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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仰头望去,苍穹一片灰蓝,远处灯火点点。
周瑾将书包好给了吕玲绮,她便与黄莺回去。黄莺打着灯笼,颇高兴道:“大姑娘今儿真是难得如此高兴。”
“我也没见她这么高兴过。”吕玲绮点点头,笑道:“春天过去了。她的病也该好了罢。”
回到屋里,黄莺问她晚膳想吃什么。吕玲绮不觉饥饿,由着她去安排准备,自己则翻开了周瑾给自己装书的包裹。
扉页上书“棋经注”三字,落款是“傅长宁”,第一页写了一行端正的隶书小字:
嘉禾八年于扬州谨赠周瑾君,粗陋之作,劳君拜读,感激涕零,傅长宁敬上。
嘉禾八年,是去年年初的事情。
她随意翻看了两页,里面内容晦涩难懂,在灯下看久了却觉得眼睛发酸。吕玲绮抬头揉了揉眼睛,听见院子里有人说话的声音,旋即有一脸生的小侍女提着灯站在门前笑着叫道:“吕姑娘。”
吕玲绮便将书册收起,转而起身。
那小侍女俯身一礼,笑道:“姑娘不认得我。我是罗姑姑之女,奉夫人之命前来——姑娘可传膳了?”
“还未曾。夫人有何吩咐?”吕玲绮听见说是罗姑姑之女,便客气地笑着。
小侍女微笑道:“夫人说:若姑娘还未传晚膳,就到她那里去吃。夫人有些贴心的话想跟姑娘说。”
吕玲绮略感惊讶,她沉默片刻道:“我已知晓。待我换身衣裳就过去。”
那小侍女又与她一礼,轻快地答应了一声,提灯离去。
黄莺恰进来,听见那小侍女对吕玲绮传话,不觉疑惑道:“夫人来找姑娘有事?”
吕玲绮坐在镜前,稍稍捋了捋一日下来有些松散的发髻:“夫人说要与我一起用晚膳。”
黄莺一面将书册收拾起来,颇感遗憾道:“原来如此。本想着姑娘胃口不大好,我还特意吩咐厨房的柳大娘,说要给姑娘煮一碗糯糯的粥。看来今日是喝不上了。”
吕玲绮心中一暖,又听黄莺奇怪道:“这里怎的有块玉佩?是姑娘掉的否?”
“什么?”吕玲绮心中一动,转头看过去。黄莺手里拿着的分明是白日里周煜赌输给周瑾的那块。
怎么会在这里?
她沉吟片刻,随口道:“是大姑娘的吧?着人去问问是否大姑娘落下了一块玉佩。”
黄莺点头,拿手帕仔细包好,又奇道:“倒不像是大姑娘平日喜好的物件。”
吕玲绮没有多想,略微收拾了一下,便起身往周夫人院子里走。
白日里炎热,到了晚上却凉风习习,颇让人惬意。罗姑姑在门口迎候,一面引她进屋,一面笑道:“可不是说着就来了。刚刚还与夫人说起吕姑娘,吕姑娘就到了。”
吕玲绮客气地笑着,与罗姑姑进了屋子。
周夫人已然坐在屋中桌前,她只略对吕玲绮点了点头,道:“不必多礼了,你且坐吧。”她扬了扬下巴,罗姑姑便下去吩咐传膳。
吕玲绮拘谨地落座,周夫人笑着揉了揉额角:“平日都有璇儿作陪,今日也不知怎的,下午一直恹恹的。傍晚哭闹了一阵就睡下了。我一个人吃饭倒也无趣,这才找你来相陪。”
“午后玲绮去瞧大姑娘了。大姑娘今日难得高兴,春去夏来,想来病是要大好了。”吕玲绮又笑道:“前些日子青梅熟时酿的青梅酒。我下午备了一些给夫人,夫人觉得如何?”
周夫人要叙话谈心,她也唯有打起精神相陪,捡了些不轻不重的事情说给她听。
她闻言便颔首,含笑道:“那酒很不错。难为你有心了。”
侍女鱼贯而入上了菜,有芙蓉肉,栗子炒鸡,鲢鱼豆腐,芙蓉虾饼,素烧鹅,芋头煨白菜,又上了香稻米饭。
吕玲绮平日吃不大多少饭,因此多也与黄莺一起吃,两个人吃四个菜也已经是勉强,周夫人想来是因着多了人才多加了菜。
周夫人笑道:“你客气什么,不必与我夹菜盛汤。若拘束着你了,我倒是宁可一个人吃了。”
吕玲绮答应着。她胃口欠佳,喝了几口汤,便觉豆腐汤味道鲜美,入口即化。虽说都是寻常菜式,但不知是做法还是掌厨不同,味道与她平日吃的饭菜都略有差异。周夫人的菜明显味道偏淡,但却并非食之无味,反倒是多了些鲜美。
“前些日子我着人写信与你父亲,”周夫人夹了一筷子虾饼,随后缓缓说道:“我本以为他多少要挂念你几句,不曾想他只说任凭安排。”
说到这里,周夫人似乎有些愤然,皱着眉长叹了一声。
她对吕玲绮语重心长道:“孩子。你往后也莫要再挂念他们了。这样的父亲,跟没有又有什么区别?”
