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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知珉虽然说了这事,却也并没有阻止赵朴真在饮食上的大胆创意,若是吃到好吃的,也会和赵朴真品评一二:“秃黄油味道不错,就是你用的黄酒味儿不正,我在宫里吃过一次杭州御厨做的拿手的,听说黄酒也是专门制的,而且你可以试试用花胶来配一下,就是泡发用点儿时间。”
“今儿这盐味道不错,是用的松露盐?尝出来了,昔日有人说什么笨妇盐,用胡椒和白糖和盐相配,据说省心省力,做什么菜都好吃。”
“鸭油烧饼,这个其实要配鸭血汤才好喝。”
“猪肉红烧配鲍鱼……这倒是雅俗共赏了,味道居然还不错,就是还是腻了点儿。”
“腊肠得看做的酒,差一点儿的酒就不好吃,柴。明儿你试试用云南那边贡上来的干巴菌炒一炒试试,我记得父皇有赏下来的。”
就这样,一个做吃的,一个因为眼睛看不见,对味觉嗅觉仿佛也分外灵敏了起来,对她的大胆配法也细细品评,春日百花盛开,京城高门又进入了喧嚣的赏花季节,多少暗流汹涌,他们却仿佛远离尘嚣,每一日仿佛都是在期待成品,品尝,分析,然后筹备第二日的菜单。
就连宋霑深夜赶来庄子上,吃过赵朴真匆忙炒就的一道萝卜饭,赞不绝口:“香菇、海蛎、虾干,萝卜……还有什么?这炒起来居然这么好吃!清甜克扣丫头,再给我来一碗!”又对王爷笑道:“难怪王爷乐不思蜀,呆在这儿,原来有这么多好吃的,京里如今可不平静啊,王爷您拒婚上官家,这可不是一招高棋啊……丫头,再给我煮点儿笋儿鲜鱼汤啊。”大半夜的发笋丝破鲜鱼,那是极费功夫的,这是想要支开她,赵朴真心知肚明,还是亲自下厨,弄了一份鲜鱼汤来。
宋霑和王爷密谈之后,还是匆匆又回京里去了,走之前还把赵朴真才做好的几块陈皮烤牛肉也带走了,这也让赵朴真感觉到,秦王,并不是真正的远离尘嚣,那一切权力的漩涡中心,必定还有着他无形的插手。
他,从来不是个弱者,即便如今眼睛看不见,却也从未坐困愁城,赵朴真有些怅然地想。
虽然她这些日子,时常会觉得,能这样一直服侍他直到老,也挺好,但她也知道这样平静的生活过不了多久了。
果然过了没几日,便有不速之客不请自来。
这日春风和荡,花香熏人,李知珉中毒后有些畏寒,身上仍然拥着薄裘,斜倚在宽大的藤椅内,明媚春光中他肌肤苍白,唇色淡薄,显得优雅而俊秀。赵朴真在一旁沏着新茶,却忍不住用眼角余光去扫视院中那身上披着从头至踵遮得严严实实玄色披风,头上戴着幂离的女客。
李知珉开口道:“上官娘子忽然亲身密会,想必是有要事。”
女客将遮着脸的幂离取了下来,露出了那清丽的容颜,耳边的红砂痣鲜艳如血,她直视着李知珉黑而淡漠的瞳孔,微微有些恍惚,她已经有些记不起上一次见到李知珉是什么时候了,是庄子上?还是指挥救火那次?记忆中的李知珉总是沉默寡言……之后率兵出征,利剑出鞘,才让人知道之前的沉默寡言,并非懦弱平庸,而是沉稳养晦——可惜时运不济,偏偏却瞎了……这却是自己的时运。
上官筠轻轻开口道:“家里收到了王爷拒婚的委婉传话,也都能体谅王爷的宽宏仁心,希望我能就此作罢,然而我却觉得,还是见过王爷,和王爷谈一谈以后,再请王爷做决定的好。”
李知珉微微抬头,阳光照在他脸上,一双剔透双眸仿佛仍然能看得见一般,直指人心:“我以为,嫁一个嫡女给我这个落魄皇子,是上官家的打算?”
