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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冲出西陵峡口,从宜昌至嘉鱼一段称作荆江。除了这一条从西南流来的荆江,还有一条从西北流来的汉江。两条江犹如穿越千山万壑的两条巨龙,进入楚地之后,便一下子把围追堵截的大山甩在身后,扑向坦荡荡的千里沃野,在重重稻浪与叠叠荷花之间,作大气磅礴的逍遥游。“楚地阔无边,苍茫万顷连”,杜甫船出南津关,不免生出这样的浩叹,而放置这苍茫万顷的沃野,便是素有鱼米之乡称谓的江汉平原。江陵城坐落在江汉平原的腹心,荆江边上。据南朝刘宋时代盛宏之先生所著的《荆州记》所载,江陵城名字的由来,是因为“近州无高山,所有皆陵阜,故名江陵”。楚国当年的国都纪南城,距现在这座江陵城不过二十余里。楚成王在荆江边上建了一座华丽恢宏的江渚宫和通往纪南城的官船码头,便是江陵城最早的建筑。从那以后,历代王朝在这里或建都立国,或封王置府,江陵城因此成了天下名城。它东连吴会,南及潇湘,北据汉沔,西通巴蜀,居江汉之间,为四集之地。秦始皇统一中国之后,把天下分为十三州而治,其中就有一个荆州,府治设在江陵,因此江陵城又叫荆州城,一城二名,沿袭至今。历经汉唐,江陵城已成了长江中游最大的政治经济中心,与长安、洛阳、开封、益州、南京、扬州、苏州、杭州、大同等并列为中国十大商业都会。史称“江左大镇,莫过荆、扬”,这荆州城汉唐时的规模在扬州之上,成为中国南方湖广地面上第一大都邑。每逢一次朝代更替,便不可避免地要进行一场战争,荆州城也是屡建屡毁。到了明代的嘉靖年间,荆州城的规模虽然比盛唐时期要小一些,常住人口仍有十几万。须知那时江南第一繁华地的留都南京,常住人口也不过二十万左右。荆州城东西长,南北短,呈不规则椭圆形。东西南北四条大街,密匝匝儿挤了上千家店铺。东门外的江津口,就是当年楚成王修建官船码头的地方,如今成了长江最繁华的港埠之一。每天在这里停靠的来自长江上下各个州城的商船,大大小小数以千计。一到晚上,“气死风”的船灯次第点亮,闪闪熠熠,密如繁星,把江津口一带十多里的江岸,照耀得如同白昼。商人们都拥到城里来消遣,开酒楼茶坊的,说书唱戏的,测字打卦的,拉皮条的,甚至做皮肉生意的,都能轻轻松松赚到货真价实的银子。天长日久,荆州城中的殷实富户就多了起来。有了钱就教育子女读书,读书人一多,城中风气自然就会优雅起来。所以,荆州城在世人眼中是“琵琶多似饭钵,措大多过鲫鱼”的衣冠薮泽锦绣文华之地。
眼下正是阳春三月,江汉平原上草长莺飞万紫千红,已是一派生机勃勃的仲春气象。这荆州城中,也是绿柳烟花芳菲一片。这时节长江中下游地区多雨,但今天却是一个难得的晴天。绚丽的朝霞挤走了蓝灰色的沉云,天上地下,到处都是明媚生动。荆州城中的大街上人流熙熙——春时一刻值千金,赶早儿办事的人,无论是为生计还是应差,莫不步履匆匆。在这些忙人中,却也有一双悠闲的脚步,此刻正朝小北门的玄妙观走来。
这人头上戴着一顶银丝起箍两片瓦的青色阳明巾,身上穿了一件细白布衬里大暗团花起底的宝蓝锦丝面料的罗衫,脚上穿了一双月白布袜儿,外蹬一双白底黑帮的浅口布鞋,瞧这身打扮,倒有几分硕儒的气质。路上行走的人见了他,都会连忙避道,躬着腰打招呼:
“张老太爷,你早!”