“我倒是不在意这些了。”吕玲绮如实道:“夫人何必挂怀?都已经过去了。”
周夫人悔然道:“若我早知如此,当年断不会再让你回去。”她顿了顿,道:“你娘于我而言,并非寻常姐妹之情,乃是生死之交。当年若非是她,今日也未必有我。虽她未曾开口,但我心中早已将你当做亲女还要更胜几分。”
吕玲绮半玩笑道:“夫人言重了。如今远离他们,我已觉安慰了。兴许……兴许我并非父亲之女也说不定。”她斟酌着,苦笑道:“他对妹妹,倒是很宠。”
这话并非真心自嘲,吕玲绮只是自己也对此事觉得奇怪,因此想借机试探周夫人罢了。
闻言周夫人顿时大惊失色,“玲绮,不可胡说。”
“是我失言了。”吕玲绮急忙道:“夫人见谅。”
“你母亲所托非人,当年谁也不曾想会出这样的事情。”周夫人握了握吕玲绮的手,“往后你就忘了他们罢,这里便是你的家。”
她说的殷切款款,颇令人动容。吕玲绮望着周夫人,用力点了点头。
“娘若在九泉之下有知,想必也能宽慰了。”吕玲绮低垂眼帘,轻轻道。
提起旧事,周夫人似乎有些激动。她眼中似有泪光,拿帕子擦一擦方才道:“吃饭罢。好好的,怎的又提伤心事了。”
饭后又上了牛乳茶,软香糕之类甜点。吕玲绮怕吃撑了回去难以入眠,只略尝了尝。
离了饭桌,周夫人与吕玲绮相邻而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周夫人啜饮了一口清茶,道:“我与二郎商定,于本月三十日出门。先坐马车,随后走水路,过渭水至长安。你意下如何?”
“我并无意见。”吕玲绮客气地敷衍着,“全凭夫人吩咐就是。”
周夫人亲切地拉着吕玲绮的手道:“虽然咱们不做强求,只是必须的礼仪却出不得差错。我已找了教习嬷嬷,明日起就辛苦你多学学了。”
吕玲绮勉强笑了笑,“这是自然。哪里算的辛苦,迟早都是要学的。”
她殷切地点点头,道:“你这孩子真是让人省心得心疼。”又埋怨道:“二郎近日不知发什么疯,闹腾的不行。我着实不知如何是好。若他能有你一半懂事,我也就能多活些日子了。”
吕玲绮只低头微笑不语。周夫人道:“玲绮,你勿多心。此番绝非我想害你。人各有命,这是谁都没办法更改的。若非不得已,我又哪里忍心这样为难你?”
如此苦口婆心,吕玲绮静静听着,随后道:“我从未怪罪夫人。即使没有此事,我就这样待在这里,也是心里不安生的。”她莞尔道:“若此生玲绮还能再得见夫人,必然以母侍奉。”
她不大愿意提起周煜,即使听着周夫人三分真七分假的话,仍是好过再拿周煜来说事。
人各有命。
吕玲绮暗暗将这四个字反复诵读。人各有命,她的命是什么呢?
与周夫人说话,是要比下棋还累,吕玲绮需得反复斟酌。回去路上她就打着哈欠,急忙卸了钗簪,更衣躺下。
黄莺服侍她躺下,随后忽然道:“对了,我去大姑娘那儿问过了。姑娘,大姑娘说着玉佩并不是她落下的,本就是姑娘的。”
吕玲绮扬了扬眉,道:“把那块玉佩拿来给我看看。”
黄莺答应了一声,起身去取玉佩来。吕玲绮反复看了两眼,忽然想起白日里周瑾随口念的两句诗。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本是两句情诗,单就字面意思而言,她却平白想到了周煜。一身青衫,可不就是周二郎。
倒是有趣。
吕玲绮不觉笑了两声,随后对黄莺道:“是我看错了。收好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