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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林坐着马车,进了皇城。
长这么大,这是他第一次进入这座金碧辉煌的人间天阙。
他透过马车的小窗,看着外面高高的朱红色宫墙,看着那些精心打理的挺拔乔木,看着远处宫殿上光彩熠熠的琉璃瓦,他的心里不禁憋出了一句话。
爹,娘,我出息了。
这是他内心的真实感受,因为据他所知,即便追溯整个老徐家的历史,他都是第一个进入皇宫的人。
属于光宗耀祖了。
马车七弯八绕,最后终于在一处皇家园林的别院中停了下来。
那个年轻的内官将徐林引入一间楼阁中,一路上,视线所及之处,都站了不少金甲卫士与侍女。
徐林暗暗思忖,看这个排场,那个要见自己的人,身份应该特别尊贵。
在宫人的引导下,徐林来到了二楼,在一间宽敞的厅堂里坐下,侍女给他倒了杯茶。
徐林环顾四周,厅堂的正前方,有一块白纱帘幕,遮住了三分之一的空间。厅堂的四周还站了好几名金甲卫士,整個房间里有一种很好闻的香气,他心中大概有了计较,这里应是一位贵族女子常待的地方。
该不会是什么公主或者娘娘要见自己吧。
徐林心中略微有些忐忑,他还是第一次跟真正的贵族人物打交道。
徐林坐立不安地等待了半刻钟,前方的帘幕之后,终于出来了一个人。
这是一个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的女子,华美的罗裙与精致的妆容昭示着她不一般的身份。
徐林仔细地看着对方,她绝对算得上是人间绝色:雪白的肌肤如凝脂,吹弹可破,可爱的小圆脸上,五官精巧有致,大大的眼睛、细长的绣眉仿佛始终带着笑意,让人看了心情愉悦。她的身材玲珑有致,但因为年纪的关系,略显稚嫩,还有不小的成长空间。
这容貌与气质,绝对是一位公主吧。
徐林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美貌的女子,他微微愣住,然后下意识地躬身参拜对方。
“学生徐林,参见公主殿下。”
对方被徐林突如其来的举动微微吓到,连忙摆手澄清。
“啊?公主?我可不是公主。我是殿下的侍女,殿下还没到呢。”
“抱歉。学生见小姐天人之姿,误以为是哪位公主驾到。是学生唐突了。”
徐林作揖道歉。
那女子打量了徐林一番,一脸严肃地说:
“油腔滑调。你们天碑学院的学子都如你这般轻浮吗?”
“非也。学生确实肺腑之言,句句衷心,绝无轻佻之意。”
徐林不卑不亢,平静而诚恳地回答道。
看着徐林较真的样子,那女子“噗嗤”一笑,似乎是被徐林逗乐了。
“嘻嘻,逗你玩的。不过说起美貌,我跟殿下比起来,就犹如萤火比之明月。看在你还算真诚的份上,我提醒你一下,等会见到我们公主,可千万不要盯着她看,也不要随便开口说话,切记切记。”
“好的,学生谨记。”
徐林嘴上答应着,心里却犯嘀咕,什么公主,规矩这么多,难不成因为相貌丑陋才会有此忌讳?
