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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第五大队出了知青逃跑的事情以后,家里凡是跟知青结亲的都把自家的女婿儿媳妇看的紧紧的,就连向来爱到处炫耀自家女婿的王贵祥一家也安分了不少,大半身心放在了齐弘阳身上,就怕他也做出这种事。
可是大学生开学的日子千推万推还是到了,王贵祥夫妇给王玉兰和齐弘阳打包好了行李,一路依依不舍的送到车站。
“弘阳,玉兰,你们可记得要时常写信回来啊。”
刘艳抱着孩子,不知第几次叮嘱道,她故意要求王玉兰跟着一起去学校就是为了长个心眼,万一齐弘阳有个什么不想回来的念头,王玉兰也能早早察觉到,他们也就不至于被打个措手不及。
齐弘阳眼里飞快闪过一丝不耐和厌恶,面上仍然一派和煦,
“知道了,爸,妈。”
于是带着瑟瑟缩缩的王玉兰登上了前往横城的汽车。
不过这些对于苏家六口人来说,都没有掀起什么波澜。
这日中午,温向平和苏承祖上完工回来,一进门就看见家里人已经都在桌边坐好了。
看见丈婿二人回来,苏玉秀连忙起身,
“既然都回来了,那我就去下面。”
恩?
温向平惊诧了,平时家里中午这会儿饭早做好了等着他们回来一起吃,今天怎么这会儿才要下面?
难不成今天有什么大事?
苏玉秀手脚麻利的很,不一会儿就和李红枝端出来一大盆的饸烙面放在桌子中央。
“今天是什么日子么?”
温向平悄悄问坐在他身边的妻子。
苏玉秀看了他一眼,
“今天是朝阳生日,所以给做顿丰盛的,给孩子过个生日。”
甜宝在一边应和着,
“哥哥、生日!”
温向平面色一僵,这么重要的事情他居然不知道!连家里最小的妹妹都记着呢!随即心里涌起一股羞惭――
他真不是个好爸爸!
苏玉秀倒没多诧异,原来的温向平只记得让他们给他过生日,从来不会去记两个孩子的生日的。
却没看见温朝阳失望的眼神。
作为一家之主的苏承祖坐在上首,发了话,
“行了,都吃饭吧,今□□阳生日,看你姥姥和你妈做了一桌子你爱吃的,快吃吧。”
桌上还有两碟金黄色的蒸米,一盘酱色的烧土豆,一盘清清沥沥的凉拌土豆丝,一盆凉拌豆角,一碗蒸茄子。
苏玉秀给温朝阳舀了一碗饸烙面放到他面前,
“朝阳又长大一岁了,要成为一个小男子汉了,多吃点,长的壮壮的高高的。”
温向平也讨好的夹了一筷子土豆丝在儿子碗里,
“朝阳吃,饿了吧。”
温朝阳抿了抿嘴,一本正经的谢了桌上的每一个大人,连小甜宝也得到了一句“以后好好保护你”的承诺,这才夹起一筷子面大快朵颐起来,只不过,却把温向平夹的土豆丝拨到了碗的边缘。
温向平看见很是自责,连苏玉秀亲手做的饸烙面也吃不香。
饸烙面是半根筷子粗细的杂粮面条下清水煮熟,出锅时浇一勺煮好的卤汤。卤汤是苏玉秀熬了一个上午的,茶褐色的汤汁浓稠如锦缎,其上浮着青翠的韭菜和嫩白的豆腐丁,偏黄的面条如金龙卧于其间,袅袅白雾萦绕而起,带出卤汁的香气。
饸烙面的调料加的很简单,只有盐和胡椒粉,再在出锅的时候滴几滴醋,但配上韭菜独特的清香和豆腐的清沥和爽滑口感,吃起来是独有的并城风味。
至于蒸米,选用的是黄色的小米,过了水以后放一点点的饴糖架在笼屉上头蒸,没有其他任何多余的操作,时间、热度、水分会将糖和小米本身带有的粘性催化到最大限度,一出锅,小米自带的清香就会夹杂在缭绕的白雾中弥漫开来。