“早。”
张老太爷嘴上答着,脚下并不停步。听得身后有人问:“这是哪位张老太爷?”有人答:“唁,连他你也不知道,这就是当今首辅张居正的令尊大人。”在荆州城中,张老太爷每天都能听到这种议论,他已经习惯了。
人生七十古来稀,张文明老太爷离这个“古来稀”只差两个月,年寿虽高,但他精神矍铄,全然没有一点点草霜风烛的光景。若说他本人这一辈子的前程,实在是蹇滞得很。二十岁上考中秀才当了一个府学生,娶妻生子,倒也风光了几年。兹后一连赶了十几场乡试,却是一场也未曾中得,真个是屡考屡败屡败屡考。到后来,儿子张居正长大了,与他同为府学生,父子二人同去武昌乡试,儿子高中第一,他仍是个落第秀才。儿子在京城的官越做越大,他在乡下读各类策文试帖是越读越老。最后一次赶考是五十九岁那年,仍是个榜上无名的结局。看看已是六十岁的人了,揽镜自照白发如霜,只得长叹一声言道:“前程,命也,与读书无涉。”从此算是彻底断绝了仕途之想,辞了学宫泮池弃了举业,回家来安享晚年。虽然从此一提文战他就心惊胆战,但亏得儿子张居正争气,把他失掉的东西加倍地挣了回来。
长寿老人大都有早起的习惯,乡里种田老汉,顶着启明星放牛吃露水草或侍弄菜园子。权势人家里的老太爷,早上起来,在院庭花园里打一趟太极拳,或提着鸟笼子遛遛鸟儿。张文明不好这两样,只要不刮风下雨,他每天早起的功课,就是沿着荆州城的大街小巷走一圈。他每天溜达有一条固定的路线:他住在东门,从家里出来折向城中的十字街,那里有一座关帝庙,从关帝庙往北走到靠近小北门的玄妙观,再从玄妙观往西,走到大北门跟前的铁女寺,从铁女寺往南到文庙,又从那里向东拐回来,经十字街回家。这一趟转下来五六里路,大约个把时辰。每天早上这么一圈,张文明一天身体通泰。
今天乃雨后初晴的好天气,张文明在两个家丁的陪同下,优哉游哉走到玄妙观门口,冷不丁斜刺里冲出一人,“扑通”跪倒在他面前,嘴中哀哀喊道:
“张老太爷,你可得给我做主。”
唬得张文明倒退一步,定睛一看,是张家台子老乡亲李老汉。张家台子在荆州城东门外八里处,张文明的老家就在那里。张居正嘉靖二十六年会试考中进士后,父以子贵,张文明便携家带口搬进城里住了。先前住在这玄妙观附近,隆庆元年,张居正被晋封为文华殿大学士并进入内阁,身价陡涨,拍张文明马屁的人骤然多了。在众多地方官热心筹划帮衬下,加之儿子从北京也带了些银钱回来,几头一凑,张文明盘下了东门大街上的辽王府。隆庆二年,住在荆州城中的辽王朱宪炜因被人告发谋反而被废为庶人,且拘押致死。他的家产充公,包括荆州城中这一座朱梁画栋楼阁崔嵬的辽王府。张文明的父亲张镇曾是辽王府的一名护卫,帮辽王守门礅守了十几年。没想到物换星移人事代谢,当年显赫不可一世的辽王沦为死囚,而他的护卫的长孙却成了皇帝身边的大学士。从此,辽王府变成了大学士府,街邻们喊惯了的“张爹爹”也升格为“张老太爷”,成了荆州城中第一号名人。张文明虽然地位崇升,但架膀子摆谱儿的事,只在地方官员面前做做,碰到一块儿捏泥丸子掏鸟窝儿长大的老乡亲,他还是客客气气不端一点架子。这会儿,他被李老汉的一跪弄糊涂了,急忙问道:
“李爹爹,你这是为什么事?”
张文明在两个家丁的陪同下,优哉游哉走到玄妙观门口,冷不丁斜刺里冲出一人,“扑通”跪倒在他面前,嘴中哀哀喊道:“张老太爷,你可得给我做主。”
李老汉比张文明小一点,却也是六十开外的人了。看他枞树皮一样粗糙的脸膛,反倒觉得比张文明大出许多。张文明说着就要牵李老汉起来,李老汉不肯,只焦急地说:
“张老太爷,你得救救我儿子。”
“你儿子怎么了?”
“他被税关的差人锁了。”
“哦,有这等事?”
张文明这才注意到玄妙观门前广场上,已是人头攒动一片嚣杂——这里早已被辟为露水菜市。荆州城外的农户,每天天不亮就动身进城,把自家种植的蔬菜挑来这里叫卖。这时只见约有一两百名菜农手持扁担,团团围住十几名身着皂衣的差人。差人中间,有一个人被铁链锁了,这人便是李老汉的儿子李狗儿。
张文明一看出了大事,吩咐家丁赶紧扯起跪在地上的李老汉,拔脚就往人堆里赶,那边厢早有人锐声高喊:“快散开,张老太爷来了!”
手持扁担的菜农们撒雀儿似的散开,虽是站远了,但仍围着手持刀械锁着李狗儿的一干差人。张文明跑了几步路气喘吁吁,还来不及说话,却见李老汉从身后踉踉跄跄奔上来,一把拉住李狗儿就往外拖。
一个差人头目模样的人站出来,搡了李老汉一把,恶狠狠地说:“退回去,再这样,连你也锁了。”那人回过头来,对着张文明深深一揖,满脸堆笑地说,“张老太爷,你老早。”
“早。”张文明敷衍了一句,他打量着面前这位三十来岁的差人,虽然横肉面生,却也穿着一袭九品官服,便问:“你是头儿?”
“是的,小的叫段升。”
“唔,段升,你是哪个衙门的?”张文明明知故问。
段升答道:“回老太爷,我是税关的巡栏。”
“啊,你是税关的巡栏官,”张文明点点头,指着李狗儿问段升,“你们为何锁他?”
“他抗税!”段升横了李狗儿一眼,脸上又露出凶相。
“抗税?”张文明一惊,问锁着的李狗儿,“狗儿,你告诉我,你抗了什么税?”