那个小美女回了帘帐后面,徐林又等了半刻,传说中的公主终于是来了。
“明玥公主驾到——”
随着内官的一声宣告,厅堂里所有的金甲卫士与宫人齐齐下跪迎接。
徐林见状,也赶紧跟着下跪。
明玥公主!?就是那个传说中的九州神女,帝国第一美人吗……
这个名字,对于天碑学院的年轻学子而言,有着特殊的魔力。
自古才子爱佳人,诗书韶华眷红粉。
尤其是如明玥公主这般,被冠上了“天下第一”的盛誉,而世间却又几乎无人有幸得见的神秘美人。
她在这些年轻的学子心目中,就如同青山、长河、梅兰、旭日一样被诗化。
明玥,也成了被咏叹歌颂的存在。
如今想来,徐林还觉得有些羞耻,因为当初在同窗的撺掇下,自己也曾对着想象中的明玥公主做过一首诗。
正在回忆间,前方的帘帐之后,徐林的余光里,有两个身影渐渐靠近。
徐林的心跳加速,他实在按捺不住暴涨的好奇心,他偷偷地抬头看了一眼。
只一眼,徐林便彻底愣住,他的视线无法再挪开。
隔着一层朦胧的白纱帘幕,他看见柔和的辉光里,一位仙子正向自己走来。
徐林终于明白先前那个侍女所说的话,那番萤火之光与皓月之辉的对比,确实没有任何夸张。
徐林并不能看清明玥公主的脸,只能看见金银丝线装饰的华丽宫裙下,那令众生着迷的优雅身姿,感受那凌驾于尘世一切美色之上的仪态与气场。
徐林想起了自己当初写的那首诗。
玉峰披霓裳,
姣月露凝霜。
扶风摇细柳,
幽谷沁兰香。
如今看见真人,徐林惭愧万分。
这是多么低劣粗鄙的词句啊!用来形容眼前这个人的仙姿,简直是种亵渎。
徐林单膝跪地,脖子昂起,痴痴地看着前方的帘帐,仿佛一只被人提住了脖颈的大鹅,十分滑稽。
他的窘态,被桃夭看在眼里,她满脸嫌弃,有点不忍直视。
白瞎了自己刚刚特意过来提醒他,没想到这个看上去有点内涵的读书人,也只是隔着纱帘看了公主一眼,就变成这副花痴模样。
唉,男人……
“咳、咳!明玥公主驾到,还不快行礼。”
桃夭出言提醒这个没出息的学子。
“哦!学、学生徐林,参、参见公主殿下。”
徐林终于回过神来,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行礼。
徐林刚刚那副花痴的样子,也被明玥公主收入了眼底。但她并没有什么表示,因为她从十四岁开始,就见过了无数次那样的眼光,那样的表现。
时至今日,她早已经麻木,她对徐林没有任何特别的期待,她只是有些事情要问问这位“天碑学院的幸存者”而已。
所以,她也不打算直接与徐林对话。
明玥公主对桃夭耳语了几句,便坐在了帘幕后的椅子上。
“殿下赐座。殿下有些问题要问你,你且好好作答,务必如实详尽。”
“谢殿下。殿下尽管提问,学生定然如实回答。”
“殿下想知道,为什么天碑学院里的人都失踪了,只有你一个人活着回来了?”
“此事说来话长,且听学生慢慢讲述。”
徐林的说书人之魂觉醒,他开始声情并茂地将那天夜里的遭遇,自己如何遭遇杀手大难不死,如何被老刘头搭救,躲进了天碑林迷阵,又如何被第二次杀害,最后怎么被“创世神明”复活的经过详细说了一遍。
他没有提“须臾之间”的故事,因为他觉得,对于这位公主来说,那段内容过于晦涩,就算他想说,也说不清楚。
经过先前的几次讲述,如今的徐林再次讲起这段故事来,可谓是绘声绘色。
徐林的故事听得帘帐后的桃夭目光灼灼,表情不断变化,当徐林讲到惊险奇异之处时,她甚至会捂住嘴巴,以免自己惊呼出声。
就连房间里的金甲卫士和宫人,都有几个忍不住侧头看了徐林几眼。
不过,他精彩的讲述,并没有让明玥公主的心绪有什么起伏。
但公主也明确了一点,眼前这个学子身上确实有目前解释不了的奇遇,恐怕牵扯了许多重大的因缘。
于是,等徐林说完之后,她又对桃夭耳语了几句。
桃夭收到吩咐,点了点头,对徐林说道:
“殿下再问你,那天夜里,在你遭遇杀手之后,还有没有再见过圣亲王殿下。”
这个问题,倒是第一次有人问徐林。
他思考了一番,回答道:
“见过。”
他的这句回答,终于让明玥公主动容了,公主快速起身,走到帘帐前,直接开口问道:
“何时?何处?如何见到的?”
公主的声音真是悦耳动听啊……
不过现实不允许徐林再犯花痴,他能感受到公主严肃的目光正盯着自己。
徐林平复了一下心情,回忆之门缓缓打开,他平静地回答道:
“就在那夜,我被困进天碑林迷阵后,在我的梦里,见过圣亲王殿下。”
“梦里!?”
