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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上说,世间事唯赤子心不可探也。一如此刻提着尚方宝剑“闯狱”的少年郎。
尚方,九卿少府之属官也,作供御器物,故有斩马剑,剑利可以斩马也。
御用之器,臣庶不得私用。
也只能是杨守仁这般深得君王信任的大元帅,方能“先封尚方剑,按法诛奸赃”。
少年提剑不是杀人。
却为救人。
不管是大华天启十八年峣山一役后北匈奴的“天启西进”战变,还是之后产生一系列蝴蝶效应的“永和东奔”的历史事件,大量的流民难民涌入华国已是事实。
正如昨日杨慢慢与慕容垂双双倒地之际的垂死对话一样,文化是华国民族认同的唯一标准——
不管你是来自哪里。
不管你是什么血统。
不管你讲什么语言。
只要你有华国文化素养。
那么你便是华国的子民。
自大华永和元年起,整整二十年间陆陆续续已有百万“外客”步入华国故土。
他们能不能理解并认同华国的这种文化认同感,这是一个很重大的问题。
而鲜卑国五皇子慕容垂也是其中之一。
所以他不能死。
入职库部司书令史一年以来,十五岁的杨慢慢已然开始“位卑未敢忘忧国”。
不敢说能传承父辈的荣光,至少也要做到“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地步。
这位出自帅府的少年郎想要去试一试,跟这些来自异国的远朋们讲一讲华国几千年来圣贤书上的道理。
此刻的天牢之中——
有三个地位尊贵的少年聚首。
小太子字湉龙,本名景珩,寓意春和景明、君子如珩。打小以来便以自己的毅桓哥哥马首是瞻。
眼下见杨慢慢携着宝剑想要提人,自然也是极力赞成。
金吾狱狱吏长刘骜有苦说不出。
哪怕换作其他任何的朝中重臣,自己也可有理有据阻拦一番。
奈何偏偏是帅府这位,一点没辙。
大元帅本就是历朝超一品军侯大将军之上的追封官职,光是这头衔便是横在狱吏长心头的一座大山,直压得喘不过气来。
加上那少年手里的尚方宝剑。
见剑如面圣。
上打君不正。
下斩臣不忠。
这他娘的还怎么劝阻?
更有甚者,要是那少年气盛一时兴起拿剑砍了自己,难不成奢求皇帝让这军神唯一的子嗣为自己赔命?
……
华宫,御书房。
华帝张宣仁在书桌旁小憩打盹儿。
桌案前候着两人。
御史大夫,秦汉。
华国太尉,魏晋。
一炷香后,华帝睁眼。
“哦对了,大元帅近日呈上的边关军报,太尉魏大人可有阅目?”
这太尉一职金印紫绶,在前朝夏国本是天下正一品的武官之首,但到了华国则是带有虚位性质,大致是有事则置,事毕则省。
到了现如今圣上亲政后有了改观,因为华国出现了“神”一样的男子:上一任太尉杨守仁在职时便沿袭恢复了夏制的军队实权。
等到魏晋好不容易步步青云攀上太尉之职时,朝廷却又破例新封了前所未有的大元帅之位,太尉一职自又成了昨日黄花。
相较于御史大人的相貌古野,太尉魏晋却是生得白面干净,徒留一须美髯。
“回陛下,大元帅当年在羯族账廷设下的’黄雀’回探,羯族之雄石勒设下君子营后,已然离开了南匈奴部落的冒顿单于。”
太尉魏晋虽然没甚实权,有些郁郁不得志,但是对那华国军伍第一人确是发自肺腑地佩服:
在北方的大草原上,鲜卑国放弃国都后燕后全军西下与北匈奴和氐国汇合促成峣山一役,兵败后的慕容皩逃至羌国边境,迫于生存法则与那羌人免不了一场兵戈。
而亡国的羯族大酋帅石勒,被迫卷入南匈奴冒顿单于和氐国符坚之间的纷争举棋不定:石勒与符坚少时乃是羊左之交,羯国灭亡之际却是投靠了冒顿单于麾下。
由此看来——
实力最弱、亡国的羯人石勒身边,最易安插间谍校事。并且只要掌控羯人情报,便可知南匈奴与氐国的对峙局势。
此二者一旦失衡,卷土重归的阿拉提单于便有可能一统匈奴,鲜卑国与羌国的对立也会随之改变。
牵一发而制全局,只用了一个小小的黄雀,便洞悉了整个草原的动向。以最小的代价,收获了最大的情报。那大元帅实在是高明,怎能不让魏晋心生敬意?
华帝喝了一口淡茶,道:
“峣山一役已有整整二十年,那氐国被我大华龙武军重挫之后一蹶不振,可朕深知那符坚恐怕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啊,看似孱弱实则最会韬光养晦。”
南匈奴部落与氐国是世仇不假,这些年有羯人石勒在其中斡旋,也未必不能和解。
御史大夫秦汉刚从东宫出,与那童言无忌的少年垂钓一番后,心思也难免有些受影响,此时竟然冒出一个天马行空的遐想:
要是有一天——
五胡结盟,会怎样呢?