“他抗……”
“没问你,你插什么嘴?”张文明斥了段升一句,又细声细气问李狗儿,“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狗儿便细说情由:他们家原有十亩水田,十几年前,荆江溃堤,被流沙淹埋了五亩。水退后,留下五六尺深的黄沙碎石,根本无法开垦,因此家中实际的水田只剩下五亩,每年纳粮派夫,却依然按十亩计算。李家虽多次央人写帖子到县衙说明缘由,均被打了回来,因为纳粮册里的田亩,早已进入朝廷的鱼鳞册。户部每年都根据这些田亩征收粮赋,摊派丁税。如果江陵县少了五亩,就该他县令自掏腰包纳粮交税。因此这一件看似简单的事情,想解决它却比登天还难。李家抱了这天大的委屈,却求告无门。每年交纳皇粮一斤一两也不能短少。丁门小户人家,日子本来就过得艰难,这一下更是雪上加霜。五亩田交十亩田的皇粮,若遇上丰年,多少还可以留下几斤稻谷,若遇上灾年歉收,所收稻谷全部上交尚不足数,一家人生活就完全没有着落了。如此十几年积欠下来,李老汉一家披星戴月勤扒苦做,反倒欠下官府皇粮若干,折合税银有十一两之多。前年新皇上登基,开恩蠲免钱粮,把隆庆元年之前的积欠一笔勾销。这样李老汉家免去了三两,却还有八两银子的欠税。旧账难清,谁知李老汉家又添新祸。且说万里长江的水患,十之七八都在荆江爆发,因此有着“万里长江,险在荆江”的说法。每到汛期,荆江边上的官民都头皮发麻。万一溃口,地方官的前程就断了,轻者丢掉乌纱帽,重者就要拘到法司兴谳问罪。老百姓的提心吊胆更胜于当官人的百倍。因为溃口对于他们来说,重者是灭顶之灾,轻者就像李狗儿家这样,活着也是受折磨。去年汛期来得稍晚,但六月间一连半个多月的暴雨,江水腾涨,却是比前两年来得凶猛,全省的官员几乎日日夜夜都守在荆江大堤上。荆州府的老百姓,按规定五亩田地出一民夫守堤,李狗儿家名义上是十亩水田,故得有两人上堤。李狗儿和他哥哥李虎儿兄弟两个都上了堤,家中只剩得李老汉一人泥一把汗一把的忙田忙地。李家尚有半亩菜园,除了自家吃,多余蔬菜便挑到荆州城中贩卖。一家人平常的开销用度,就靠这半亩菜园的出产了。李老汉的大儿子李虎儿上堤二十多天,一天夜里巡堤,触霉头让毒蛇咬了一口,因当时无人替代不能下堤救治,同伴虽为他挤出了败血,但因不得法,还是留下了病根子,一条腿肿得水冬瓜似的。民夫出了工伤事故,官府只给免差,其余一概不管。李虎儿被抬回家来,一直还躺在床上不能下地。李老汉一家穷得赤膊鱼儿似的,真个是要死不得断根,要活不得转青,哪里有闲钱给李虎儿治病?如此延挨下去,拖了七八个月,李虎儿虽能下地了,但一瘸一瘸的成了个半残废。这真是破屋又遭连阴雨,行船偏遇顶头风。李老汉的家境,只是比乞丐多了三间权能遮风挡雨的破屋。早春时节,别人家还在看社戏放风筝赶骡子混马地玩耍,李老汉就领着狗儿扑在菜园子里头种了几畦蚕豆,一心想赶早卖个好价钱。忙乎了一个多月,这蚕豆倒也爆棵结荚长势可爱。今日起个绝早,父子两人一人挑了一担青豆荚到这玄妙观前叫卖。豆荚还没有卖出去,税关的差人就来了一大群,径直走到李氏父子跟前,领头的巡栏段升双手往腰上一叉,盛气凌人问道:
“李老汉,还认得我否?”
一见这个人,李老汉就心里头暗暗叫苦。税关曾因欠税事向他发过几次传票,每次来都是这位段升接待。他被这位横肉面生的活阎王骂怕了,故总是设法躲着他。这次狭路相逢,李老汉无法避闪,只得佯装笑脸巴结道:
“啊,是巡栏段大爷,小的再有眼无珠,也不会认不出大爷你来。”
“见着我你就装孙子,平素儿你躲着我,倒像是吃了逍遥散,”段升拉着脸,吼道,“我今早儿来,专是为了候你。”
李老汉知他又是为了那八两欠银的事儿,只得哈着腰求道:“段大人,你老恩典……”
“恩典,哼,再恩典你我这饭碗就砸了,”段升打断李老汉的央求,问道,“说,你那八两欠银究竟啥时还?”
“如果收成好,今秋上……”
“去去去,什么金秋银秋的,你这些画饼子的话,老子的耳朵都听起茧子了。”
段升骂骂咧咧,却不防李老汉身边霍地站起个黑脸壮汉,指头一伸戳着他的脸吼道:
“你充谁的老子?”
半路上杀出个金刚,唬得段升退了一步,喝问:“你是谁?”
