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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不是平常人家, 先祖当年交好的官宦世家至今还与他们有来往,县里、府城、省里官员也都收过他家的好处。且他本身就有功名在身, 不能像寻常百姓一般审问, 哪怕堂上真的取到了人证物证证明王家下人做了那些事,只要他咬死不认, 宋大人也不能加刑于他。
他不认, 那罪名就不能成立。
士庶之别就在于此。
王钦听得门外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却也仍旧不为所动, 嘴角噙着冷笑, 淡然问道:“这些书信都是王家亲眷故旧所写, 若宋大人肯卖这些大人的面子, 通容一二, 往后自有惠好相报,大人以为如何?”
你看了这些人信件,敢对王家如何?
宋大人将手里那一沓帖子扔在案上, 也瞧着他冷笑了一声, 拿起惊堂重重拍了一记:“抬鱼鳞册与王家花户册来!”
他害人谋地的事需要人证物证,但他做主侵占土地之事却不靠人证,只要有清查出田亩出入, 并有证明王家尚未分家的文书即可——侵占朝廷用地, 包庇户下子孙逃役,不问是谁动手,也不问内中有什么曲折,只问谁是一家之长!
宋县令叫人将对比画出的鱼鳞册扔在他面前, 吩咐书吏当场念出王家侵占的田土,积欠的税赋钱粮,念罢亦不听他辩解,写下拘票吩咐差役:“将他家所隐瞒的丁口拘解到县,追比欠粮,今年冬天的河工便须由这些人承担!”
无论是王家没有功名的庶支子弟还是收买的养子、投身的管事、庄户,都得来服役!
王钦见他如此硬气,分明是不肯给上官面子,不给王家留活路了,脸色微冷,心头也一时有些发冷,强硬道:“大人不问供状便要定我王家的罪么?”
宋县令微抬下巴,露出了个和儿子一样饱含嘲弄的恶毒笑容:“你怎又知道我不取供状?”
他一挥手,堂后就走出了县教谕徐大人。
县官在堂上无权打生员,只能发到学校训导,教谕却是有权打、甚至有权剥其功名的。王钦不信宋县令敢夺他的功名,却怕他让教谕当堂打自己板子,紧绷着一张脸说:“宋大人,我等读书人即便有罪也该到学校里受罚,不得在堂上脱衣受刑的!”
宋县令笑而不语,徐教谕却顶着满头冷汗上前,虚捂着颤巍巍的心脏痛骂道:“王钦将朝廷田土侵占为己有,隐瞒人户、抗缴税粮,岂有半分忠义之心在?国家礼待士人,是为拔擢国士,为朝廷分忧、为百姓造福,这王钦空占着生员之位却不思进学,一味聚敛,耗空国库、败坏风纪者尽是这等人!”
这台词都是事先设计好的,徐教谕背的时候就刺激得几分心口发颤,不知说出来会怎么得罪当地士绅,往后还能不能当这个教谕。宋时却把府里抄来的圣旨和府尊朱大人的行文给他看了一眼,安抚他不要担心——
皇上私库都没钱了,王家见欠着朝廷数千两税银,岂不该罚?
皇长子不能成亲,国本不能早定,都是这些土豪聚敛田产、抗拒缴税之过!
他们有大义在手,怎么就奈何不得一个王家?他们县里算的这份清丈田产单递到大宗师眼前,再有府尊、通判两位大人帮着说话,方提学也必定肯剥去他的功名!
徐教谕让诏旨晃得眼花耳热,一不小心就信了他的话,亲自上堂斥责其罪,当众剥去王钦的头巾,叫衙差押解他光着头从县衙大门出去,绕去县学当众挨板子。
廊下候审的王家子弟彻底傻了。
原本以为县令不敢处置生员,也要给他们这些当地世家些面子,却不想他连王家人人畏服的家主都处置了!新安十年的汀州府第十七名生员,中书嫡孙,王家族长……都要光天化日之下剥了头巾游街,他们这些后辈子弟还能逃得过么?
几名子弟心中越发忐忑,汗出如浆,恨不得当场晕过去。而等到被拉上堂之后,他们才知道这世上还有比人剥了头巾拉出衙门更阴毒的折磨人的法子。宋县令仍是只念他们的罪状,取来原告、证人的状词,并不动刑逼供,做什么能叫这些生员诉冤的事,而是给了他们两个选择——
要么服罪,要么去县学里观刑。
亲眼看着他们王家家主在大庭广众下剥了裤子受刑,这些人就能暂时释放宁家,等学政方大人剥夺功名的处置下来。
若选前者,就是自承有罪;选后者虽然还有脱罪的机会,可亲眼看着族长受辱之态,往后岂能不受嫡支记恨排挤?在族里又如何过得下去?甚至万一族长不能脱罪,会不会指使子弟指证他们的罪行,拖着他们一起除籍下狱?
