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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祖母离世
那是四年级的一个初冬天气,下午放学回家后,发现家里人很多,乱糟糟的,又很静穆,个个步履匆匆。
及至走到祖母房中,发现父母、姑姑姑父及很多人都围在祖母身旁,父亲在身后抱撑着她。祖母脸色铁青,双眼低垂,牙关紧闭,心里顿时怕了起来,不由地大叫“奶奶——奶奶——”。
父亲抬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很奇怪,虽只一刹那,却像过电一样传给了我:担心、恐惧、悲悯甚至凄惶,就这一个眼神,让我不由地住了口。
我惶惑不安地望向母亲,母亲忽有所悟,说:“别呆在这儿了,快去找你堂姐,让她来给奶奶做衣服!”
我忽然安定了,原来要给奶奶做衣服!
正要走,表妹过来拉住我,一脸恓惶,也顾不得说话,拉起她就往堂姐家跑。
堂姐比我们大好多,在我们眼里她已是大大的大人了,还是裁缝,一听说要给祖母做衣服,赶紧放下手中的活儿,堂姐夫还说他也要来。
我心想,你来干啥?又不会做衣服,但也顾不得理会,急急跑回家中,像被谁催着似的。
回到家,再去看祖母,却见地上黑压压地跪着一片人,悄悄地啜泣着。
祖母直直地躺在炕上不动,父亲跪在她身边,抓着她的手,脸上木木地没有表情。
母亲见堂姐来了,起身跟她说着什么。
我想到祖母跟前去,看她咋了,为啥不说话,不起身,不理我们。
母亲却把我们赶了出去,似乎嫌我们多事。
祖母不起来!
来了很多人!
家里乱套了!
没人管我们……
就有两天时间,一切都乱哄哄的,没人管我们,吃饭、睡觉、上学,都由着自己,我们心里空落落的,百转千回的样子,又说不明白。
上课时,常常走神,好像没想啥,又好像在想啥,老师提问,仿佛听见了,又仿佛没听见,一切都糊里糊涂的,只是跟着习惯做。
第四天,母亲忽然要我们向老师请假,并给我们穿上白帽白衣、拉着我们上了一辆大卡车。
一上车,偌大的一具黑木匣子横在眼前,高高的,还镂着花,那些镂眼就像一只只阴森的眼睛盯着我们。
我们忽然一下就明白了,祖父就是被这样的黑匣子装走的,从此再也没有回来,现在,这黑匣子里装的一定是祖母了。
心里顿时像被什么剜空了,难受得说不出话来,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由自主地,就趴在上面放声大哭,弟弟妹妹也跟着嚎啕。
没有比这更让人痛苦的了,只想使劲地哭,拼命地哭,撕心裂肺地哭,歇斯底里地哭,一边哭,一边喊:“奶奶——,奶奶——,奶奶你要到哪里去呀,你带上我吧……”
“奶奶——,奶奶你说话呀,你咋不理我啊?……”
“奶奶——,奶奶——,奶奶你起来,不要躺在这里,他们会把你送走的!”哭到这里突然想起了什么,用劲去掀匣子盖,想要打开盖子,把祖母救出来。兄弟姊妹们忽一下都扑到跟前来帮忙,一时倒没人哭了。
旁边的大人们哽咽来拦我们,心里顿时恨得咬牙切齿:“就是你们,你们这些坏蛋,你们把我爷爷抬走了,现在又要把我奶奶弄走!”一边骂,一边对他们拳打脚踢。
正闹得不可开交时,父亲上来了,一脸怒火:“干啥?!你们要干啥?!啊?你奶奶,你奶奶,是我要把,要把你奶奶送走……”说到后来,父亲忽地没了声音,接着“扑嗵”一声坐了下来,捂着脸,脖子一梗一梗地……
我们也泄了气,只是难受,心像被谁拧住了,唯有哭,不停地哭,像要跟谁过不去一样,狠狠地哭,把自己哭死才好。
直哭得喘不上气来,一个劲儿地咳嗽,缓过劲,再接着哭,那些大人们不让我们哭,我们偏要哭!
