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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道观某靖室内,安闲的气氛陡然一滞。
尉迟渊捻须瞪眼:“不必卖关子,直说便是!”
方七斗才嘿嘿一笑道:“程四儿从军前,便常在市井间厮混,吃酒打架、调戏良家,尽干些上不得台面的事。因为时常被不良卫捉去问话,又屡屡被家中拿了银钱保回,一来二去、便与德懋坊的不良卫们惯熟起来。
其中一个相熟的不良卫,洪治业与陈望庐在食肆密谈那日、恰好在旁当值。不仅目睹了罗柔偷听败露后、仓皇逃跑,还看到洪治业冲出食肆时,从怀中扔出一道黄符。那黄符正中是个篆体‘王’字、边上写满吐蕃小字,迎风自燃,很快化成黑灰。
不良卫们自然不解。但追人要紧,来不及多想,便都发足奔去、要将罗柔抓住。谁知跑出没多久,却见一位金瞳大汉、从他们侧面反超过去,竟也追向那身法轻灵的罗柔。那大汉额上有个胎记,恰好像极了篆体‘王’字……”
“倘若如你所言,那金瞳大汉便是虎妖化身了!且那虎妖,应当是洪治业召唤过来的。”围捕虎妖那晚、尉迟渊亲眼见过虎妖化身,对那额带“王”字的虎妖化身,自是记忆犹新。
尉迟渊听了方七斗的讲述,更加确信了虎妖虐杀罗柔,绝非一时兴起。而极可能是被洪治业授意、甚至是在王缙默许下,才暴然出手。而能令洪治业痛下杀手的理由,应当不止是太微宫觊觎“如水剑”之事,必然还有别的不可告人的图谋……甚至,是连王缙都未必知晓之事。
而自己之前派观中弟子尚思佐、连江平探听到的消息却是:
河南尹萧璟、少尹陈望庐,似乎一开始并不愿与祆教冲突。后来虎妖化身连续虐杀城中数十女子、犯下大案,洪治业便借公门胥吏散布谣言,通过多人之口,令萧璟、陈望庐深信“虎妖为祆教所豢养”。即便这样,萧璟、陈望庐竟也只是抓了几个牙婆、屈打成招,便草草结案。
然而,太微宫与祆教争寻“如水剑”的矛盾愈演愈烈,王缙与洪治业早便对祆教恨之入骨。为借刀杀人、驱虎吞狼,便想尽办法,挑起了河南府衙与祆教的矛盾。甚至欲拉洛城行营、道门、释门下水,一起对付祆教。就现下来说,太微宫的这些谋算、几乎都已达成!
如此看来,洪治业此人心肠、比自己先前猜度的还要狠毒。之前以为洪治业只是通过言语、误导陈望庐对祆教出手,毕竟全城武侯铺都归他节制调度。如今结合方七斗探查到的消息来看,若虎妖与洪治业有干系,陈望庐三女陈莲儿之死、九成便是洪治业指使虎妖所为!目的,便是在陈望庐心里、种下与祆教不死不休的仇恨。
不过,一旦陈望庐知晓真相,自然不会再与洪治业沆瀣一气,反而可能会想尽办法灭杀虎妖、屠掉洪治业,以慰陈莲儿在天之灵。只是,如何将真相在陈望庐面前层层揭开、令其幡然醒悟,却要费一番工夫才行。
想到这里,尉迟渊轻咳一声:“传宗子,你继续说。为师已虽想通了一些事,但还没有太好的破解之法。”
方七斗给师父和自己分别添了茶,一口喝下,接着道:“罗柔最后消失的地方是会节坊,这一点、师父您和张武侯已经现场确定过了。但师父您是借‘辟邪司南’、锁定了一缕妖气,才一路追溯到那里。而张武侯却是通过侦缉凶案的法子,确定了那案发之所。
我派丘除安扮作行商、在会节坊呆了几日,才探听到一条消息:大约便罗柔横死那晚,洪治业曾悄悄潜入那废宅,过了不久、便又神色惶恐地跑了出来。当晚便留宿在坊中一处娼肆,次日坊门开时才走。此事已向当晚的更夫、娼肆的散伎和巡夜的不良卫们证实。”
“果然如此!现在已有九成九的把握、可以确定那虎妖与洪治业是一丘之貉!恰好昨日麟迹观观主元夷子送来邀贴,邀为师过去、共商应对虎妖报复之事。有了你这些消息,为师把握便又多了几分。”尉迟渊须眉微抖,笑意已从眼角扩散开来。
方七斗也长舒了口气:“自罗柔师妹横死,娟妹已经郁郁寡欢多日。我知她性情,若一日不叫凶徒尽数伏法、她便一日寝食难安。如今杨师弟每日孤身一人在城中奔走、也是为此,真难为他了!