夹一筷子起来,粘稠的米会极不情愿的拖在盘中的米上,很难一筷子就能把它夹断,必须在盘子的边缘划两下割断米与米之间的黏连,或者用筷子在空中绕几个圈圈再拉长才能夹下来。
一顿饭下来,温朝阳吃的大快朵颐,最后连碗边的土豆丝也嚼了下肚,一家人也吃的香喷喷,唯有温向平食不知味。
等到下午要去上工的时候,温向平在上衣的内兜里叠了一张稿纸,又放了一根铅笔和一块橡皮,这才跟着苏承祖去了粮仓。
粮仓自从在暴雨中毁于一旦后,赵建国就重新购买了材料,将之前的都弃之不用,等着红薯秧子下完了以后,就分了一部分村民来修补粮仓,苏承祖丈婿正是被分到了这里。
活计已经接近尾声,还差一个仓顶没有上,前来监督的赵爱党让一批人来来往往运送茅草和瓦片,剩下的人在原地修补粮仓,而温向平恰好是运东西的人之一。
一个下午,温向平都神思不属,嘴巴里念念叨叨的,时不时哼两下,甚至有时还要从兜里掏出纸笔赶紧把想法记录下来。
好在运茅草这个活儿就是最简单的体力劳动,半点脑筋也不需要,也算是便(biàn)宜了温向平。
而等到休息的时候,别人都坐在一边侃大山侃的唾沫横飞,他却一个人坐在一边在纸上写写画画,冥思苦想,不时举着纸比比划划,自言自语。
有人凑到苏承祖身边调侃,
“老苏,你家女婿这又怎么啦?今个儿下午怎么神神叨叨的?”
苏承祖睨他一眼,
“你想知道你直接问他去。”
那人讪讪一笑,只得坐回自己原来的位置。
苏承祖看着温向平,严肃的面容上浅浅的、浅浅的露出一个满意的笑。
等到晚上吃完饭,温朝阳洗白白进了屋,温向平已经坐在炕上了。
温朝阳爬上炕钻进被窝躺平就要睡觉,却听温向平说,
“等一下妈妈和甜宝,爸爸有事情要说,好么?”
温朝阳有些好奇是什么事,却也懂事的没有多问,只是坐在炕上等着苏玉秀回来。
“怎么不睡觉啊?”
苏玉秀带着甜宝回屋,见着父子二人都坐在炕上,惊讶道,
“天都快黑了,怎么不睡觉?”
温向平下了地,站在地上,一脸认真又愧疚的直视着儿子道,
“爸爸今天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竟然忘了今天是朝阳的生日,这是爸爸的错。”
温朝阳瞬间惊住了,随即手足无措的摆摆手,
“没、没关系、我不在意的――”
这话是骗人的。
虽然过去的七八年,无论是妈妈还是他们兄妹俩,他爸都从不在意他们的生日。但其实今年,温朝阳心里是期待过的。
期待过温向平会记着他的生日,但是今天中午的时候,温朝阳看见温向平惊讶于他今天生日,心里其实是很失落的,有一点点的委屈,还有一点点的叛逆。
既然你不记得我的生日,那我也忘掉你的生日!
只是一下午过去,温朝阳也就慢慢不再生气,毕竟他爸原来是一个只记得他自己的人,不知道他的生日也是情有可原。
温向平一脸认真,
“爸爸今天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准备了一个小礼物,想要送给朝阳,作为生日礼物和道歉的诚意,可以么?”
甜宝捂着小嘴“哇”了一声,欢喜道,
“礼物!”
苏玉秀惊讶的看着温向平,他下午不是上工去了么?哪儿来的时间准备礼物,再说了,村里头的孩子过生日能吃个鸡蛋和面条就不错了,哪儿还有礼物可收的,那都是城里人流行的做法,温向平哪儿来的钱?
