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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翎跟那位傅先生约了上午在高岭村见,但高老板还要去见当地的一位烧窑户,在征求了园园的意见后,两人提前驱车进了高岭村。但园园考虑到人家谈生意,自己在一旁也碍事,就决定自己先在附近走走。
跟高翎分开后,园园从水口亭沿古道一路往上。两旁古木参天,枝叶密密匝匝,挡住了大部分的日光,以至于在这种炎热的天气里,竟还能隐隐地感觉出一丝凉意。
没走多久,园园就发现前面有座古色古香的亭子,亭子里还立着一块大石碑。她快步跑上前去,抬眼就看到了这座亭的名字——接夫亭。原来这就是古代窑工的妻子等待丈夫挖瓷土归来的地方啊。
园园正想着,有人冷不丁从石碑后面走出来,着实把她吓了一跳。倒不是那突然出现的人长相丑陋,相反,他长得很好看——身材颀长,一身浅灰色休闲夏装,没有多余的修饰,单就站着,便让人想起“萧萧肃肃,爽朗清举”八个字。反而他的年纪让她摸不准,虽然看起来只比她大了几岁,但那种沉稳优雅的气质却似有岁月的沉淀,让人猜不透。
园园不由自主地傻看了他一会儿,莫名其妙地就生出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她差点就脱口而出:“我是不是以前见过你?”不过还好她忍住了,因为这句话听起来特别像拙劣的搭讪开场白。
“对不起,小妹妹,吓到你了吗?”男人开口,那声音低缓温和,细听之下还稍稍带了一丝沙。而说话时,他望着园园,嘴角似乎还有笑意。这样的凝望,让人感觉很奇妙,却也绝不唐突。
不过,小妹妹?程园园低头看了看自己,白T恤,七分牛仔背带裤,因为戴凉帽而扎成了两条麻花的辫子,双肩包……整体的效果确实很、不、成、熟。
这时高翎打来了电话,园园连忙接听。高老板说他已经忙完了,这就过来跟她会合。跟高翎沟通好,园园发现眼前的男人依然看着她,然后,他叫了她的名字:“程园园?”
“嗯。”园园傻傻应道。
男人露出了一抹淡笑,说:“你好,我是傅北辰。高翎跟我提起过你。”
傅北辰?
园园看着面前的男人,感叹:果然是曾见过的人啊。如果她没记错的话,他是程白爷爷的姑姑的孙子。按照辈分,他与程胜华是同辈,但年龄只比程白大了五岁。不过因为程、傅两家的关系比较远了,两家人已不太走动,在她刚到市里读中学,住进胜华叔叔家不久的时候,傅北辰到过程家来还一叠当年程家太公的医案。她当时不好打扰,只在楼上默默张望,直到他离开。因为他给她一种莫名的亲近感,也因为她记人的能力超过常人,所以虽然只是年少时一次远远的观望,但就这么留下了印象。
搞了半天,原来高老板口中的“傅先生”就是“傅小叔叔”。还真是应了那句“生命中充满了巧合”。
园园想,要不要攀下交情呢?但很快她在心里摇了头。他又不认识她,再者他跟她的关系,那真是远到不能再远了。
园园连忙挤出笑容,恭恭敬敬地伸出手,程式化地回道:“傅老师,久仰了,我是《传承》杂志的编辑,我叫程园园。我正在做一期瓷器的专题,希望傅老师能多多指教。”
傅北辰伸出手,礼貌地相握。
他的手干燥温暖,园园这才注意到,他的手也生得极好……傅北辰发现对方握着的手并没有松开的意思,仿佛见怪不怪地看了她一眼。园园发觉,不禁大窘,脸上一阵发红,慌忙把手撤了回来,低声说了句“对不起”。傅北辰不以为意,接着她之前的话说道:“不敢当,我们就随便聊聊吧。我看过你们的杂志,做得很不错。”
傅北辰学术成果那么丰厚,又被那么多人追捧着,居然还会如此谦逊,实属难得。
而对于前一刻自己的分神,园园总结原因为:画面太美……
园园端正态度说:“傅老师,您的名字是不是取自那句‘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中的‘北辰’?”刚说完,又发觉自己犯傻了——刚才貌似去姓直接叫了他北辰。
傅北辰看着眼前的女孩子,始终带着笑意,“是。”
园园见对方好像并没察觉到,暗暗松了口气,又说:“傅老师——”
傅北辰却打断了她的话:“你叫我傅北辰就好。”
园园为难,直呼其名怎么想都有种高攀大人物的感觉,但想到自己以前就见过他,总有种他是“熟人”的感觉,最终园园从善如流道:“好吧,那我就叫你……叫你傅北辰了!”