他总担忧虎妖会来报复,我倒觉得、不妨故意诱那虎妖入瓮,一击必杀,永除后患。好叫娟妹能睡个安稳觉……”
尉迟渊苦笑道:“一击必杀?谈何容易!传宗子,你从小但凡行功练气、便三心二意,怎会知道‘练气化神’境的厉害?连我们这些老东西、都要坐在一起仔细商议的事,又岂会像你说的那么简单!”
方七斗摊手道:“可是怕也无用,反不如拼死一搏。军中向来只讲‘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若人人怯懦、连仗都不敢打,还谈什么胜负?”
“你倒是勇气可嘉!只盼今年秋防,能多割些吐蕃兵的耳朵回来!”尉迟渊被他一番抢白气笑,也不与他废话,登时飞起一脚、将他踹出了靖室,“臭小子,去查你的消息吧!虎妖之事,自有我们料理!”
碎云如鳞,晚霞红透,夕阳坠入曲折的峰线。淡淡一抹橙光在峰头晕开,迷人且壮阔。
杨朝夕一路南行,很快进入嘉善坊中。西边霞光越过低矮的院墙、穿透乔木的枝干,洒在平直的坊道之上,将他半边身体染成了红金色。
忙碌了一天的行人,有的乘车、有的骑驴、更多的是步行,大都陆续关了铺肆之门,急匆匆向家宅返回。
杨朝夕找到昨夜订下的那处馆舍,回到悬挂着“地字捌號”木牌的客房前,敲了敲门、无人回应,索性轻推了一把,门便应声而开。
映入眼帘的外堂方案上、压着一张黄纸写就的字条,小蛮已不知去向。字条上写着寥寥数语,字迹娟秀、竟有大家之风:
酒肆急事,召我即刻赶回。少侠高义,小蛮铭记于心。暂与君别,他日再会!——小蛮顿首
杨朝夕捧着黄纸字条,心中多少有些空落落的。一如当初柳晓暮在杨柳山庄与他留字暂别时,心中那种怅然若失的情绪。
只不过、或许是今日顺利救下了小豆子性命、那份除暴安良后的快意,很快将空落之感冲淡。旋即趺坐在榻上,照着《道门内丹说》《服气精义论》中所载,继续修行起道门功法。
修道十年,杨朝夕“坐圆守静”之术、早已化为本能,便如吃饭喝水一般容易。
甫一坐下,心神便已归正,从“定心”到“守一”、再到“存思”之境,不过百息而已!待他心中渐趋平和、再无波澜之时,自然而然便运起了吐纳、胎息之法。口鼻间的气息,也开始逐渐变得若危若亡、细且绵长起来。
蛰伏在三处丹田中的先天、后天二气,比之几日前、似又粗壮了许多,仿佛三条盘踞不动的大蛇。“气蛇”感受到吐纳、胎息的动静,便同时抖擞了身躯,冲出丹田、头尾相衔,沿着小周天的路径飞快游走。不过瞬息间,便合成一条“气蟒”,在杨朝夕体内欢畅地游荡起来。
背脊上六道爪痕处,一些游走不畅的二气驻足下来,一点一点温养着已经结痂的伤口。如果杨朝夕运起意念、仔细内视,便可见到伤口中黑红色的血气,正被淡金色的雾气一口口地蚕食着。更多粉嫩的皮肉颗粒、正在一生二、二生四、四生八……宛如填筑河堰一般、慢慢将缺损处一点一点填补平整……
时间随着水漏,叮咚逝去。将满的月亮从东天现身,不紧不慢挪向了西天。窗外天色也由青转黑、又由黑转青,直到天际一抹鱼肚白浮现,平静的一夜才终告落幕。
杨朝夕闭合的双眼陡然绽开,两道白芒激射出来、足有一尺多长,在暗淡的客舍中醒目无比。两道白芒一闪即逝,双眼便又恢复了清明澄澈,两抹幽邃之意在眼底流转、几不可察。
“吸引晨霞、餐漱风露,养精源于五脏……”《服气精义论》中的经文,恍如一道钟声、在杨朝夕脑中鸣响。
凡行采气、服气之法,多取月朗风清、云蒸霞蔚之时。皆因彼时天地晴明,山河历历,万物各秉其赋、各循其道,所采所服之气,也最为纯粹,更易化为己用。
只见他檀口微张、呼出一口浊气,双眼微眯,望向东面。一轮红日贴着墙垣和远树的轮廓,慢吞吞露出头来。金紫色的第一道曙光,顿时乍射而出!
杨朝夕顿有所感,鼻翼轻张、宛如长鲸吸水,将其中一缕东来紫气吸入体内。这缕紫气仿佛有灵,立刻与翻腾了一整夜的“气蟒”交缠起来,继续沿着小周天诸穴游走奔突。
很快,紫气钻入“气蟒”体内,在先天后天二气之间、延展开一层薄薄的隔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