“狗儿,别胡来,”李老汉连忙管住儿子,对段升赔小心说,“这是犬子狗儿,乡野人不懂规矩。”
“我还以为光天化日之下跳了一只老虎出来,原来是一只狗儿。”段升讥诮了一句,引得在场的人一阵哄笑。段升自觉长了势,又朝狗儿吼道,“你家欠赋税银八两,你知不知道?”
“知道。”
“知道你还这么凶?”
“我爹这一大把年纪,你凭什么充老子,”狗儿憋了一肚子气,说话戗辣,“不要以为身在官府,就可以仗势欺人。”
几句话把段升噎得差一点没背过气去,他一跺脚,咬牙骂道:“你欠税不交反倒恶语伤人,我就不信你小子还能翻天,来人!”
“在!”
众差役一起山吼一声。
“把这小子锁了。”
“是!”
几个差役上前就要动手,李狗儿跳开一步,问:“你们凭什么抓人?”
“就凭你抗税这一条,”段升怒气冲冲,“不锁你也可以,现在就把欠银交来。”
“没有!”李狗儿脖梗一犟。
“没有,先把他这两担蚕豆没收了。”
段升一说,差人马上就去搬菜筐,李狗儿一听到那个“税”字本来就有气,再联想到哥哥李虎儿躺在床上等着铜板抓药治病,越发气上加气,顿时扑了过来搡了那差人一把,吼道:“看你们谁敢抢,我跟他拼命!”差人见这小子真的黑煞星似的较起劲儿来,仗着人多也不怕他,一差人道:“咱还怕治不了你这头犟牛?”说着又去抓他。李狗儿被扯急了,便撂下担子抽出扁担,扫了骂他的那个差人一下,差人顿时倒地,半真半假地“哎哟哎哟”满地乱滚。李狗儿这下闯了大祸,七八个差人一拥而上,把他扑翻在地,一顿拳打脚踢,然后拿一根铁链子把他锁了。看到同伴挨打,菜农们的愤怒这才爆发出来,于是各人操起扁担一拥而上,把一干差人团团围住。段升是老差头,今天上街之前,便估摸着会有意外发生,吩咐随行差人带了兵器和刑具,这会儿派上了用场。见他们个个凶神恶煞,手提砍刀,菜农们也不敢贸然上前,双方就这样僵持住了。正在这时候,张文明散步到了这里。
听明了原委,张文明这才感到碰上一件棘手事,他原以为只不过是李狗儿和差人们负气斗殴,凭他的面子让差人放人。现在看来不这么简单,李狗儿抗税打人证据确凿。打人事小,关键在这“抗税”上头。赋税历来是国家大法,谁也不敢马虎。李老汉家五亩田交十亩田的赋税,的确是大白天撞鬼的晦气事。在江陵县沾上这等晦气的也不单李老汉一家,曾听江陵县令讲过,眼下全县征收赋税的田亩数,还是正德年间定下来的,这其间已是过了六十多年,历年水打沙压,田地已是少了三千多亩,但朝廷根据当年核定的田亩征收赋税,一升一斗一厘一毫也不可减少,这就苦了那些损田折地的农户。每年,县衙都会收到这些农户的诉状希望能照实纳税。县令明知道他们的要求合情合理,却也做不了这个主。仓促间,他想不出一个既不得罪税关又能救下李狗儿的两全之策,只得埋怨李狗儿:
“你这后生哥也是火气太大,讲理就讲理,为啥非得扫人家一扁担呢?”
李狗儿眼红红的,不服气说道:“他们凭什么要抢走我的菜担子?”
围观的人都替李狗儿打抱不平,七嘴八舌讲开了理:
“李狗儿冤枉,种五亩田交十亩田的税,谁碰上这倒血霉的事,气都顺不了!”
“新皇上登基,下旨蠲免钱粮,隆庆元年前的全免,凭什么我们江陵县还要清缴?”
“张老太爷,你的儿子当了首辅,这不合理的税法,你怎不让他改改?”
“他娘的,有理的菩萨总供在他衙门里头!”
人多口杂,说东道西指桑骂槐不一而足。张文明平常到处都是礼遇,多少人指甲剪得光光的捧着他还怕磕着,却不成这些子编氓口无遮拦打牙犯嘴,骂官府差人竟把他也捎了进去。他肚子里顿时升起无名火,却又无处发作。段升看出张老太爷的尴尬,便指着一个帮腔的闲人斥道:
“你小子老实一点,你家欠下的税银,也不比李狗儿家少。”
“你怎么知道?”那闲人一愣。
“我怎地不知道?”段升龇牙狞笑,“你住在西门纸马巷,陈八开是你老子,你绰号叫绿头苍蝇,是不是?”
“巡栏大爷好眼力,我正是绿头苍蝇。”
“你家欠了九年的匠班银,合起来也有四两多,你知不知道?”
