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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黑如墨,凉风似水。几盏长檠灯、火苗忽闪,在崔府正堂擘开一方光明之境。
崔曒嗤笑道:“一个庶出的纨绔子弟罢了,痴心妄想!我崔氏嫡女,自然要嫁王公贵胄,岂是这等杂鱼可以惦记的!”
上官衡悠悠道:“可是此子,如今尚在府中、挂着幕僚的虚职,每月领了银钱,便出去斗鸡走狗,好不快活!并且一有空闲,便使些小恩小惠、向府中奴婢们打听六小姐的行踪,妄图一亲芳泽。
结果被六小姐教训过几回,如今倒也有所收敛。只是贼心不死,前日还跑去恫吓杨少侠,被一脚踢了出来……”
崔曒面色微沉、打断了上官衡:“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王辍此子,是太微宫使王缙胞弟王纮的庶子,若非王宫使亲口举荐,我早便叫人将他赶出去了。上官兄,你到底要说什么?”
“王辍此子,脑子虽不通世务,对六小姐倒是一片痴情!若有人告诉他‘六小姐被元季能掳走,家主正六神无主,放言府中之人、若谁能救回,便将六小姐许给他’,此子定然深信不疑,愤然出手。”上官衡胸有成竹道。
“荒唐!胡闹!我崔曒的女儿,还轮不到这么个东西去救!退一步说,即便他救回琬儿、我便真将琬儿许给此子?”崔曒怒极反笑。
“王辍自然成事不足,可他平日便常以王缙侄儿自居、颇有些妄自尊大,这等纨绔子弟,若拿去对付元季能,倒是有几分‘以毒攻毒’的妙用。”上官衡面露微笑、娓娓说道。
崔曒略一沉吟、便品出这计策的深意来:“依你所言,便是要‘驱虎吞狼’,要两个不成器的小辈将事情闹开。待传到元载和王缙耳里,自然会出手按下这事,我崔府反倒置身事外了。”
上官衡颔首:“正是此意。并且传话之事,也不必家主亲自出面。只需我不着痕迹地、透露给几个奴婢,自会有人跑去告知于他。”
崔曒揉了揉眉心,舒缓了些疲累:“这事便交给上官兄去办。我书房中尚有奏札要写,今日便不陪上官兄了。”
上官衡忙拱手道:“家主须爱惜贵体,早些歇息。六小姐吉人天相,定能化险为夷。”
崔曒挥退幕僚,转身回了书房。老管家崔大紧随其后,点水研墨,又默默烹好茶汤、奉到书案一侧,才躬身退下。
崔曒写写停停,时而运笔如飞、时而悬肘沉思,直到半个时辰后,方才写成数言,凌乱地堆在纸上。桌案之下,则抛着几个写废的纸团。他沉吟片刻,取来空白奏札、铺展在案,细细誊抄上去。
奏札写就,尚待晾干。崔曒抬起头来,看到崔大放在案头的茶汤,早已凉如夜色,不禁摇头失笑。只得自己取来风炉、茶釜、火箸等物,重新煮了沸水,兑入碾好的茶末中。又以铜漉滤出茶汤,满饮三盏,以驱夜寒。
这时,杜箫客已召回出府寻找的仆从,手中捧着金鱼袋,来书房复命。
崔曒见他回来,颔首接过金鱼袋,眼眸中现出郑重之色:“杜兄弟!小女之事,方才已遣了不经禅师和杨少侠、夜探广利坊。然而我思来想去,还是由你暗中带人去救,方才万无一失。”
杜箫客眼神一凌:“家主,难道是要启用‘山翎卫’……”
崔曒挥挥手、示意他不必多言:“我崔氏起于乱世、追随五胡,迄今四百载。开国以来虽行事低调,但世族荣徽、岂容亵渎?”
说话间,崔曒四指蜷曲、在书案侧面一扣,弹出一只暗格来。暗格中放着枚薄薄的金羽,被崔曒拈在手中:
“这是山翎卫的兵符,你拿着兵符、即刻去永丰坊西南角一户破宅,门上衔着方形铜环,就说‘主公找崔九,急事须出手’,将小女被掳、囚于广利坊之事告与他,他自会决断。”
杜箫客接下兵符,迟疑道:“不经禅师和杨少侠二人若已出手,山翎卫是否相助?”