明玥公主的声音充满了质疑与不可思议。
“没错,在学生的梦里。”
“你可知,故意消遣本宫,是何罪?”
明玥公主语气严厉,在这个问题上,她不容任何人跟她开玩笑。
“殿下,是真是假,您听我讲完自有分辨。”
徐林开始讲述,他在须臾之间里看见的,有关圣亲王的一幕幕人生重演。
这一段回忆,他还是第一次跟人说起,就连当初在跟南宫熙三人交换情报时,他都没有说过。
因为当时的他,还不太确定这段影像究竟是什么。等他真正明白这是属于圣亲王的人生回溯后,他觉得,这个内容,只能讲给圣亲王殿下的家人听。
比如,眼前这位公主。
“在梦境里,我不仅见到了‘现在’的圣亲王殿下,我还见到了从前的殿下……”
徐林娓娓道来。
从那个为了得到父亲认可而埋头苦读的稚童开始说起。
再到那个为了实现师尊定下的目标而不舍昼夜地刻苦练功的少年。
然后是那个游历四方,看遍人间疾苦后,为解救卧龙江水患灾民而力竭倒下的白衣侠客。
接下来是带领士兵大破敌军的统帅,用新式农具带领百姓开垦荒地的发明家。
最后是在书案前没日没夜批阅文书的摄政亲王……
徐林一口气讲下来,他的心中又一次有了当时那种感慨。
圣亲王殿下,仿佛一个与九州世界格格不入的外来者,他一直为了这个人间在奔波劳碌着,却从没有考虑过自己想要什么。
徐林长长的故事说完,房间里变得很安静。
明玥公主则静静地站在白纱帘幕前,一动不动。
侍女桃夭走到她的身边,看了看她的脸,突然轻呼出声:
“殿下?您没事吧?”
明玥公主的脸上,一行晶莹的泪水正在缓缓落下。
“无妨。”
明玥公主摆了摆手,任由焦急的桃夭把自己的泪水擦干。
这么久了,她终于又听到有人如此详细地说起圣亲王的事迹。
这个学子没有说谎,他确实在梦里看见了自己的王兄。不然,他不可能说出如此详尽而又准确的故事。
可明玥公主不明白,为什么她日思夜想的兄长不出现在自己梦里,反而会出现在这个素昧平生的学子梦中呢?
明玥公主示意宫人把帘幕打开。
她的真容,出现在了徐林的面前。
她灿如星辰的眼眸,因为流泪而微微有些红肿,她的脸颊上还有些微泪迹。
这让她出尘的容貌又增添了一丝惹人怜爱的柔弱。
徐林毫无悬念地陷入了花痴的状态中。
公主实在是太美了……
徐林静静地欣赏着她,以致于甚至忘了呼吸。
“徐公子,谢谢你。”
明玥公主罕见地对他人表达了谢意,这让跟随身边近十年的桃夭都感到了诧异。
徐林更是受宠若惊,他连忙躬身作揖。
“不敢当,不敢当,能为公主效劳,在所不辞。”
“已经很久,没有人如此详尽地为我讲述王兄的事了,今日有劳徐公子了。”
明玥公主向不远处的内官做了个手势,对方心领神会,拿出了一个钱袋,放在徐林面前。
“一时匆忙,未备谢礼,一点小小心意,还望徐公子笑纳。”
面对公主的赏赐,徐林坚辞不受。
他倒不是视金钱如粪土,徐家不算富裕,能有点金银补贴家用自然是好的,但此刻明玥公主的赏赐,他实在受之有愧。
徐林觉得,自己不过是把曾经看到的有关圣亲王殿下的事告诉了他的家人,根本算不得什么劳苦,无功不受禄。
“公主殿下,切莫再为难在下了,徐林虽一介寒门学子,但读书人的气节还是有的,希望殿下能够理解。”
徐林语气严肃地再次拒绝道。
“这……也罢。那本宫就承情了。”
明玥公主说完,对徐林露出了一抹淡淡的微笑。
徐林看着那笑颜,心都醉了。
他心里想着,对不起了,爹,娘,要是能再看公主笑一次,让我把家里房子卖了我也愿意啊。
“今日多有叨扰,天色不早,就不久留徐公子了。来人,送公子回府。”
明玥公主说完,便吩咐内官与宫人带徐林离开,然后转身带着桃夭回了帘幕后。
帘幕拉上的同时,桃夭对徐林做了个鬼脸,似乎在说,算伱走运。
徐林望着公主的背影渐行渐远,又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略感遗憾地在心里嘟囔着。
