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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十日,原本人多势众的一支队伍就只剩下寥寥不足百人。
李清凰坐在山包上,凝视着远处那篝火的火光。只有这一点人的话,她其实可以正面跟他们对敌,下去大肆屠杀,但是她没有。越是胜利在握的时刻,她就越是要克制,要好好收取属于她的胜利果实。她取出一片路上采来的黍麻叶子,对折了又撕开一个小口,慢慢放在唇边。
那些垂头丧气的突厥士兵听见了一阵悠扬的乐声,他们不知道那是用什么乐器演奏出来的乐声,也不知道这声音是从何处传来,就在四面透风的冰冷营地,蓦地听见一首草原上的歌谣,是一件令人精神为之一振的事情。
渐渐的,开始有人随着曲调哼起了歌。
草原上的爱人啊,你在哪里?
你可知道我在期盼着你归家的身影?
我期盼着你,期盼你踏过绿意的初夏,走过深红的深秋,在冰雪消融的寒冬尾巴又回到了我的身边。
听,这是秃鹜的鸣叫,它在我头顶盘旋不去。
我听到那声嘶鸣忽然想起了你的身影。
可我却不明白。
我只身一人慢慢寻找,这山是你的脊梁,水是你的柔肠,天空是记忆犹存的爱意。
我的爱人啊,草原上的爱人,我突然找到了你。
在秃鹜再次盘旋在我头顶之时。
那悠扬的乐声停歇,可是整个营地却陷入了一种可怕的寂静。每个人面如土色,面面相觑。难道当真是那个故事应验,那位寻找爱人的姑娘来找他们寻仇了?可是他们什么都没有做过!
使纳王子面色铁青,他的眼底是两团乌青,他这几日甚至比别的士兵更加惴惴不安。他手下可用的亲兵人员锐减,今晚过后,还会有多少人留在他的身边?
他并不信这种鬼神之事,那根本就是无稽之谈,如果当真会有报应,那他早好几年就该被恶鬼吞噬,他杀了这么多人,该杀的不该杀的,一刀毙命的,使用了极端残忍手段的,为何他们现在才来找他报仇?!
他将半张脸埋在自己的手掌心里,他感觉到自己的手在发抖,但是他没法克制着让自己不发抖:“你们别自己吓自己。这世上根本不可能有恶鬼索命的事。这首歌谣是我们草原上的歌,会的人很多,也许就是哪个放牧人在山上。”
没有人回应他。他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抬起头打量着依然留在他身边的那些亲兵,他很快就从他们的眼中看到了怀疑和恐惧,他知道,因为战败,他已经失去了一部分人心,而由于这几天的经历,这些人都已经不在跟他站在一条线上。他原本想着依靠征伐中原而聚拢人心,能够早日取代父王的位置,如今看来,他却是走了一步大错特错的棋。
可即使再后悔,也已经太晚了,他甚至都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安然回到领地。
这漫长的一晚过去,他们的人中又折损了三个。
他们一整夜都没有睡,没有感觉到都人或是野兽靠近,可人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死了,死状还是跟前几回一样,都是身首分离,胸腔里的心脏不翼而飞。
队伍里的士兵已经全然崩溃了,如果是人在其中搞鬼作怪,他们并不会害怕,最多就是上前拼杀,生死有命,可若是什么鬼怪盯上他们,他们却再没有战斗的勇气。
李清凰自然看到他们的状态,她慢慢地把一块干硬的面饼塞进嘴里,面饼皮硬邦邦的,一口咬下去还有被硌到牙的痛苦。但是她却很高兴,她这几日风餐露宿,那些突厥人还可以轮换着守夜,可她只有稍微打一个盹的时间用来休息,但她的精神却是前所未有的亢奋。
她慢慢把半张面饼皮都细嚼慢咽了下去,她吃得很仔细,也很斯文,就像是在品尝什么美食佳肴。吃完了,她又掸了掸身上的尘土,又重新站起来,去牵在一旁吃草的红烧肉。红烧肉这几天再没有跟她闹过一次别扭,任劳任怨地陪着她踟蹰在这荒凉的原野上。
她轻柔地抚摸着红烧肉脖子上的鬃毛,低声道:“辛苦你了,但就快好了,我们很快就能回去。”
她赶到了他们必经之路的前方,从包袱里抽出一卷铁丝,细细缠绕在道路中心。她又抬头看了看天色,天还是阴沉沉的,并没有出太阳,只要不出太阳,她的埋伏就是不会被人轻易发现——尤其是,现在他们的心理防线已经被完全击溃,他们的神经紧绷成一线,只要加上最后一根稻草,他们就会成为被稻草压弯的骆驼。
而因为软弱而弯下脊梁的人就只能成为待宰的猎物。
她这个猎人,小心翼翼,谨慎仔细,又富有耐心,悄悄潜伏在他们必经的路上,等待着猎物落网。
她这一回没再辛苦地躲藏,就坐在不远处的岩石上,当她听见马蹄声响起,感觉到地面隐隐震动,她抽出了自己的长刀,慢慢地擦拭着。
这把刀的确是把好刀,按说她砍了这么多突厥人的脑袋,刀刃早就该卷起变钝,但是没有,那刀刃饮了鲜血,虽然变得暗沉,却锋利依旧。
然后,她听见了悲怆的马嘶,正在疾驰中的战马被那几道铁丝割成了几截,但剩下的半个马身依然往前冲去,带着马背上的骑手一道命丧黄泉。李清凰站起身,她的身体已经临近极限,这个时候,她甚至感谢之前刘禅的故意为难,让她比别的士兵罚跑了不止百圈的负重跑,她对抗极限到来的忍耐力也变得更强。
她托着手上的长刀,一步一步朝那个鲜血不断绽开的修罗场走去,即使有人反映迅速立刻闪避,也很快被后面涌上的战马踩得脊椎断裂,生不如死。
她就站在铁丝网后,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使纳王子摔倒在马下,被马蹄踩了一脚,又立刻不顾身上的剧痛往旁边翻滚,才避开了被踩得内脏爆裂的下场。他目眦欲裂,眼眶鲜红,怒吼道:“李清凰……!”