“不必理会!元相权倾朝野,颍川别业必有兵募把守,不经禅师和杨少侠能将兵募拖住、已经不错,恐再难有余力施救。山翎卫此去便只管救人,莫再横生枝节。”崔曒放下手中茶盏,冷然道。
杜箫客自知话语有失,忙躬身抱拳,退出书房。
洛阳广利坊,位于西市以北、神都苑以南,东临厚载门大街。元载拜相后,买下广利坊北面多半民宅,借神都苑亭台、池沼、花树之胜,靡费百万贯钱,建成颍川别业。
元载及妻妾、子女虽多在长安,但颍川别业却一样造得豪华宏丽,且有几十余仆从、婢女长年洒扫。只待元载某时兴起,带家人宾客来东都小住。
因此元季能一到东都,这处颍川别业,便成了他与洛阳世家子弟宴饮作乐的大本营。
上巳节这日,天朗气清,春和景明,城中世家大族女眷们竞相出城踏青、办起裙幄宴。深谙这一风俗的元季能,便邀来一众华服公子,载了美酒、出城猎艳。虽在崔府女眷那碰了个软钉子,但众人逃散出来后、便又重新聚拢起来。
华服公子中一人,名叫邵青冈,与洛城行营有些交情。去年养了一只鹘鹰,每逢出门、必带上炫耀,令元季能等人艳羡不已。此时见元公子碰了钉子、仆固行德也被折伤了手指,有意要为二人出气,便写了个借兵的字条,叫鹘鹰带去洛城行营。
不多时,十名玄衣皂靴的兵募,便策马而来,静候邵青冈发号施令。元季能见这邵青冈如此“急公好义”,也不客气,便指使兵募去将那崔府六小姐捉来,好叫他晚上好生炮制一番。
果然事遂人愿!不到两个时辰,那十名兵募已将崔琬捆了回来。如今已架开四肢、绑在他的檀香软榻上。只待今晚宴饮完毕、送走这些华服公子,便是恣意得趣之时!
上巳之夜,颍川别业,偏厅中笙歌燕舞、觥筹交错,元季能坐在大案上首,不时与左面的邵青冈把酒言欢,说些长安朝野的艳事秘闻。
邵青冈早有攀附之意,“嗯嗯、啊啊”连声附和,酒到便干,豪爽非常,令元季能不由地又高看了他几眼。
偏厅外是捧着酒坛、炙羊肉的兵募,三三两两,席地而坐。酒肉入肠,话便多了起来,从城外蒲柳之姿的村妇、到城中丰腴妖冶的贵妇,但凡女色,皆可佐酒。
偏厅之上是硕大的歇山顶,乌瓦齐整,重檐欲飞,显露着权臣的气派。杨朝夕与不经和尚伏于檐上,屏息凝神,静静听着偏厅内外的酒话,偶尔四目相对、做些“只可意会”的交流。
从潜入颍川别业,两人便贴墙依柱而走,小心闪躲着院中巡逻的仆从。然而找到元季能时,这位元相第三子、却正与一众华服公子饮酒作乐。
筵席外,歌伎、舞伎皆裙衫薄透,一扭一晃间,浮凸之姿毕现,惹得席间诸人怪叫连连。更有色胆包天者,借着酒劲、将舞动的伎人拉入怀中,上下其手、极尽浮浪。元季能却并不阻拦,反而饶有兴致、看着众人的丑态。
听了一炷香工夫,除了淫词秽语,竟没能听到半点关于崔琬的下落。杨朝夕有些焦躁,侧脸看去、却见不经和尚正听得津津有味,不禁想一剑斩了这和尚的裈中蠢物。
便在此时,一名华服公子出了偏厅,向茅厕的方向蹒跚而行。杨朝夕当即搬运气机、使出“一苇渡江”轻身功法,跃向偏厅外的一株合欢树。待身形稍稳,又顺着树干飘然落下,足尖轻点,如一道虚影般、向那华服公子尾随而去。
不经和尚反应过来,想要劝阻、却迟了半拍。只好放弃偷听,僧袍一展,也飘下了重檐。
掠过某处廊道,转入几株灌木之后,不经和尚看到了杨朝夕、以及那位预备排空浊浪的华服公子。两人正以某种诡异的姿势叠在一起,一上一下,一惊一怒。
那华服公子似乎以为、这乍然冒出的年轻道士,有龙阳之好、断袖之癖,正撅着大腚,以守待攻。
杨朝夕嫌恶地一脚踹翻,不去理会他的奇异姿势和古怪想法。手中玄同剑连鞘一起、捅入华服公子口中:“我问你答,若耍花样,脑袋搬家!”
“唔……唔……”华服公子口含剑鞘,先是重重点头,继而微微摇头,一只手颤抖着指了指玄同剑。杨朝夕这才意会,陡然挪开剑鞘。
那华服公子刚欲开口呼救,只听“倏”地一声轻响,冰凉剑脊已拍在他脖颈之上,吓得他一个激灵:那剑只需稍微侧转,便可瞬间划开他的喉管。
杨朝夕面色冷峻:“崔家小姐在哪?说!”
