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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思曾经在一档考古节目中看到过这样的简牍,记得好像是古时候官府给民众颁发的身份证明,无论去往何处都需要被人查验,否则就会被当成身份不明的流民处置。
相传战国时期赫赫有名的改革家商鞅,就是因为在逃亡的过程之中没有携带自己的身份证明,故而无处可去,最后不得不走上谋反的道路。
简牍里言简意赅的介绍了她的来历,并且提及了她是家中排行第六的“儿子”。
怪不得那几个小吏都未曾怀疑过她的性别,原来竟然是因为她在这身份证明上造了假。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身份的问题才刚刚解决,李思如今便遇到了更加棘手的问题。
她到底为什么要在身份证明上造假?又是通过什么渠道做的假?按简牍所记载的来说,她不过是个种地的农民,哪里来的关系买通官府的人替她修改身份证明?
除了这些之外,李思还注意到,这简牍上所书写的字体,体方笔直,介于小篆与隶书之间,虽阅读艰涩,但仍能辨识清楚。
“秦篆汉隶,介于这二者之间的话,不是秦朝末年就是西汉初年。”前世的李思是个业余书法爱好者,虽然最擅长的是行书,但并不妨碍她对其他字体也略知一二。
冷风席卷着枯枝落叶化作漫天飞舞的蝴蝶,只消片刻的功夫,便歇满了她的身上与鬓发之间。明明风是凉的,空气中却弥漫着潮湿闷热的水汽。
李思收好简牍,系上裤带,站起来向远方眺望了一眼。
翻滚的乌云正沿着视线尽头的接天之处缓慢的向上攀援,半边的天空都被浸染成了深邃的墨绿色。一览无余的宽广平原上风声呼啸,如藏匿在山林里的巨兽,发出了沉重而可怖的咆哮声。
因为工作的缘故,李思走南闯北多年,最不缺少的就是在野外生存的经验。她深深的嗅了一口空气中弥漫的难闻腥气,面色渐渐的变得凝重起来。
年轻小吏见她半天不动,心里警钟大作。不由扶上刀柄,缓慢谨慎的靠近她的身后,低声询问:
“怎么了?”
“要变天了,大人。”
“是要下雨了。”
这样肉眼可见的天象变化,判断出接下来的天气走势并不困难。年轻小吏甚至怀疑她这话里有别的含义。
而此时,云层中巨大的轰鸣声不断,闪电从天际一划而过,远方的墨绿云团渐渐下沉,愈发接近于漏斗的形状。
“恐怕不止是一场雨那么简单!”李思的头发被大风吹得愈发蓬乱,眉头紧蹙,面色较之以前显得更加苍白。
这样已经明确的形成了漏斗云的天象,印象中她以前也只遇到过三四回。
其中一次是在美国中央大平原的俄克拉荷马州。
还有一次是在本国的江淮平原上。
这两次的共同点都在于,在漏斗云形成后不久,都发生了骇人听闻的龙卷风灾难。粗壮的云卷如同巨龙一般连通天地,用锋利的龙爪,将所到之处皆撕成粉碎。
因为提前做出了预警,李思和同伴躲在了坚实的建筑物中,得以毫发无损的躲过了灾难。
但李思却很清楚,漏斗云其实并非判断龙卷风是否会发生的绝对标准,像之后她遇到过的两次漏斗云,便只是形成了狂风暴雨的强对流天气。
“算起准确率的话甚至还不足一半。既然如此,我现在是否应该和面前这名官吏说明即将可能会发生龙卷风的情况?”李思显得踌躇不决。
若是往常时候,本着“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的原则,她肯定会毫无顾忌的做出预警。
可如今她不过是有罪在身、任人宰割的邢徒,生与死全都只在这些人的一念之间。预测对了还好说,若是做出了错误的预判,恐怕只会罪上加罪,被就地正法也不是不可能。
“成功率只有不到一半……要赌赌看吗?”
狂风大作中,李思的额间泛上了一层密密麻麻的汗珠。
她非圣贤,没有临危不惧之心;
但以圣贤心、行圣人事,却是她毕生追寻不懈的梦想。
若非如此,她也不会放着有编制的铁饭碗工作不去,而是选择与同好们一起居无定所、四处漂泊,做那不受世俗理解的流浪学者了。
茅屋中那一张一张病恹恹的容颜在眼前闪过,目光闪烁之间,李思终于做出了决定。
“人生于天地之间,自当顶天立地,胸怀天下,死又有何惧?”