“知道,”绿头苍蝇满不在乎,嬉笑着说,“这笔税银是你衙门定的黑钱,我一个子儿也不会给。”
绿头苍蝇态度梆硬乃是觉得自家占理。且说这匠班银原是在城里头征收的一种差税,凡木匠、瓦匠、漆匠、裁缝、铁匠等一应百工匠户,每年需得向官府交纳税银四钱五分,称为匠班银。此制定于国初,户籍一成不变。中间如果出现了绝户、逃户,则里甲赔付。这样一直强行征收至嘉靖年间,地方司牧里甲叫苦不迭。一位御史就匠班银征收之弊病写本上奏朝廷,经多次廷议会商,皇上才恩准变通之法。应征税的匠户不再一成不变,而是十年一审,其间消亡者准予注销。这一小小改革虽不尽善,但留心民瘼者亦额手称快。绿头苍蝇的爷爷是名弹花匠,在上次核定匠户的第二年就去世了,他儿子陈八开与孙子绿头苍蝇,均无一人再从事弹棉花的职业。但按规定,这十年中他家还必须如数交纳匠班银。陈八开与绿头苍蝇父子凭什么也不肯当这冤大头,就一直抗拒不交。
段升点出绿头苍蝇来,本意是擒贼擒王打折他这根搅屎棍以压群小的气焰,却不料这绿头苍蝇七窍里冒的都是邪气儿,话里带刺竟是比李狗儿还要难缠,段升不由得心里头骂一句:“日你妈的,老子今天非要把你整熄火。”接着问道:
“衙门按朝廷章程收税,你敢说是收黑钱?”
“我爷爷死了九年了,骨头都烂成了灰,你们还要收他的匠班银,不是黑钱又是什么?”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张文明不想为管闲事把自己搅进是非之中,正想开口说几句两面光的话抽身离场,偏这时只见段升嗓门儿吊起来像打雷似的,吼道:
“你小子是活得不耐烦了,锁上!”
段升手一挥,几个差役如饿虎扑羊。绿头苍蝇手脚跳窜,竟一下子绕到张文明的身后,他把老太爷当作屏障,戏道:
“税关税关,催命判官,今日横行,明日偏瘫,阔佬大爷,见着就软,逮着百姓,牢底坐穿。”
绿头苍蝇念的本是荆州城中流行多年的民谣。平日里昂头一丈的税差们,焉能受此嘲骂?此时也顾不得什么,蜂拥而上刀棍齐加,绿头苍蝇一见不是势头,把张老太爷朝前一推,自己往后一退,脚底抹油跑得飞快。可怜张老太爷,趔趄一步尚未站稳,头上早挨了税差的一闷棍,额上顿时裂开一条两寸多长的口子。老太爷“啊呀”一声倒在地上,慌得众人俯身一看,只见他头上鲜血如注,已是昏死过去。
玄妙观门前菜市出事时,荆州税关堂官金学曾正在城南铁券巷。两个多月前,金学曾还在户部员外郎任上调查宛平子粒田,为何又突然跑来荆州当上了巡税御史?这里头有一段故事:
开国初年,朝廷在重要通商口岸及南北要冲富庶之地如南京、扬州、苏州、松江、杭州、荆州、大同、德州以及北京近畿通州张家湾等处设立十大税关。这些税关堂官,都由所在州府的佐贰官同知担任。前年,新任户部尚书王国光履职之初,鉴于十大税关征税不力,税政受制于地方不易展布等弊病,就向张居正建议将这十大税关的官员改由户部直接任命,张居正欣然同意。十大税关不但脱离地方政府而单独建制,而且行政级别也提高到四品衙门。税关堂官职衔巡税御史,与知府平级,都身着四品云雁补服。这一改弦更张,效果立竿见影,去年一年,大部分税关所收税银增幅过半,但也有税关水行旧路不尽如人意,一年排榜下来,绩效最差的就是这个荆州税关。
正在大张旗鼓推行财政改革的张居正,看到设在他老家的税关得了个倒数第一,自觉脸上无光,一怒之下,责成王国光把仅仅当了一年的荆州巡税御史撤掉,亲自提名让刚刚结束了宛平子粒田稽查差事的金学曾接任。金学曾赴任之前,张居正专门在内阁接见了他,户部尚书王国光同时在座。张居正对他讲了一番勉励的话,最后叮嘱道:“荆州是本辅的老家,虽不及苏杭松扬等处繁华,但亦是长江边上的重要商埠,要不然国初朝廷设立税关时也不会想到它。多少年来,荆州税关所征银两,总是个中不溜秋,说不上好,但亦不算太坏。自前年税关改制,这荆州竟急转直下,不说和苏杭松扬这几个州比,竟是比德州大同还要差。别处改制都绩效斐然,为何单单就荆州大掉价?个中必有蹊跷,不可不察。你的前任,如今已撤了,他赴任时信誓旦旦,表示要先察而后行。这一年来,他察了什么,又是如何行的?古人云‘察而以达理明义,则察为福矣;察而以饰非惑愚,则察为祸矣’。不幸的是,你这前任恰恰就是饰非惑愚。他遇事不敢做主,整天这个衙门那个衙门穿进穿出会揖讨教,到头来一事无成。我这样说,不是要你到任后专和地方官作对,但所有官员都得各司其职。你的职责就是收税,这差事不好做,由于利益关系,地方官多有掣肘,你如果一味迁就,前怕狼后怕虎,到头来恐怕还是一事无成。我给你一年时间,做好了,我在皇上面前给你请功,做砸了就得革职查办,你可明白了?”张居正一席话恩威并施。金学曾铭记在心,当下就告辞出来去吏部取了关防,雇了一头骡子,离了京城望荆州而来。