上官筠微微一笑,“嫁给王爷,并非仅仅是上官家下一步的考量,更多的是我自己个人的选择。”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男女皆如此,虽然圣后一朝后,贵族女子们每每敢发议论,却没有哪一人,敢在自己婚姻大事上发此惊世骇俗之语……上官筠却在这青天白日下琅琅而谈,并不羞愧:
“其一,从我个人来看,是钦慕王爷高义高才,楚有大鸟三年不鸣,一鸣惊人,王爷韬光养晦,才华内敛,却在国家危难之际,毅然站出来抗击外敌,胸怀广阔,又有治军之才,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最后忍辱负重,还为国为民,遭致失明,正是真正热血男儿,筠儿岂有不仰慕之理,若得以王爷为夫,那自是以王爷为骄傲的。
其二,我也不遮掩,上官一族,一开始也是觉得王爷失明,又无名分,不宜下注,然而我却出面说服了家族长辈。上官族如今的打算,不瞒王爷,是押在了我们的孩子身上。”
李知珉一怔,十分错愕道:“孩子?”赵朴真心中微颤,来了,这些聪明人,果然每一步都有着长远考虑。
上官筠自信一笑,眉目飞扬:“不错,今上羽翼渐丰,又有了您为助力,这次轻松收拢了军中大半兵力,将京城的兵力轻轻松松地交给了你,又以此为由,将王慕岩支了出去。东阳公主如今已露颓势,我有把握,就在最近,图穷匕见之时,东阳公主必败……太子殿下失去东阳公主的扶助,下场可想而知,王爷您虽然眼睛失明,却有军中功绩,平日里又有贤王之称,若我料得不错,今上春秋正盛,虽然有晋王、齐王在,但次子为庶,嫡幼子又太小,应不会越过你这个嫡长子,过早册封皇太子。您的失明,反而是一个莫大的优势,若是有一个聪明的皇孙,那就最好不过了。”她说得十分含蓄和点到为止。
李知珉眉头一动,熟悉他的赵朴真却看出来他的赞同。上官筠不愧是京城明珠,在政治上的明敏果然非同一般。不错,权力的滋味,那是甘美无比,皇帝被东阳公主压制着十年,那压抑得有多么久,一朝得独掌大权,岂能忍受权力再次被人觊觎,分走一分一毫?即便是儿子,也不行,因此,选择隔代嫡传的皇太孙,比选择已经长大的齐王、晋王,那简直是太明智不过的决定了!对于上官族来说,今上的从龙之功,那是混不上了,但作为未来皇帝的母族,却是极有分量的,至少可再保百年的荣华,世族每一个决策,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然而在此之前明辨时势,能看出这一点,又说服上官族,可以想见上官筠在这其中出了多少力。
李知珉迟疑了一会儿,问道:“皇太子殿下,对姑娘情深意重,姑娘竟不在意?”上官筠当日几乎便为太子妃,上官筠与李知璧自幼感情甚笃,然而适才上官筠说起皇太子的口气,仿佛只是一个毫不相干的政敌一般,嫁给他,意味着必然会站到了皇太子的对面,她居然仿佛毫不介意,这未免让他觉得隐隐有些不快。
上官筠微微讶然,看了眼容色冷淡的李知珉,她冰雪聪明,已是立刻知道李知珉的不喜之处,有些怅然地道:“想不到王爷,倒是个重情之人。王爷不知吧?皇太子殿下在定下崔氏之后,曾私下与我会面,希望我能不计名分,嫁与他为妾。”
李知珉转过脸去,看不见的眼睛面对上官筠,嘴唇是一贯的淡漠冷静,上官筠眼里微微泛起了泪花:“我与太子殿下,自幼本只是同学之谊,不曾行差踏错过一步,也不曾有丝毫逾规之举,他既已择了妇,却还行此无状无礼之事,既是玷污了我们数年的同学之谊,也折辱了我,还请王爷莫要再提此事。”
李知珉沉默不言,上官筠看了一眼他的神色,轻声道:“王爷也是男子,自然是觉得三妻四妾,分数应当,但我却奢求一生一世一双人,养一个孩儿,聪明伶俐,将父母二人的本事都学个通通透透,一家人简简单单……王爷是知道的,我父亲念着亡母,数年不续娶,我自幼甚是羡慕亡母,能得此深情。不瞒王爷说,我下定决心嫁给王爷,不仅仅是仰慕王爷的才华,更是取中王爷后院清静,听闻王爷病后,遣散放出身边女官……人品端方冰清玉润。”她看了眼旁边正在低眉顺眼烹茶的赵朴真,这话说得更是含蓄。
然而赵朴真却知道她的言下之意,秦王瞎了,身边会少许多女子,秦王遣散身边女官的事,她很高兴,这个女人,居然能将多少女人心中所思所想却不敢宣之于口的事实说出来,男人也当忠贞于妻子!果然是惊世骇俗,与众不同。她低下头,将茶水倒入茶杯中,青烟袅袅升起,就连她,也被上官筠给说动,被她所描述的场景微微有些向往起来,一生一世,夫妻二人只对彼此忠贞,生下孩子,家里简简单单,后院再没有那些污糟事……王爷呢?从小被那样的对待,那样的遭遇,是不是也渴望这样的婚姻?
李知珉脸上表情微微软化了些,上官筠看他的样子,越发心里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听说窦皇后更偏爱幼子,待李知珉极为严厉苛刻,今上对后宫也只是淡淡,虽有几个妃子,儿女成群,却并没有十分偏爱哪一个,只是按着规矩敬重嫡妻,对皇子们则是一视同仁,秦王隐忍这么久,一飞冲天,却又在即将成功的边缘,忽然遇到了失明的挫折,虽说他喜怒不形于色,但心中这些年的苦痛软弱,比一般人更多,养成这样的性子,怕是因为并无慈父慈母关心,这样的人,更是期盼一个温馨稳定的家庭,也会越发的对自己的妻子好,对孩子好,将孩子视为自己的化身,将自己一切最好的都给孩子,变本加厉地要让自己的家庭稳定幸福。自己的选择没有错,冷清隐忍的秦王爷,一旦真的能攻破他冷硬的外壳,那一定是个最深情忠贞的丈夫,和最好的孩子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