车开了,越开越快,风吹过来,呛得一阵一阵没了气,眼泪在脸上结了冰,鼻涕也不停地往下掉,伸出袖子抹过去,脸和鼻子都疼,疼就疼吧,我们的奶奶呢?奶奶,一想起奶奶,刚刚小下去的哭声又大了起来……
就这么哭了一路,回到老家,也快没声了。
来到光秃秃的野地里,他们把黑匣子抬进一个大坑里,一锨一锨地往进摞土,顿时,觉得自己要疯了,捶胸顿足地哭起来,扯自己的头发,打头抓脸,不想活了似的。
表姐忽地跳了下去,护在匣子盖上不让人摞土。再后来,就没了记忆,不知一切怎么结束的,回了家,便呆呆地不想说话,不想吃饭睡觉,不想上学,感觉啥都模模糊糊的,就是知道祖母不在了。
一想起祖母不在了,心里又清醒了许多,知道从此再也看不着她,听不见她了,我们有话也没人去说,再也没人絮絮叨叨地叮咛我们,护着我们了!
哎呀,哎呀,这天,我们的天,竟然,真的塌了!真的,塌了!!还有谁,会是我们的保护神?!只有祖母,祖母是继祖父之后,继续给我们荫凉的那一棵老树,可这树,被谁连根给拨了?!是谁?!是谁?!我们恨,我们怕,我们伤心,我们难过,我们还怎么一天一天地过下去?!!
可是终于,还是过了下去。
尽管,我一直在做一个同样的梦,总是看见祖母忽然掀开那个黑匣子盖儿,自己坐了起来,可她老也不出来,只在里面坐着,静静地看着我。我就急了,想拉她出来,可我怎么都走不到她跟前,眼看着近了近了,我伸出胳膊去,又远了远了,祖母闭了眼,深深地叹了口气,便又不见了。
我就从梦中哭醒,在黑夜里悄悄伤着心,直到后来朦胧睡去,却不敢给人讲。
父亲给家中买了一只大黑狗,白天,它雄赳赳地在院里走来走去,晚上,父亲把它拴在院子里,一有动静,它就“汪汪”直叫。
第二年的一个夏夜,我跟妹妹住在祖母的炕上,半夜,忽然被什么声音给惊醒,仔细听听,每隔几分钟或十几分钟,外面的双扇门就“吱”地响一下。我把妹妹推醒,问她听见了没,妹妹听了听,也说有声音,一时吓得钻进被窝簌簌发抖。
我只好自己大着胆子起床,把几间房屋的灯都打开,一时亮如白昼,却啥都没看见,声音也没了,一想可能是坏人知道祖母不在了,想要把我们抓走,看见灯光便藏起来了。
于是就灭了灯,在黑暗中凝视谛听,果然,十多分钟后,那门扇“吱”地声音又来了,此时,我也吓得浑身发抖,看看表,离天亮还远,门一直在响,坏人肯定在用啥锯锁子!
“奶奶——,奶奶——,奶奶快来,坏人要抓我们……”
不知怎地,我就本能地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喊着祖母。
哭得时间久了,便变成了啜泣,在偶然的间歇中,我好像听到几声叹气声,幽幽地,仿佛就在耳边。
我一个激灵,大声叫妹妹,说家里有人!妹妹吓得不敢露头,最后商量好,同时起身,一起打开灯,迅速跑到门跟前,大喊父母,叫了好久,他们才有回应。
因为,父母住的窑洞离祖母的房子较远。
当父亲出现在门口,听了我们的诉说后,一边安抚我们,一边若有所思。
后来,就一直坐在床边陪着,直到我们安然睡去。
第二天吃饭时,远远地听到父母的对话:“昨晚上,妈可能回来了……”
一时振奋不已,跑去问父母:“你们说啥,我奶奶回来了?”
父母对视了一眼,同时说:“没有,没有,胡说啥哩!”
我狐疑地望着他们,心里总不相信。母亲拿过我手里的碗,给我添了些饭,说:“快吃饭去,不要胡说哦!”
表姐表哥彻底回了自己家,有时放学后悄悄回来,站在祖母房中默默地掉一会儿眼泪,又赶紧回去。
表姐要回去做饭洗衣,表哥要挑水劈柴,家里五个孩子,父母在外奔波着,忙着为他们的吃穿用度操心,一些家务事就落在了他们身上,没人管他们的学习,也没人问他们是否孤单害怕。
后来,表姐初中毕业就参加了工作,19岁出嫁,20岁生小孩。
那时,她家在某单位家属院,姐夫不在时,她就叫我去给她做伴。
她说:“外奶殁了后,我心里一直害怕,身边没人,我就老也睡不着……有几回,夜里,我好像还迷迷登登地看见外奶了!”