不知不觉,金学曾到荆州已一月有余。来的头半个月,他先把荆州城中各衙门堂官拜访了一遍,接着就是清查历年纳税账册。熬了多个通宵,金学曾大致搞清楚了欠税的症结所在,但查归查,若真的摆上桌面儿解决它也断非易事,因此心下忧虑。别人看他不哼不哈,猜想他这是在以静制动。殊不知他是投鼠忌器,狗咬刺猬下不了口。
这一日他起了个绝早,身着便服踱步到了城南铁券巷。在巷口,他问扫街的老汉:“劳驾,远安知县李大人府上何处?”老汉答道:“往里走十几家,门口挂了一盏灯笼的便是。”金学曾前行走了几十步,走到挂了灯笼的门口停下。这房子陈旧,门脸儿也窄,门上朱漆也多有脱落,怎么看都不像是县太爷的府邸。金学曾担心有错,左右一看,惟有这家门头上挂了一盏灯笼。想那扫街老汉也不会诳人,遂上前敲了敲大门,半天无人应声。金学曾见那大门只是虚掩着,便轻轻推开走了进去,大门里是一个天井似的小小院庭,几钵时花一个荼蘼架,倒也收拾得干净利落。紧连着院庭的便是堂屋,金学曾伸头朝那堂屋里一瞄,只见一个身穿七品鸂鶒补服的人跪在地上,头上竟顶了一个铜灯台。旁边椅子上坐了一个妇人,手上拿着一支鸡毛掸子,一看这情景,金学曾忍俊不禁,扑哧笑出声来。屋里头的人这才发觉来了人,那妇人提了鸡毛掸子走出门来,把金学曾上下打量了一番,问道:
“你找谁?”
金学曾指了指还跪在那里的人问:“他可是远安县令李大人?”
“就算是吧。”
“我找的就是他。”
“你是谁?”
“我是荆州税关的。”
跪着的人一听这话,赶紧取了头上顶着的灯台站起来,从那妇人身后挤出一张脸来问:
“你可是金大人?”
“正是。”
“哪个金大人?”那妇人问。
“新来的巡税御史。”
“你怎么知道?”
“荆州税关的老人,没有一个咱不认识的,只有这位金大人咱没见过。”
听说来了一个大官,那妇人赶紧放下鸡毛掸子,把金学曾让进屋来坐下,端茶倒水忙乎了一阵子,然后没事儿人一样笑道:
“金大人你先坐着,同咱当家的聊侃聊侃,这大一早,想你也没吃呢,咱去给你们备下早点来。”
看着那妇人麻利进了内屋,金学曾笑着问:“这位可是嫂夫人?”
“正是。”
“阃政如此之严,李大人门风特别啊!”
面对金学曾善意的嘲笑,李大人倒也不感到难为情,他也自嘲道:“打是亲,骂是爱,咱这老婆可是百里挑一的好女人。”接着,他就大清早起来头顶灯台一事,向金学曾作了解释:
这李大人叫李顺,保定府人。本是秀才出身,后因家境贫寒难以继续举业,遂在人引荐下来到荆州府衙门当了一名掾吏。这一当就是二十多年,府衙六房书办他样样干过,从钱粮到刑名,一应公务无不烂熟于心。从隆庆三年起,他就被拨到府同知名下帮办税关,依然当了一名管账的师爷。这李顺表面木讷内里心眼儿透亮。堂官们做什么怎么做他从不过问。但若碰到疑难事问他,他不单有问必答,且丁是丁卯是卯让你疑窦全消。因此,历代堂官对他都甚为器重。也正因如此,前年吏部从属吏中铨选县令,他才能够在湖广道独占鳌头得以补官,当了远安县令。李顺不仅办事认真,而且从来不贪不贿。和别的属吏比起来,他的日子就要艰难得多,他这个北方人长到二十岁上还没吃过鱼,到荆州府来第一次吃鱼,他拣了一块鱼肉在嘴里品了半天,才赞叹道:“唔,这鱼的味道好,像馍。”这笑话在同僚中广为流传,每逢吃宴上了一道新菜,就有人问他,“李师爷,你看这道菜像不像馍?”李顺也只是一笑了之。按理说,在衙门里奉差也算是体面人,找个老婆应不是难事,但李顺为人谨畏不擅风月,直拖到三十岁才品尝到洞房花烛的乐趣。老婆是一个老私塾先生的女儿,叫瑞芝。先嫁出去给一个老御史做了侍妾,老御史死后,大夫人容不得她把她逐出家门,她这才经人撮合跟了李顺。瑞芝是见过世面的人,总嫌李顺窝囊。她跟李顺结婚时,李顺一年的薪俸只有十二两银子,后来调到税关,薪俸加了六两,也不过十八两银子,除了这笔正项收入,李顺毫无别的生财之道。看到别人家整天吃香的喝辣的,自己家里门庭冷落,瑞芝哪能没有怨言?李顺眼见老婆三五年也难得置办一件头面首饰,时兴布样儿也总不能买回家中,心中也甚是过意不去。即便如此,他仍守着一份清正,不肯动心思弄不义之财。在税关管理账务,也算是肥缺,隔三岔五就有人提着礼盒儿登他的家门寻求通融,他一概拒收。