现在也不算晚啊,太阳还没下山呢。
…………
岚州,秦王藩国,垂云城。
王府的议事厅里,此刻聚集了秦王楚承绪手下所有的文武幕僚精英。
他们分列两排,坐在各自的位置上,文官十余位,武将也有近十名。
文官们为首的,是那名白发苍苍的老者“易先生”,他是秦王的佐相,负责统筹整个秦王藩国内的内政与国策。
武官们为首的,是一名威风凛凛的将军,他名岳钧,是从京都时就跟随在秦王身边的尉官。如今,年逾不惑的他,已经是秦王藩国军队的最高统帅了。
还有一位跟他同时期追随在秦王身边的人物,是此刻正站立在王爷身后的兜帽男子。他是秦王的贴身护卫,也是秦王藩国的情报总管,某种程度上说,他掌握着秦王藩国里所有的秘密。
自从秦王被昭武皇帝下诏定了谋反之罪以来,以易先生为首的文官幕僚们整日都忧心忡忡的。
他们这两天为王爷建言献策了许多方案,包括各种出逃他国或是隐匿躲藏的计划。
在他们看来,秦王手底下虽然有几万军队,国力也比外界认为的要强盛很多,但无论如何也不足以跟昭武皇帝的大军抗衡。
与其等到城破之日兵败被俘,被押解进京任人鱼肉,还不如早点寻一个求生之法。
今天秦王召集所有王府幕僚议事,他们都以为,王爷是终于想通了,要宣布逃跑的方案了。
但此刻王爷的状态,却让他们一头雾水,不明就里。
秦王手上托着一个木质的物件,其形似牛,由许多小的木头部件组合而成,似乎是某种益智的玩具。
秦王一直在手中摆弄着它,时而拆解,时而拼装,兴致勃勃。
易先生看着主公这副模样,忧愁不断从心中生出。
他看了许久,发现王爷似乎没有停止把玩这个物件的意思,于是,他终于忍不住开口提醒秦王。
“殿下……殿下!您还要玩到几时?您把我们召集于此,不是为了商议存亡大事的吗?”
秦王听到他的大声疾呼,挠了挠耳朵,冲他笑了笑。
“易先生您又着急了,您这么大年纪了,大夫也说过,您不宜动气啊,生气对身体不好。”
白发老者这会确实肝疼。
他心里暗骂着,我为什么生气,还不是因为你,我迟早一天要被你气死!
“殿下,如今情势危急,若是被皇帝先发制人,再想应付之策就来不及了。殿下,您需早做打算啊!”
“殿下,早做打算啊!”
在易先生的带领下,这帮文官幕僚齐声向秦王劝谏。
秦王见状,偷偷看了看另一边的岳钧,发现以他为代表的武将们,都神情自若。
秦王的脸上浮出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然后,他对着易先生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
“易先生,你说,这玄武阁的‘木牛’怎么如此神奇?他们把几个木头块组合在一起,就能让它自己动起来。但我按照相同方法组合,它却怎么也动不起来,这究竟是为何啊?”
易先生被秦王问懵了,他情绪激动,他的手脚在微微发抖。但他并不是因为答不上来问题而激动,他只是单纯被气着了。
刚刚自己明明在跟他说生死存亡的大事,他却还在研究手上的玩具,真是岂有此理,这个主公,实在是太气人了!
秦王见他这副生闷气的样子,害怕再聊下去会把老者真气出个三长两短来,于是他讪讪地笑了笑,又自顾自地玩了起来。
但那个物件在他手上无论怎么摆弄,实在是一件死物。多次尝试后,秦王终于放弃了。
然后他看向议事厅的大门之外,愤懑地说:
“哎!算了,不费脑筋了,反正‘原作者’也来了,直接问她好了。”
秦王话音落下,大厅里的所有人一齐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门口。
那里,一位身材娇小,梳着双马尾辫,身穿黑色褶裙的小姑娘,正一蹦一跳地朝着大厅中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