温朝阳起先惊讶了一下,随即欢喜起来,一双眼睛忍不住亮晶晶的看着温向平。
温向平从怀里掏出一张叠了很多层的纸,逐层打开,里面没有温朝阳想象的玩具或文具,也没有甜宝想象的糖块。
苏玉秀忍不住问,
“这是什么?”
温向平清了清嗓子,弯腰平视温朝阳,
“这是爸爸只写给朝阳的歌,不属于妈妈,不属于妹妹,不属于爸爸,它只属于你,只属于温朝阳,妈妈和妹妹作证。”
温朝阳怔怔的看着温向平,呐呐道,
“只、只给我的?”
“当然。”温向平含笑肯定。
温朝阳讶异的睁大了眼睛。
他还是第一次拥有只属于他自己的东西。
苏玉秀没想到丈夫弄了这么一出,于是抱着甜宝坐在一边,笑着附和,
“那今天妈妈和甜宝还是沾了朝阳的光才能听到这首歌了。”
甜宝虽然不明白大人的意思,但妈妈哥哥都一副欢喜的样子,便也拍着手道,
“好!”
温朝阳羞涩的看了苏玉秀一眼,得到一个鼓励的眼神,却又不好意思直视温向平带笑的眼睛,只略低了头,眼神专注于温向平的衣襟。
“那接下来,请温朝阳先生欣赏歌曲。”
因为是晚上,温向平的声音并不大,却极度温柔,轻抚着每一个人的耳朵,
“清河外,乡道边,
“麦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鸣声蝉,
“夕阳山外山。
“湖边花,水脚下,
“菱角半错落,
“朝阳日出西边还(huán),
“今宵共相欢――”
清河是流经并城的一条河,是黄河的主要支流之一,供应着并城绝大多数的用水。流经附近众多村子的是清河的一条小支流,没有名字,是孩子们自小玩耍摸鱼的地方,温朝阳也是在那儿玩过的。
河流在众多村子中间分支形成一个湖泊,里头长了菱角和荷花,也是每年村子里增加进项的一部分,至于品相不好的和个头太小的,就按工分分到各家去,可以说村里没人没吃过。
这首歌的曲子轻快明亮,词融汇了温朝阳的名字,玩耍过的小河流和吃过的菱角,又朗朗上口,可以说是花了一番心思的。
曲子不长,但等温向平唱了两遍之后,天色已经黑了下来。
温向平有些忐忑的问道,
“朝阳,爸爸唱的怎么样?喜欢么?”
温朝阳点了点头,却想起黑暗中温向平是看不见自己的反应的,于是开口道,
“好听,我――我很喜欢,谢谢爸爸。”
温向平弯弯了眼,
“你喜欢就好,爸爸今天写的时候就怕你不喜欢,担心了好久,现在就放心了。”
温向平翻身上了炕,躺在儿子身边,
“今天爸爸忘记了朝阳的生日是爸爸的错,但是爸爸向你保证,不会有下一次了好不好?我们拉勾。”
说着伸出小拇指在温朝阳面前。
温朝阳模模糊糊看见黑暗之中温向平弯曲的尾指,他轻轻嗯了一声,小声道,
“我相信爸爸。”
于是从被窝里伸出小手,弯弯了小拇指,勾在了温向平修长的尾指。
甜宝也在一旁叫,
“甜宝也要!甜宝也要拉勾勾!”
苏玉秀轻轻嘘了一声制止女儿,
“小声点,姥姥姥爷和邻居们都睡了,不要吵他们。”
“哦――”甜宝自知犯了错,可怜巴巴的应了一声。
温向平失笑,半支起身子探出另一只手
“好好好,爸爸也和甜宝拉勾勾。”
温朝阳悄悄往温向平怀里挪了挪,闭目睡去。
温向平慈爱的拍了拍儿子的背,
“睡吧。”
在儿子从未如此依赖的睡在自己怀里的一刹那,温向平突然福至心灵,他知道,自己要写些什么了,自己该写些什么了。
…
“孩子们,来看。”
温向平落笔,唤孩子们来看。
“这是什么?”