还每每劝诫老婆:“奉差受贿就像女人为娼,一经失足断难回头,即便日后‘从良’,也终落下话柄,让人瞧不起。”瑞芝虽觉得丈夫愚不可及,但也信奉“恶有恶报,善有善报”的道理,便笑道:“礼盒你尽管退还,但我跟着你这般受穷,总得有个补偿。”“你说如何补偿?”李顺问。瑞芝说:“你退一次礼盒,就跪下顶一次灯台,咱俩就算扯平了。”李顺觉得老婆这种恶作剧难以接受,但转而一想:只要老婆不胡搅蛮缠,这种事又算得什么,大丈夫连死都不怕,还怕顶灯台吗?遂一咬牙答应了下来。从此,退一次礼盒就跪着顶一次灯台。前几天,李顺因公事从远安回到荆州府述职,在家小住,昨儿夜里,又有人登门送礼被他拦了回去。因思着夜深了,夫妻俩还要上床“话别”,瑞芝暂且忍了。今天一大早,李顺起来要回远安县,瑞芝手捏着灯台赶到堂屋里来,嗔道:“怎么,想逃?”李顺嘻嘻一笑道:“好好好,我且先顶了这铜灯台,再上路不迟。”顶了不大一会儿,正巧被金学曾推门进来撞见。
听了这段故事,金学曾心里头酸酸的。来荆州不久,他就听说过李顺的为人,便想着与他结识,只因李顺住在远安县隔了两百多里路,一时找不着机会。昨天他听说李顺回荆州述职,今儿就要回县,他就起了个绝早,寻到这铁券巷来与李顺见面。此刻堂屋里光线渐亮,他端详这位李顺,四十过半的年纪,大概小时候挨饿多了,故身材矮小,全然不像个北产之人。尖下巴颏上一绺胡须也是稀稀疏疏的,只一双眼睛不浮不肿,透出的光芒深沉有力。金学曾心里头对他生了几分敬意,言道:
“李大人,愚职一到荆州就听说你的大名,早想结识你。”
李顺对这位金学曾也不陌生,他斗蟋蟀赢一万两银子捐给国库以及去礼部查账等事都上了邸报。最近一期邸报上,还登了他去宛平县稽查子粒田得到李太后嘉奖的事,算是官场上的闻人,只是不知他为何大清早登门拜访,便回道:
“下官是个懵懂人,总免不了闹笑话,金大人这早跑来,不知有何事承教?”
金学曾说:“实不相瞒,是为税关的事。”
“税关的事?”李顺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听说金大人一来,就一头扎在账房里,可查出什么蹊跷来了?”
“查是查出了一些,”金学曾说着就从袖笼里摸出几张纸来,递给李顺说,“你看看,这是历年来欠银情况。”
李顺接过翻了翻,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姓名,挂寄在诸如榷场税、交易税、田亩税、匠班税等各种税种之下,张三欠几两几钱李四欠几两几钱都标写得清楚明白。底下汇总了一个数字:历年积欠总额叁拾贰万肆仟柒佰余两。
李顺把清单还给金学曾,说道:“金大人不愧是查账高手,把税关的一本乱账都理顺了,就这一点,你就比你的前任要强。”
金学曾听出李顺话中有话,问道:“我的前任来时,你还在税关管账?”
“刚办完移交,税关就改制了,所以没有和新来的巡税御史大人见上面。”
“有一件事情我想问你。”
“请讲。”
“你在税关管了三年账,为何从来没想到要把账清理一下?”
“我一个属吏有多大的胆子,敢冒这个险?”李顺沉默了一会儿,又接着说,“何况,你就是把账查清楚了,又济什么事?”
“你是说……”
“金大人,你在京城做的那些事,下官从邸报上都看到了,你实心为朝廷办事,不掺一点私心杂念,下官非常钦佩,只是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来荆州当这个巡税御史。”
“这是为何?”
“荆州税关去年征税在十大税关中倒数第一,巡税御史撤职,这个邸报上都登了。金大人,你难道就没有想到,你的前任为何落到这个下场?”
“我怎么没想到,”金学曾沉下脸来,皱着眉头说道,“不来不知道,一来吓一跳。这荆州城虽小,但要想做点事,却是比京城里头还费周折。”
“不然,怎么叫庙小妖风盛,池浅王八多?”李顺说着苦笑了起来,“金大人,及早打退堂鼓吧。”
“这怎么成,我向首辅大人立过军令状,大丈夫做事,怎么能半途而废。”
见金学曾较起真来,李顺心里头暗暗高兴。在税关三年,他对其中的黑幕已是摸得清清楚楚,只是苦于自己人微言轻无法处置,他一直盼着有人来捅这个马蜂窝。但为了谨慎起见,他故意泼冷水:
“金大人,事有可为可不为者,荆州税关之事便是不可为者,你何必赌这口气呢?”
金学曾见李顺一味推诿不肯道出真情,心里头一急,竟身子一挺,大声叫道:
“李顺!”