王家子弟们在堂上挨尽了折磨,有人选了当堂认罪,却也有几个胆大心狠的选了去县学观刑。
王家家主被剥了外衣、裤子、光着头、蓬着灰白的乱发,被差役按在春凳上,用小板子打得两股皮翻肉卷。他已完全不复平常高高在上的模样,神色狰狞痛楚,咬牙咬得两腮颤动,大滴汗珠和着泪水、鼻涕落在地上,哀叫声从他的齿缝间断断续续地传出。
看着他受刑的王家子弟也都吓得两股战战,脸如死灰,原先那点对抗县令的心思就在族长袒裸的背、臀、腿上,在他鲜血淋漓的皮肉里,在他受刑时声声惨叫中化作了流水。
行刑之后,差役收起板子放开了王钦。一个子弟还想上去扶他,却在他恶狠狠的、几乎要滴血的目光中吓退几步,软着腿,含糊地说:“族长莫怪,都是宋县令逼我们……”
他惊恐万分,等着族长叱骂,等了半天却发现他已经没有力气骂人了。平素端正威严的身形在受伤之后有些佝偻,只喘着气伏在春凳上,半晌爬不起来,嘴边还沾着丝缕唾沫……
仿佛就是个街上随处可见的无力老人,竟不是他们王家支撑一族的族长了。
几个观刑的子弟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感觉,但终于都大着胆子上去扶起他,替他穿好衣服,就这么扶着被剥去儒巾、一身长袍透着血迹的狼狈老人出了县学。
外面等待他们的却不是家人的照顾,而是押他们回去过堂的衙役。
宋县令当场叫人将王钦和认罪的王家书生当场关进给上诉乡民建的告状房,等待学政剥除功名的批文;去观了刑的,则被当堂开释,由衙役送还归家,暂时不受拘押——只是不能离县,还要随时听县令审讯。
王钦光着头被押出去时,那几户与王家相约对抗宋县令的人就都预言王家要败了;待看到王家子弟为了逃罪而选择旁观族长受刑时,他们又一次说出“王家败了”这四个字。
不是败给县令,而是这一家人心已崩,恐怕过不久就要分家,不再是个法度严谨、人心整齐,叫人无处下手的强大宗族了。
宋县令要的竟不只是银子、不只是世家低头,他是要彻底拆了这个枝繁叶盛的宗族,不许族内自理自治,只留下任由官府摆弄的小家小户。
今日是王家,明日又是哪家?
城北上户陈家嫡长孙叹道:“早没看出那宋县令竟有如此野心。当初他儿子修堤救人时,王家还把庄院借给他们住,王十九还给他写过请朝廷赈济书,却不想他们家能不顾恩义,借口治水害了王家。”
与他们商议共抗宋家的林氏子弟林廪生冷笑:“当日我不还被宋时欺骗,写了陈情书?如今才知他一张桃花面下,生的是这样狠毒的心。他家既已露出这番咄咄逼人的面目,哪个大户还会支持他?咱们上告的折子上还得添一句‘欺凌士绅、惨酷无以复加’,并告提学大人,武平县衙违制凌辱有功名之人。将来天使来到武平,再叫王家人拦轿喊冤……”
徐家少主也重重点了头:“今日王家,明日不知我徐、陈、林、张……哪家又要落到他眼里,必除之而后快了。我看今日之后,乡里个个恨他入骨,咱们索性联手将他们赶出城外,叫宋家父子知道何谓布衣一怒!”
“不成,”一旁的明白人却劝他:“你看宋家做派可像从前那些自许清天的迂腐官儿?单他在衙外贴的王家侵占田地的单子,算出来的帐目,那些百姓听了都恨王家恨得牙根出血。如今他在那些百姓眼中本朝的狄阁老、包龙图,贸贸然冲击县衙,就不知到时候聚来的庄户百姓要对付谁了!”
只怕那宋县令父子体会不到什么布衣一怒,他们这些大户却得尝尝南宋末年江西诸地佃户暴动,杀害富户巨室的滋味。
唯有上告,凭他们这些大族在朝野的关系,请布按二使、巡按大人亲自处置宋氏父子!
这几家人商议着要使满城富户守望相助,拧成一股绳子共抗暴政。与此同时,学过多年近代史,斗争经验远比他们丰富的宋舍人也正领着人,在县衙外墙上贴着分化瓦解乡绅联盟的大红榜纸告示。
宋县令诏告满县士绅富户:县里隐田隐户之例由来久矣,乃世代积弊,非一家一族之罪。当日宋县令曾劝王氏自首,当面遭拒绝后才彻查其罪,致有今日上庭受刑之苦。其余人家若有隐田隐户之事,宜速速自首,可酌量减刑。
若学王家抗法的行事,则日后官府必将从严从重查治其罪——勿谓言之不预也。
最后这句是宋时亲手题上的,用的肥厚光润的馆阁体,写得端端正正,并不显凌厉,却比前面文字都更挺拔厚重,夺人眼球。哪怕不看前面的榜文,走到榜书尽头,也会被这七个仿佛突然加粗的字体吸引着多看一眼。
看得那些也有隐田隐户的罪责,却没有像陈、王、林、徐这些大族一样对抗官府的胆气的富户地主略有些活动心思。
势大如王家的嫡脉族长都受了这样的屈辱,他们这些小家小户掺和其间,碍了县尊大人的眼,宋大人要对付他们岂不比对付王家家长更容易百倍?
哪怕日后大户们能联手把宋氏父子赶走,他们缴的银子、受的罪也肯定讨不回来了!
武平县势家的联盟还没建好就有些摇摇欲坠,只能靠着巡按黄大人将来武平查处残暴县令的的消息续命。县里的宋时父子却还顾不上管他们私下串联,而是量算着府宾馆的大小、布局,准备在巡按和礼部赍诏官到来前重新装修,要让领导同志宾至如归。
他不仅要尽收百姓之心,还要收上级之心,让父亲这个县令做得稳稳当当、令行禁止,不受世家大族挟制。这样他才能放心进府城,在城里长住一阵,帮桓师兄打点好初任通判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