甜宝看着纸上的字,好奇的问道。
温向平摸摸她的小脑瓜,
“这是杂记,爸爸把昨天哥哥过生日的事情都记下来了。”
“为什么要记下来?”
甜宝不明白,温朝阳却仿佛有点明白了,一双眼亮晶晶。
苏玉秀听了也好奇的走过来。
温向平把一双儿女抱在膝头,谆谆道,
“这样等明年、后年、大后年哥哥过生日,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哥哥和甜宝都老了,就可以把这些翻出来看一看,这都将成为我们一生中很好的回忆。
“当然,还有其它令我们或欢喜或悲伤的事情,有妈妈的,有爸爸的,有哥哥的,也有甜宝的,当然还有姥姥姥爷的,到时候爸爸把这些杂记订成一本书,这就是我们家的传家宝了。”
“哇――”
甜宝兴奋的问,
“传家宝?”
温向平颔首,又说,
“既然是传家宝,不能只让爸爸写,”
于是又拿了一根笔出来分给两个孩子,
“可以写几句话记录一下自己此刻的心情,也可以画画,画什么都可以,或者作些别的,只要你们想得到。”
温向平鼓励的看着两个孩子。
温朝阳本来还有点羞怯,因为他仅仅会写几个字,还是苏玉秀教的,不像他爸爸一样认识这么多字,还会写书写杂记。
甜宝可没有这么多顾虑,欢呼一声拿着铅笔就趴在桌上画一个圆,再画些波浪,那是花朵和太阳;画几个圈圈,拉一些直线,六个简笔小人手牵手,这就是一家六口人在一起。
温朝阳看的有点心动,扭头看见温向平鼓励的眼神,于是也拿起了铅笔,在纸的下方写下自己会写的几个字:
爸爸、妈妈,我、甜宝。
姥姥姥爷苏玉秀是不会写的,自然也就没教给温朝阳。
于是温朝阳也画了两个小人,左瞅瞅右瞧瞧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冥思苦想了一会儿,拿笔在两个小人的脸上画了一些波浪短线,这就是皱纹。
苏玉秀看了噗嗤一笑,指着小人说,
“姥姥姥爷有这么老么,怎么满脸皱纹?”
苏承祖和李红枝虽然因为生活艰辛有些苍老,却也远远没到这副老态龙钟的模样。
温朝阳不好意思的挠挠头,用橡皮擦掉一些,抬头看向温向平,
“这样可以么?”
温向平笑道,
“当然可以啦。”
苏玉秀也说,
“这就好多了。”
甜宝听了,瞄了瞄哥哥的画,连忙也在自己的小人上补了皱纹,然后举手说,
“甜宝也好了!甜宝也好了!”
苏玉秀和温向平凑过去一看,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温朝阳好奇的看了一眼妹妹的画,也哈哈笑起来。
原来甜宝不甘落后,在每个人脸上都画了皱纹。
苏玉秀笑道,
“咱们这才是真正的一家人,要变老也一起变老。”
温向平最后写了总结:
九月初四,甜宝学哥哥画一家人变老的模样,哥哥朝阳、妈妈和爸爸哈哈大笑。
孩子们于是心满意足的手牵着手出门去挖虫子,喂他们的新宠――小鸡小鸭。
“玉秀,来――”
温向平又拿出一张纸。
“这又是什么?”
苏玉秀笑着说,
“难不成也给我写了首歌?”
温向平一噎,
“不、这个嘛――我以后在你生日的时候补上行么?”
苏玉秀嗔他一眼。
温向平讨好的笑了笑,
“虽然没有歌,但是我写了一篇童话想要再拿去投稿,你帮我听听好么?”
“童话?那是什么?”
苏玉秀从来没听说过童话。
温向平想了想说,
“类似于我给孩子们讲的睡前故事,里面会有一些教育孩子们的道理。”
苏玉秀点了点头,
“行倒是行,只是你怎么不讲给孩子们听?”
温向平神秘一笑,
“因为这是讲给大人听得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