“下官在。”
李顺猝不及防吓得身子一颤,几欲跪下,金学曾指着他的鼻子斥道:
“本官今天来,是向你稽查税关欠税之事,你若再不配合,本官就上本子参你。”
李顺一听这话,反而满不在乎地笑了起来,答道:“要参就参。”说罢一拂袖子抽身要走。
金学曾赶紧把他扯住,问道:“话没说完,你怎么能走?”
“你不是要参我吗?”
“那是一时的气话,”金学曾咧嘴一笑,顺手拿起那只铜灯台,晃了晃说,“李大人,你若再不肯指点迷津,本官也要跪灯台了。”
金学曾说罢,真的朝地上一跪,把那只铜灯台顶到头上,李顺正说上前拉他,赶巧儿他老婆这时候从里屋一步跨了出来,看到这情形,顿时笑得前仰后合。
“你捡到银饼子了,这么开心!”李顺朝老婆吼道,看到老婆这样不顾体面,他着实恼了。
金学曾这时已从地上爬起来,高举那只铜灯台对瑞芝说:“嫂夫人,听李大人讲,跪着顶灯台专治偏头痛,我正好也有偏头痛的毛病,故跟着李大人学这偏方。”
“什么,治偏头痛?”瑞芝一愣,问丈夫,“是你说的?”
“是呀,这不是你家的祖传秘方吗?”李顺没好气应了一声,又问,“早膳可弄好了?”
“好了,金大人,请去餐厅随便用点。”
金学曾早已是饥肠辘辘,随李顺去餐厅吃了一碗葱花油面,吃完回到客堂坐下,李顺正色说道:
“金大人,你既下决心捅这个马蜂窝,下官送你三句话。”
“在下承教。”金学曾挪了挪凳儿。
“第一句话,打蛇不要被蛇咬。”见金学曾愣怔,李顺解释道,“税关里的巡栏承差,大部分屁股底下坐的有屎,你若翻老账,这些人要么打横炮搅你的局,要么使绊子制造麻烦。”
“在下记住了,第二句话呢?”
“荆州真正的逃税漏税,并不在什么田赋银和匠班银这些常设科目上,这些税牵涉千家万户,朝廷额有定规,想逃也不容易。再说,此中税制多有不合情理之处,官府逼收,苦的是老百姓。”
“依你说,真正的逃税漏税在哪里?”
“榷场税。”
凡官府专控物品指定交易者,称为榷场,真正的大宗利润都产自榷场商贾,因此,这税关也称为榷关。金学曾一直对榷商逃税心存怀疑,但几个月查下来却不见一点蛛丝马迹,李顺一提,金学曾叹道:
“在下知道榷场猫腻甚大,但账上却查不出来。”
“如果账上查得出来,你的前任也不会被革职了。我送你第二句话,要查账外账。”
“账外账,”金学曾眼睛一亮,问,“上哪儿查去?”
“查榷商的来往账目,”李顺沉吟了一下,又道,“常言道,十商九奸,商贾之至奸者,莫过于勾结官府。你金大人名声在外,恐怕还没到荆州,这些榷商们就早有防范了。”
“谢谢李大人指点,我金某就是钻天入地,也要设法查出一个账外账来。”
“好,但愿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李顺也兴奋起来,“再说第三句话,不过,下官先得申明,这件事你可做可不做。”
“做何事?”
“牵住牛鼻子。”
“牛鼻子,”金学曾咂摸了半天,又问,“谁是牛鼻子?”
李顺并不直接回答,而是四下里瞧瞧看清了无人偷听,这才压低声音问道:
“金大人,你知道荆州城中最大的偷税户是谁?”
“是谁?”
“是当今首辅大人的令尊。”
“你是说张老太爷?”
“正是。”李顺的口气不容置疑,“隆庆二年,当时的江陵知县赵谦把长江边上一片无人认领的荒田作为礼物送给张文明,这片荒田有一千二百亩,张老太爷得了这块田,只收谷米不交赋税,也不摊丁,这是多大的一块肥肉哇。”
金学曾倒吸一口凉气,愣了半天,才喃喃自语道:“这种事情怎么会发生在他的身上?”
“怎么,为难吧?”
“是。”金学曾点头承认。
李顺摇摇头,说道:“你一进咱家,咱就劝你找门路回京城,为的就是这层。你想想,首辅家里的事,谁敢乱插手,太岁头上动土,那后果是什么?话又说回来,若真的把张老太爷这块骨头啃动了,其他的难题儿,还不是小菜一碟?”
李顺的话句句在理,金学曾不住地点头,这时候大门外有人高喊:
“这里可是李大人的家。”
“正是。”李顺起身答道。
只见一个人气喘吁吁跨进门来,焦急地问:“请问李大人,金大人在不在贵府上?”
金学曾认出是税关承差,连忙走出客堂,问:“你有何事?”
承差一见他,连忙禀道:“金大人,出了大事了。咱税关的人把张老太爷打得血流满面,当街昏死了过去。”
“什么?哪个张老太爷?”
“就是首辅的令尊大人。”
金学曾闻讯大惊,朝李顺匆匆拱一拱手,飞也似的随着承差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