他们会结盟吗?
华帝将秦汉的神色看在眼里。
没有说话。
“哦对了,帅府那位大少爷,现在应该在金吾狱大闹了罢?”
张宣仁突然想起了这一茬,向身边服侍的总领太监曹貂寺问道。
曹公公毕恭毕敬地答道:
“太子殿下听闻也赶去了。”
什么?
这小子跟着去凑什么热闹?
秦汉一脸尴尬。自己也实在是拿那小祖宗没有办法啊,刚说完垂钓的意境,一听那帅府的少年持剑上街后便起驾直奔天牢了。
华帝不耐烦地摆手道:
“无妨,让这两个小家伙闹腾去吧。”
沉思一瞬后,又立马改口:
“看来不行,马上传朕口谕,宣兵部库部司书令史杨毅桓即刻进宫。”
御书房内,君臣继续议事。
……
金吾狱内,杨慢慢竟然持剑真将慕容垂“解救”了出来。小太子张景珩强行唤退了左右,屁颠屁颠跟毅恒哥哥去了一间酒楼。
这酒楼名为鸿运酒楼,正是两年前神棍少年与徐莫莫相遇的说书楼。
说书楼内,有一小儿听另两小儿思辨。
“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劝君切莫讲虚情,免他日再见之杀身实祸。”
除去镣铐的慕容垂在酒楼换好了衣物,一表人才,开口却卷裹着沙场语尘。
“你我二人的伤口都还未痊愈,难不成此刻又要搏命一场?”坐在对面的杨慢慢开始为其他小儿倒茶。
景珩太子兴致比方才垂钓时更高,欢呼雀跃地问道:
“你们到底谁打赢了?”
慕容垂见那少年对自己挺客气,也懂得华国的以礼相待,开口却没有回答太子的问题,一改军伍粗犷之风,文邹邹道:
“代立不忘社稷,君之道也。错法务明主长,臣之行也。吾闻之华国有‘疑行无成,疑事无功‘一语,君亟定变法之虑,殆无顾天下之议之也。”
这货被杨慢慢救出天牢之后,一直在和帅府少年思辨前朝夏国商君变法之说。
峣山一役后比较荒谬的是,因为畏惧华国的军队,鲜卑国国土已然被全军覆没的高勾丽坐收渔利全盘纳收。
华国如此强盛。
却又如此和平。
慕容垂此番涉险孤身赴华国,当然不是有病,他在尝试寻求这个帝国无比繁荣强盛的源头,然后回国变法图强,想要自己的族人有着华人一样骄傲的,眼神。
二位天才少年只在一日之间惺惺相惜亦敌亦友,绝非没有原因。
早在昨日倒地对话以后,二者便有了一份难以明见的羁绊。
到酒楼之前的一番试谈。
更是将这份羁绊加深了。
帅府那位仅仅十五岁已然在开始考虑永和东奔的流民问题。
十八岁那位却在努力思考变法图强,想要重新回到那片大地肌肤生了病的,故土。
同是本该稚嫩的年纪,却想要背负起更重大的历史使命。
不管是中二也好,年少轻狂也罢,都同样值得对方的钦佩。
见对方的阅文如此丰盛,过目不忘的杨慢慢当然知道变法之典故,接着慕容垂的说辞,对答如流:
“且夫有高人之行者,固见负于世;有独知之虑者,必见骜于民。语曰’愚者暗于成事,知者见于未萌’。民不可与虑始,而可与乐成。”
要是旁人胆敢对自己如此无礼,小太子早就发起了飙,但今日有毅恒哥哥犀利的眼神止怒,本宫暂且不与那这蛮夷计较。
不过听着这二人的谈话,景珩太子也并未犯困,毕竟也是华都的神童之一。
时不时也能插上几句:
“论至德者不和于俗,成大功者不谋于众。法者所以爱民也,礼者所以便事也。是以圣人苟可以强国,不法其故;苟可以利民,不循其礼。”
大华永和二十年,三位中二少年在华国都城鸿运楼内,口无遮拦,谈天说地。
说谈正酣之际——
有一曹公公带来了陛下口谕。
杨慢慢深意看了慕容垂一眼。
那意思是——
敢不敢?
身负重伤的慕容垂狰狞一笑,道:
“我慕容道明有何不敢?即便今日身首异地,我也很高兴认识你这位,朋友。”
听得出来,这位鲜卑国惊艳的五皇子,应该少有交友。
换句话说,没有朋友。
同那帅府的少年一样。
杨慢慢亦是点了点头。
见到你,我很受伤。
认识你,我很高兴。
小太子闻到了父皇的“气息”后,屁股一拍便一溜烟跑路消失不见了。
出了说书楼,有两位神采奕奕的少年。
一路看着这满街的繁荣。
要与这所有繁荣的主人。
会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