“好。”
两人正说着,又有人走进了亭子。来人年逾半百,长得很有特色,倒挂眉,三角眼,冲天鼻外加两撇山羊胡子,还穿着一身所谓的中式衣裳。刚进到亭子里,他的眼睛就在傅北辰和程园园身上滴溜一转,眉梢微微地动了动,张嘴便笑道:“两位都未婚?”园园一愣,下意识地往傅北辰那边靠了靠。谁知,傅北辰看了她一眼,却回复了那个人一句:“是未婚。”
园园不由心说,他怎么能这么确定她未婚呢?
而那人又嘿嘿一笑,山羊胡子随之抖了抖,“二位情路坎坷,原本三年内是最好不要结婚的。但万事都有化解之法,只不过费点工夫。”这句话说得很有技巧,他没有点出他们两人是情侣,若不是,他没错;但若是,两人自会顺着想下去。
园园看了傅北辰一眼,等着他的反应。她是不知道怎么应付这种“算命先生”,但傅北辰也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态度。
“哦?”傅北辰挑眉。
那人一看有戏,赶紧接着说:“我这儿有几道天禧符,你们可以买两个去,随身戴上,便可尽快有情人终成眷属。”
园园一听,心道:果然,骗子的尾巴露出来了。正想示意傅北辰离开,却听他问道:“多少钱一个?”
“我跟二位也算有缘,就意思意思,一百一个吧。”那人捋了捋胡子,一副忍痛的模样。
“这么贵?!”园园终于忍不住说话了。
傅北辰却神色自若地从口袋里拿出钱包,抽了两张一百元的钞票,递给那个人,“我要一对。”
园园震惊地看着他,一脸不可思议。
那个人一拍大腿,“好咧!”随即从包里掏出两个黄色荷包,递过去,一转手把那两张一百拿了过来。
“二位,我去山上还有事,有缘再见。祝二位早得佳偶,姻缘美满。”
买卖既成,那人乐颠颠地离开了。
看着他飞快地消失在山间,园园不解地回头问身边的人:“你……他明明就是骗子,你为什么还要花钱买他的符咒呢?”她不信连她都看得出那人是骗子,傅北辰会看不出来。
“真真假假,又何必太在意。况且有时候,宁可信其有,也没什么不好的。”傅北辰淡声说。
青年领军人物果然不差钱啊,园园心中感叹。
傅北辰将绣着并蒂莲的荷包递给她,“既然买了,那这个送你。”
“啊?”园园赶紧摇摇手,尴尬一笑,“这个,我还是不要了吧。”看刚才那个人,一口一个“二位”,就差把他俩凑一对了。这要是拿了荷包,不就真成一对了。
傅北辰一笑,也没有强求,随意地收起了那两只荷包。
等到高翎赶到接夫亭的时候,园园正在跟傅北辰聊高岭村的古迹。其间园园跟高老板发过信息,告诉他自己已跟傅先生会合。
“北辰,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不过看你跟咱们程小姐聊得颇为愉快,想来,我再晚点也没事。”
傅北辰依然一派春风和煦,对高老板的说辞只笑了笑。
而园园望着高翎心道:实在不信高老板跟傅北辰昨天才认识。不过园园想到她跟高翎也是认识不久,交流起来也已经毫无芥蒂。不得不承认,高老板就是有那种“上一刻才结识,下一刻就成老友”的本事。
这大概就是性情中人高老板的魅力吧,园园兀自想着,没注意到傅北辰在跟高翎交谈时,眼神总会似有若无地流转在她身上。
这一天园园的收获很大。不仅在高岭村见到了很多资料上的名词所代表的实物,而且还在两名“专业导游”的带领下,知道了它们的功用,这是她光看资料永远都理解不了的。
最后她还被带着去见了景德镇硕果仅存的把桩师傅王家炆。
关于把桩师傅的资料,园园在来之前自然是查看过的,但是基本上没有懂。唯一让她印象深刻的就是那位明代万历年间,以身殉窑的把桩师傅童宾万。即便是后来被封为“风火仙师”,受一代又一代窑工的祭拜,园园还是觉得,他的故事太惨烈——惨烈到让她每每想起来都有种心有余悸之感。