我一听,十分激动,说起自己遇到的事,还说了父母之间的话。
我俩就开心极了,相信奶奶还在,还会回来看我们。
后来,我们就讨论起关于灵魂的事。
我强调:“我相信,人是有魂的,魂离人身体三尺三。”
表姐也极力附和:“就是,就是,你看碎娃娃受了惊,丢了魂,大人给叫魂,包着布的碗里的米少了,鸡蛋立起来,擀杖站起来,说明肯定有魂哩!”
说到这里,我俩猛地从床上坐起,眼睛亮晶晶地对望着,想到了同一件事:给奶奶叫魂!
后来就真地叫了,学着大人的样子,开着大门,表姐手里握着一枚煮鸡蛋,在屋里屋外煞有介事地叫着:“外奶——,回来——;外奶——,回来——”。
我跟在她身后无比虔诚地应着:“回来了——,回来了——”。她叫一声,我应一声,心里暗暗数着次数。
叫够次数后,表姐手里的鸡蛋却怎么也立不起来,又手忙脚乱地跑到灶台前,把放在水碗上的筷子往起立,却依然立不起来。
我俩急地直哭,一边哭一边做,但折腾了许久,鸡蛋和筷子都没站起来,最后实在没办法了,我们就躺回床上,开着门,睁着眼睛,等待奶奶的灵魂归来。
直等到天快亮时,也没什么异常发生,我们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此时,仿佛就看见了奶奶。
第二天,表姐问起,我言之凿凿,说奶奶昨晚肯定回来了。
表姐说,她也看见外奶了。
直到后来,父亲说:“你爷爷殁后,我虽伤心,还不害怕,你奶奶殁了后,不知咋地,心里就怕了起来,院子太大太空,不像个家了……”我这才明白,父亲为啥要买狗。
再后来,我们在窑洞上面盖了新房,就不在老院子住了。
现在想来,一切冥冥中自有定数,自有传承。
祖母殁了,我们长大了,父亲却老了,病了。
父亲以前患有腰椎间盘突出症、坐骨神经又痛,腿也爱抽筋,所以,无论冬夏,必得睡热炕,是炕,总要比床高很多。
几年前,他又患了肠疾,健康便每况愈下,自今年起,便骨瘦如柴。
最近,当我回家,推开房门,看到父亲绻缩着身子躺在被窝里,那被垛小小的、矮矮的,便疑惑这里面究竟有没有躺着我的父亲,疑心他或是进了卫生间,或是去了院子里。
于是,我总是走近了去看,到跟前,才发现他头朝内枕在枕头上睡着了,呼吸若有若无,心里就透着彻骨的疼痛和恐惧,害怕某一天,他也会同祖母一样,被那口黑洞洞的古井吞噬了,便再也不敢往下想,只想做些讨他欢心的事情,同他说说话儿,打打扑克,听听音乐……
父亲一生耿狷倔强,没有任何不良嗜好,喜欢文学、中医与音乐,如今,他已没有精力去读书学习,便只有吹吹笛子,拉拉胡琴。
因幼时家贫,没有好乐器,直到前几年,才买了一把较为满意的二胡,他很喜欢,亦很爱惜,有精力时就自娱自乐,我们也陪着他唱唱歌儿。
有时,也特意拉他到广场的自乐班上去凑热闹,但他去了两次,就再也不去了,因班里的很多人是给别人做乐队的,而父亲完全是自娱自乐,两者之间的内容与喜好都不尽相同。
其实,一直以来,我都知道父亲的孤寂清苦,因这感觉,可能是心性所致,与生俱来的,别人或许能理解,却无法分担。
但是,我总想尽力分担一点儿,或是分散一点儿,与他说说人间的悲欢离合,说说生活的艰难困苦,说说离世已久的祖父祖母,说说小孙子的纯真可爱。
看着父亲偶尔露出的笑容,我只愿我的陪伴,能让父亲感到一些生命的欢悦与人世的温暖……
祖母殁了后,我们便失了爱,失了势,蔫了下来,再也不飞扬跋扈,为所欲为了,性子收敛了很多,特别是弟弟,变化最大,连话都说得少了……
第二年,母亲病了,这病,来得怪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