李清凰抬起手臂,轻轻松松地砍断了她面前的铁丝网,一路朝他走去,碰到还活着突厥士兵,她就一刀砍在他的脖子上。她很快就走到使纳往前的身前,抬起一只脚,轻轻踩在了他的手臂上:“起来。”
使纳王子艰难地想要支撑起身,可是很难,他知道自己大概是断了三四根肋骨,右腿的大腿骨也断裂了,只有一条腿,很难维持身体的平衡。
李清凰轻轻地呵了一声,踩在他手臂上的靴子慢慢往前移,移到了他的手指手,脚底用力碾压,咔擦一声,碾断了他一根手指。她的语气还是很清淡,音色也不高:“起来还手。”
她很疲惫,可是使纳王子也一样,她身上只有一些轻伤,可是使纳王子却断了一条腿。从前她就有把握痛揍使纳王子,更加不用说现在经历过残酷战争洗礼的她。
她就像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山,俯视着如今倒在她脚下的小小蝼蚁。
李清凰慢慢退开一步,只见使纳王子蠕动半天,终于痛苦地站起身来,他佝偻着腰,脸色灰败,一手按着隐隐作痛的肋骨。
她紧紧盯着他,忽然问:“你知道十根手指被尽数碾断的滋味吗?”
李柔月那一双灵巧的手,可是烹饪出这世上最美味的食物,绣制这世上最美丽的刺绣,可是现在,她的十根手指都是扭曲地嫁接在她的手掌上。
她突然飞起一脚,又将他重新踢到在地,一边命令他再爬起来,一边又踩断了他两根手指。
使纳王子天性蛮横凶残,哪怕手指连心的痛苦,他还是紧紧咬住牙关,没有发出一点软弱的沉吟。他知道李清凰花费了这么多心思,用了这么长的时间,日日夜夜地跟着他们,就是为了看自己痛苦的表情。就算他现在跪在地上痛苦流涕地求饶,她也绝不可能放过他。
他嘶声道:“十根手指全部折断,那不是你那个姐姐李柔月所受的苦吗?你有没有问过她,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尤其是,她那双手这么灵巧又这么漂亮,是她全身上下唯一一个漂亮的地方。”
李清凰沉默着踩断了他第四根手指。
使纳王子沉重地喘息,他觉得自己的胸腔就要因为肉体上的痛苦而爆裂,他再也忍耐不住,痛苦地嘶喊了一声,叫道:“看我都忘记了,她根本没法叫出声来,因为她没有了舌头,哈哈哈哈,你知道吗?她没有舌头!”
李清凰再起举起了她垂落在地上的长刀,一根根地砍掉了他的手指,她脚尖在他身上一挑,硬是把他翻过身去,刀刃卡在了他的嘴上:“得意什么,你的舌头,我也不会帮你留着的。”
这是一场足够冷静又足够残酷的单方面残杀,她用刀锋在他身上落下了一道又一道的划痕,但是力道却很平稳,没有因为一时失去轻重而要了他的性命。使纳王子已经发不出任何惨叫,只能从咽喉里发出赫赫的类似于野兽濒死时的低吼,眼睁睁地看着她慢条斯理地切下了他的十根手指,切下了他的半截舌头,又一点点地切断了他的手臂,她甚至还会给他缓和的时间,帮他点穴止血。
最后的最后,她把面前的人一刀一刀剁成了肉块。
她剜出了他的心脏,抛给了在上方盘旋不去的秃鹜,又把他的头用包袱皮一层层包好,挂在马鞍上。剩下那些肢体和肉块,她都抛下了山去,任由野兽抢食。
红烧肉闻到她身上浓重的血腥味,有些不安地用前蹄磨蹭着地面,喷出一个又一个的响鼻。
李清凰安抚地抱住了它的脖子,在它耳边低声说:“我们回去吧,这次真是辛苦你了。”
她坐在马背上,伸臂揽着红烧肉的脖子,疲惫地闭上了酸痛的双眼,她实在太累了,没忍住就小小地打了一个盹。她梦见她又回到了父皇还在的时候,她穿着一件百蝶穿花的罗衫,迈着两条短腿,飞快地扑进那个被她称为父皇的英俊男人怀里,他抱起她,用满是胡渣的下巴蹭着她柔嫩的脸蛋,她咯咯笑着,想要从父亲的怀里挣扎下来。
李柔月举着一个自己亲手扎的风筝,笑吟吟地望着她。
她有一双灵巧的双手,扎的风筝比外面买来的还要好看。
李荣玉坐在仙乐宫鲜红的回廊栏杆上,一只手举着一本看到一半的话本,她的腿有陈年旧伤,走不快,更跑不起来,只能坐在一旁看她们玩。
谢珝端着一盘精致的糕点,微笑地看着自己的丈夫和女儿们。
那时有多么幸福,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必背负,没有离别,没有悲伤,没有生死。
只有她们。只有光。只有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