因为如今镇上很多窑炉都复建了,王家炆师傅成了不可替代的大忙人,所以见他一面很难。这次园园能拜会到王师傅,自然是全靠傅北辰和高老板的面子。已年过古稀的王师傅跟傅北辰似乎是相识已久,言谈间看得出老师傅对傅北辰很是赞赏。
园园采访王师傅没多久,就有车子在外面等他了。园园明白王师傅很忙,也不好意思多问,匆匆结束了采访。王师傅走后,时间也不早了,园园他们一行三人便在高岭找了家餐馆吃了晚饭。
回高翎庄子时,园园坐傅北辰的车。一上车,她就隐隐闻到一股檀香味,随后便看到风挡玻璃下方摆着一朵芙蓉石莲花。她“咦”了一声,看向傅北辰,又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
“怎么?”傅北辰侧过头看她。
园园摇头,“没、没事。”那种旁枝末节的偶遇还是别说了吧。
之后在路上,园园翻看自己今天记录的内容,不由感慨道:“果然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当然,路上若有师傅指导,那就更是如虎添翼了。”
在开车的傅北辰听了这话,不禁笑了笑。
到了高翎的庄子,两人下车后,傅北辰问:“你明天回菁海是吧?”
“是的。唉,今晚要赶工写稿了。”今天晚上写好,明天回去再修改完善,后天上交主编审判……应该不会死得很惨吧?园园有点没把握。
“我今晚也住这儿。明天走。”
园园欢悦道:“那我有任何问题,都可以请教你,对吗?”
“自然可以。”傅北辰笑道,然后顿了顿,又不急不缓地说,“你明天也可以坐我的车回家。”
“那真是太好了!”园园觉得这次在景德镇能遇上傅北辰,实在太幸运了。
晚上高翎借出了他的工作台给园园,自己拉着傅北辰出去吃夜宵。高翎的大工作台特别好用,园园开了电脑,把笔记本和带来的资料摊在旁边,时刻准备查阅。
山里的夜有些凉,园园穿的是一条黑色的无袖连衣裙,这时候觉得肩膀有些冰。站起来想活动活动,谁知起了一阵风,将桌上的资料吹掉了几张。她蹲下身子去捡,突然有人弯腰捡起了最后一张纸。
“写得怎么样了?”原来是傅北辰。
“快好了。”园园看到他,没来由地一阵欣喜。结果起身太快,一头撞向桌角。
咦,怎么不疼?她疑惑地看上去,原来傅北辰及时用手拦在了她跟桌角之间。
“对不起,对不起,你没事吧?”她看着他被撞红的手,不知道该怎么办。
“没事。”傅北辰收回手,回了她一抹浅笑,“写的时候,有问题吗?”
“有,不,没有。”园园觉得很对不住他,也就不好意思再麻烦他。
谁知傅北辰却心有灵犀似的,走到她的笔记本前,问:“我能看一下吗?”得到园园的同意后,他真的坐下来从头到尾认真地看了起来。园园定定地看着他的侧脸,心里不由想:什么样的家庭才能教出这样的人呢?
门外一阵风吹进来,她不禁瑟缩了一下。
傅北辰从屏幕的背光中抬起头,询问:“你冷了?”
如果不是一直在留意她,必定不会注意到这种细节。
但园园却没多想,弯眼一笑,说:“没事。对了,高老师人呢?”
“他喝醉了,我让小李把他拖去屋里睡了。”
园园听了,忍不住笑出声来,“你住他的屋子,就这么对他呀?”
傅北辰只摇头说:“酒品太差。”说着,他又道,“山里夜凉,你去加件外套吧。我在这儿帮你看着。”他明明很温柔地讲着,可是园园觉得自己完全不能反驳,只好乖乖地上楼。
等她再下来的时候,看到傅北辰已经把桌子都收拾好了。
“我看你的稿子写得差不多了。我改了一些,你明天再看吧。”傅北辰说完就把电脑关了机,合上了。
园园扑哧笑出来,“你都关机了,我只能听你的了。”
傅北辰抬起头看她,问:“逛逛?”