华服公子惊魂甫定,点头答道:“在……在元……元公子……房舍里……”话没说完,一股恶臭气息、从他锦绣襕袍下逸散而出,令人作呕。
杨朝夕用手掌扇了扇空气,继续问道:“元公子房舍在哪?”
“我……不知道……大侠饶命!”华服公子已然带了哭腔。比起性命攸关的此刻,袍下裈中屙的一坨……并不算什么丢人倒兴的事。
“阿弥陀佛~杨施主何必为难他,不过是个愚钝纨绔罢了。”不经和尚上来便是一拳,将华服公子打晕过去。旋即合掌、口称佛号,谆谆劝诫道。
“看来须捉一个府中仆婢,重新问过。”杨朝夕叹口气,轻声道。
不经和尚颔首表示认同:“这颍川别业院落宏大、楼台连甍、房舍众多,也不知那元载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若是一间间找去,不但易被发现,六小姐的清誉……怕要毁于一旦。”
不经和尚抬起头时,杨朝夕身影又飞出几丈之外,看来心中已是焦急万分。两人一前一后,在颍川别业的暗影中猫扑鼠窜,又过了足足一炷香功夫,先后捉了两名仆从、一名婢女。然而问出的答案,却出奇一致:
这元季能虽是荒淫纨绔,却也有几分小聪明,每夜居无定处,有时睡在这一间、有时又睡在另一间。便是府中仆婢也不能断定,今夜元公子究竟要在哪间房舍中安睡?
他们能做的,只是将元公子常睡的几十处房舍、全都打扫干净,以免他盛怒之下,将仆从拉去抽鞭子,或将婢女拉去侍寝。
杨朝夕与不经和尚,又没头没脑地找了两圈,一无所获后、重新在偏厅的重檐上汇合。
这时夜宴已近尾声,偏厅内东倒西歪。大部分华服公子不胜酒力、已然不省人事,被元府的仆从、婢女搀扶去客房歇息。偏厅外的兵募却谈性正酣,些许酒肉,还不足以钝化他们的意识和行动。
杨朝夕眉关紧锁:“看来只能尾随那元季能了。待他身边仆从散去,捉住了严加拷问,定能撬出六小姐下落……届时若我暴露,我便引开那些仆从、兵募,由禅师你出手,务必将六小姐救出来。”
不经和尚又要合十唱诵“口头禅”,被杨朝夕挥手制止。因为那始作俑者元季能,已经摇晃着颀长的身躯,在七八个仆婢簇拥下、从偏厅走了出来。
坐在地上喝酒吃肉的十名兵募、纷纷起身,一齐向元季能抱拳行礼,感谢他盛情款待。
元季能不以为意地挥挥手、面上仅有三分酒意:“知我者、谓我心忧!诸位今日仗义出手、了我元某人夙愿,他日必得上官赏识,领兵拜将,指日可待!如今天时尚早,诸位可入偏厅继续畅饮,酒食管足,不醉不归!我尚有事,便不相作陪了。”
众兵募知他所言之事,皆抱拳躬身道:“元公子请自便!不必理会我等粗鄙之人。”
元季能这才双手负后,口中哼着曲调,顺着廊道向后院踱去。身边仆婢也渐渐换了人马,却是十余名作仆婢装扮的江湖游侠,仅看脚下步法和气息吐纳,便可推断绝非庸手。杨朝夕与不经和尚对望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郑重。
杨朝夕率先翻身跃起,跨过屋脊、落在另一侧重檐上,悄然看向元季能消失的方向。陡然“一苇渡江”轻功使出,身躯便如一只大鸟般遥遥跟上。不经和尚轻功差些,兼身体粗重,依旧贴着房舍、院墙遮下的阴影,疾步而行,渐渐追上了杨朝夕。
数息后,杨朝夕与不经和尚来到颍川别业深处、一间斗拱精美的房舍外,各寻了一根廊柱,躲在阴影里。
仆婢装扮的江湖游侠自觉散开,在房舍前围成一道半圆形防线,对着寂寂夜色,做出“元少办事,闲人勿扰”的姿态。
元季能进了房舍,便将门栓锁死,按压了半个晚上的邪火、此刻终于肆无忌惮迸发出来。
崔府六小姐正四仰八叉、捆在檀香软榻的帷柱上,兀自昏迷不醒。黄、紫两色下裙直直垂下,凸显出盈盈一握的纤腰和曼妙身型……绣金描红的短襦紧绷,将两座峰峦向上拢起……光洁无瑕的鹅蛋脸上,处处透着叹为观止的精细……
元季能再也耐受不住,扯开身上袍衫,三步并作两步,合身扑了上去!
只听“啊!”地一声惨叫,元季能手捂面门,鼻血顺着指缝渗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