她望向年轻小吏的双眸,加快语速与他详细道来。
……
“大哥,你听我说。”
简陋空旷的客舍之中,年轻小吏将自己先前从那少年邢徒口中所闻之事快速而准确的向眼前之人复述了一遍。
这一位年岁看上去要比他大个一旬,额头高而宽广,双目清亮有神,下巴处还留着一撮长及锁骨的乌黑胡须,神情宽和,平易近人。
只不过此时,他听完年轻小吏的话后,脸上浮现出了好笑的神色。
这傻小子刚刚为吏不久,到底还是嫩些,居然连个邢徒的鬼话也能听得进去。
“我看那少年不似有说笑之意。”年轻小吏忧心忡忡道:“若是他所言为真,当务之急必须要离开这里……”
“不过就是区区一个贼徒罢了,能懂个屁的天象?”男人说起话来是毫不客气,“老子看那小贼之所以胡说八道,不过是想盼着你我方寸大乱,好借机逃跑而已。再说眼看暴风雨就要来了,我们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个避雨的地方,要是听他的鬼话到处乱跑,不被淋成落汤鸡、落水狗才算怪!他娘的我看这小子绝对没安好心!”
“可是……”年轻小吏虽然觉得他的话无一不在理,但回想起少年郑重其事的语气,心中还是颇为犹豫。
若是在演戏,自当会露出破绽,可世上当真会有这样天衣无缝的演技?
“行了行了。”男人不耐烦的一挥手,赶他出去:“你去好好教训那臭小子一顿,让他别没事找事!有这闲工夫不如好好睡他一觉,等雨过去了还要加快速度赶路呢!”
提到“赶路”,男人再次发出了悠长沉重的叹息声,一脸愁容,在屋内自顾自的负手踱步起来:
“这么短的期限从沛县赶到咸阳,可真是要了老子的命啊……”
见到长官已经如此发话,年轻小吏也不好再辩驳了,只得“喏”了一声,垂头离去。
李思此时正在屋里等待着他的回复。她的双手已经重新被系在麻绳上,不能自由行动,只能支起身子,从断壁残垣之中窥视屋外愈发阴暗的天色。
愈是看得清楚,她的额间便愈发冷汗淋漓。
漏斗云已经完全成型,那官吏说是要去请示上级,怎么到了现在还不回来?
其神色落入身前中年男人的眼中,让他不由得担忧问道:“小兄弟,出什么事了?”
“我们必须马上离开这里。”李思对他说。
中年男人以为自己听错了,愣怔怔的又询问了一遍,却依然得到了她相同的回复。
“小兄弟你莫要开玩笑了。”中年男人的脸色霎时间变得极为难看,“我们好不容易才获得歇息的机会,怎么能够现在离开?更何况外面即将大雨倾盆,我们这些病人出去淋了雨,不是自寻死路吗?”
或许是因为情绪激动,他又抑制不住的咳嗽起来。
李思知道他带病在身,肯定无法轻易被她说服。正要与他详细解释,却见近处一人暴然而起,痛斥她道:“你这毛都没长全的臭小子在乱说什么鸟话!”
此人身高八尺,秃头豹眼,脸上还刻着好几个刺字,一看便知绝非善茬,是邢徒中最穷凶极恶的那种。
然而李思却清楚的记得这个人的身体素质在刑徒中称得上是数一数二的好,在刑徒中蔓延的伤风感冒也并未影响到他。
与此同时,她也注意到四周的刑徒们也纷纷向她投来充满了恶意、憎恨与难以理解的目光。
连那一直阖目休憩的老者也懒懒的抬起眼皮,瞅了她一眼。
刑徒们好不容易才得到喘息之机,又怎么可能会轻易的被她说服呢?
李思缄默不语,难以再与他们解释,引得那秃头恶汉更为不快,用难听的话语不停对她发出各种辱骂。
嘈杂声终于引起了那两个看守的注意,在他们的大声呵斥之中,年轻小吏终于重新出现在了李思的视线之中。
面对她饱含期待与希冀的目光,他没来由的感到一阵心虚,避着她的视线,轻轻摇了摇头。
霎时间,李思的面色惨白如纸,心中泛起铺天盖地的绝望。
但与此同时,也只是一刹那间的功夫,这股绝望便被另外一种骤然升腾起的气势所完全覆盖。
——那是长久以来所养成的、就算到了最后一刻也绝不轻言放弃的坚定不移。
“劳烦大人带我去见你们的长官。”顶着无数恶意的目光,李思仍然毫不退缩的坚持说道:“我会亲自去说服他尽快离开这里。”
话音落下,刹那间鸦雀无声。
年轻小吏的目光仿佛静止在了她的身上,他恍惚发觉,此时的他竟然说不出任何拒绝的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