,一个奔子,跑到了屋里。有一些不甘心,觉得没过瘾,便又跟着冲到了屋里,大多数挤不进去,就趴在窗户上看。而郭镰刀,见此情景,也只是不停地“嗨嗨”笑着。
正午十二点,结婚典礼仪式正式开始。传统的那一套,还是要进行的。“一拜天地”,“二拜高堂”,段玉宝的嗓门够洪亮的,没有扩音器,整个院子的任何一个角落都能听得清清楚楚。说着话,他还扬手示意了一下手中的结婚证,证明这对新人从此以后,就是合法夫妻了。
“夫妻对——拜!”最后一声,段玉宝有意拉得很长,没等他的话音落了,村里的年轻小后生,就冲上去,摁着二后生和梦兰的头,使劲地让他俩往下磕,直到他俩的头“噔”地一下,碰在了一起,才算罢休。看的人,乐得前仰后合,这时,后边的人还在起哄,“亲一个,亲一个!”
这时,二后生从兜里掏出了一枚银镯子,这是他母亲留下的,应该是从他姥姥手里传下来的,给他的媳妇梦兰留着呢。郭镰刀一直保存着,为了防止坏掉,他用布包了一层又一层,平常放在了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直到二后生这次回来,他才悄悄地拿了出来。
见二后生将镯子戴到了梦兰的手上,并轻轻地拥她入怀,上年岁的段玉宝看着有些眼辣,赶紧大声吆喝,“典礼仪式到此结束!请各位亲戚朋友,乡里乡亲,抓紧时间入席!不管饭好饭赖,东家希望大伙儿吃好喝好!”最后,他又补了一句,“有哪里招待不周的,请多包涵,多担待啊!”说完,他双手抱拳,向大伙儿鞠躬示意。
酒席开始了,段玉宝按着单子上的记录,分别做着安排,先紧着挨近的亲戚,舅舅、姨姨、姑姑坐正席,本家大爷叔叔们,坐旁席,负责陪好。他们都是掏大钱的,不能有丝毫怠慢,也不能有任何闪失。乡里乡亲,就安排辈分大的、年长的坐正席,然后以此类推。那时,坝上的礼钱还没怎么涨,不是太多。舅舅、姨姨、姑姑们,至多就是500块,如518块的。一般为图个吉利,有318块的,288块的,本家亲戚一般是100块左右,而朋亲,大家基本上都是5到10块的。
在这里,要特别提一点的是,那时的人们实在是苦寒,坐席的人们,一年赶上一回两回,自己舍不得吃,男人们喝酒也是只吃素菜,那些肉菜,都在怀里装个塑料袋,趁人不注意,就偷偷地装到袋里,回到家带给孩子们吃,也算解解馋。妇女们不喝酒,也是一样,吃些素菜和主食,肉菜也就带回家里了。一个人这样弄,大家也都跟着这样弄,最后,谁也顾不上笑话谁了,一哄而上,都开始抢着往怀里装了,还生怕自己抢得慢,抢不到。而段玉宝,很同情那些屋外念喜的人,他单独准备了一份,提前挨个分给了他们。
于是,刚开始上的凉菜,每个人还能轮上几筷子,后面的热菜,可就开抢了。嫌抢得慢的,索性也不顾脸面了,把塑料袋张开,靠在坐席的桌子边,用筷子直接开始扒拉了。还有为此闹意见的,借着酒劲儿,把桌子踢翻,甚至大打出手。
酒过三巡,段玉宝带着二后生两口子,挨桌过来敬酒,对那些长辈,还要特意单独敬上一杯。这时候,总管段玉宝,就正好开始收礼钱了,记账的挨个做着记录。将来,这些礼钱,还是要在人家办婚礼时,如数还回去的,只能多,不能少。
将近黄昏时分,各个桌子上的酒菜,都上齐了,人们也吃喝得差不多了,桌上基本上被风卷残云,一扫而光了。剩余忙碌的人们,包括做饭的、端盘子的、记账的、总管等人,在大后生家的地上,摆了张桌子,开始吃饭了,他们忙碌了一天,为大伙服务,也早已饥肠辘辘了。但这时,段玉宝还是不得安生,有个别喝多了的,此时不停地耍着酒疯,吵着闹着要酒喝,那样子,有股誓要把花出去的礼钱喝回来一般的劲儿。给则继续喝,不给就开始说些不相干的了,听着很不入耳,但这是一对年轻人的大喜之日,东家还不能发火,只能强忍着。
最后,还是段玉宝出面,安排清醒的人,将醉鬼搀扶回家,安生睡去,方才把心落下。当晚,他对着礼单,如数上交给了郭镰刀,这一桩事,才算结束。要说,的确也够辛苦的,不光费力,还费心,出不得一丝差错。
火红的太阳,流连地趴在西岗上,但终究还是没有抵过大地的吸引,留下一片火红,落下去了。坐席的人们,也都散去了,端盘子的人们,吃了饭,就都开始忙着收拾了。而梦兰有些怕冷,依偎着炕上,靠着被子,和一些嫂子们说着话。她在等待着郎君二后生送完客人,与自己共入洞房,她期待这一天,也很久了。
而二后生,穿着薄薄的衣裳,站在院子里,一轮一轮地送着宾客,嘴里不停地重复着“吃好了吗?喝好了吗?多谢了”之类的客气话。此时,天色也晚了,气温下降的很厉害,冻得他瑟瑟地直发抖,一时尿急,也尽可能忍着。而那些路远的、当天走不了的亲戚,便安排在隔壁的大哥家,或者本姓的大爷叔叔家住下了。
这一切忙碌完,已是晚上十点了,他早已迫不及待地携着一股冷风,一溜烟跑进了屋,看屋里没别人了,顺手就把门栓插上了,他怕一会儿还有闹洞房的过来。今晚,他终于可以拥着心爱的爱人梦兰,入睡了。他计划着要在今夜,完成一个男人的伟大梦想。
不出二后生所料,当他刚刚躺下,还没来得及脱衣服,就只听得屋外“铛铛”地有人敲门,“二后生,开——门!开——门!”声音很是嘈杂,不止一个人,应该是不少人。
“我都睡下了!有事明天说吧!”此时此刻,二后生也是没法,只能搪塞了。他相信,只要自己不开门,屋外的人,不会坚持太久了,因为天气实在太冷了。
屋外的人见敲不开门,就只能趴在窗根底,隔着棉窗帘子,捂着耳朵听。而屋内,铁炉子里的块煤在熊熊地燃烧着,炉膛都已烧得发了红。二后生蹑手蹑脚起来,在确认屋子关严实以后,也不管屋外听房的人如何了,吹灭了灯。但屋子的墙依然映得亮闪闪的,将两人的影子无限放大。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