“好呀。”园园欣然接受。
院子里摆满了烧坏的瓷器,瓶瓶罐罐,大大小小,什么样的都有。月光如水,这些瓷器各自孤傲地立着,发出清冷的光,显得遗世而独立。
傅北辰驻足,望着这些残缺的艺术品,神情在不太明亮的光线里,有些难以分辨。
“高老师为什么不把这些残次品低价处理掉?”园园低声问。
良久,傅北辰也没有出声。正当园园以为他没有听见时,只听他慢慢说了一句:“瓷器如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看得出来高翎很珍惜它们,所以宁可留着,也不愿低价处理。”
月明星稀,四周是高高低低、此起彼伏的虫鸣声。园园望着地上的瓷器
不由重复念了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傅北辰转头看向她,仿佛自言自语道:“我好像记得,曾经我也问过类似的问题,而有人就是这么回答我的。”
“谁啊?”园园顺口问道。
傅北辰略一迟疑,笑着摇了摇头,“我忘了。”
园园心说,看来还是我记人的本事高啊。
她仰起脸看向他,却发现傅北辰也正定定地看着她,眉眼间的神情深邃难辨,让她竟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她只得转头,向远山眺望。随后她又偷偷看了傅北辰一眼,他已在看那些瓷器。
园园想,刚才他那神情是自己看错了吧。
次日,因为高翎醉酒一直没醒,园园跟傅北辰都是礼仪周到的人,在这里叨扰了高老板许多,走时必然是要跟主人家当面道别的。好在园园这一天还算在“出差行程”里,只要今天能到菁海市就行。而傅北辰好像也不急。
于是两人上午就在高老板的坯房里看师傅忙碌了。偶尔交谈几句,多数是关于陶瓷的话题,如此竟也觉得时间过得飞快。
快到中午的时候,高老板总算是醒了,因怠慢了客人而深感歉意的高老板又坚决地挽留他们吃了午饭。最后傅北辰跟程园园离开高翎庄子时,都快十二点了。高老板给他们送行,并热情邀请他们下次再来。
“高老师,您那么客气,我还没走,已经想着什么时候能够再来了呢。”园园笑着说。
“随时欢迎啊。”高翎一拍胸脯,又指着傅北辰轻声说,“只是来的时候,记得把傅专家也一并带来。我可急需他的指导。”
傅北辰含笑不语。园园却假装生气,叹了一声道:“原来高老师只是利用我。”
“哪儿的话。”高翎喊冤,然后挤挤眼睛道,“是北辰昨晚吃夜宵时说的,你如果再来采访,他不介意再……”
这时候,傅北辰终于开口了:“看来高老板昨晚上喝的酒还没醒,我们就不打扰了。”然后边说边开了车门,示意园园上车。傅北辰有些无奈,本是普普通通的客套话,被这高大老板一曲解,就变了味道。
园园倒是没多想,赶紧跟高翎道了别,钻进了车里。
等车开了,她摇下车窗,侧头欣赏着沿路的景色。她想,等她老了,她一定要回到有山有水的家乡养老。
傅北辰看了一眼园园被吹乱的头发以及单薄的T恤,开口道:“今天风大,小心吹着凉。”
园园伸手随便捋了捋头发,笑着说:“我不冷。”随即,她发现他微蹙的眉间又紧了紧,便一吐舌头,赶紧关上了车窗。
傅北辰问道:“你住在哪儿?待会儿直接送你回家。”
园园不想麻烦他,“没关系,你方便的时候就把我放下,我自己坐公交回去。”
“还当自己坐的是长途客车?”傅北辰微笑,“或者,不方便告诉我你的家庭住址?”
“没有啦……”于是,园园简单跟傅北辰说了她家跟程白家的关系,以及她年少时在程家看到过他一次。
傅北辰听完,轻笑了一声,“原来如此。看来,我们还真的挺有缘。”
“是哪。”
车内暂时又恢复了安静。
傅北辰的余光扫过身旁的人,他轻而悠长地呼吸了一下,任由心口被丝丝缕缕的情绪缠绕,那是种淡薄却又仿佛深入骨血的牵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