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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妹,五哥白疼你一场啦!”
崔珙推门而入,语带揶揄道。小苹缀在后面,恭恭敬敬福了一礼。崔珙看着憔悴万分的崔琬,心头也不免一阵疼惜,
“你看你,张口闭口、心心念念便是杨少侠,眼里哪还有我这个五哥?莫说爹爹不允、便是我也有些恼那个小子,竟将我崔家女儿的魂儿都给勾了去!”
崔琬满含期待、奔至近前,却被五哥一阵打趣,登时泫然欲泣:“五哥!琬儿自知爹爹决计不会退了婚约,已索性认命。难道连问一句冲灵子的安危……也不许吗?”
崔珙见又惹得她不快,忙和声软语劝道:“六妹莫哭!五哥只是句玩笑话。这两日五哥已去过跑马岭、灵山坳、香鹿寨,寻了相熟之人一番打听,才约略知道了个大概。
那杨少侠当真不得了!据说凭一己之力,便灭杀霍仙人,叫那祆教圣女顺利入城。如今太微宫已下令四处搜捕他,却是一无所获,想来已安然逃出了城……”
崔琬听他不过三言两语,便将三月十五那日、杨朝夕在洛城外的一番作为,说了个大概,心潮忽升忽落,情绪时紧时松,早已被惊得花容失色。只是崔珙探听的讯息并不详尽,虽能猜到冲灵子所历必然凶险万分,却不晓得他现下是负伤隐匿、还是无恙出城。
崔珙知她是关心则乱,此时心绪非但没有疏解、反像是更纠结了许多。心头不忍,才又补充道:“五哥听府中一个‘暗子’说,昨日午间,城北东丘下,那杨少侠似是乔装成了乞儿,去过那‘寂静之塔’。看上去生龙活虎,没有半分受伤的样子。”
“他去那‘寂静之塔’作什么?难道是假戏真做、当真入了祆教?又为何扮作乞儿?”崔琬听罢,忧虑顿解,反而生出几分好奇,顺口问道。
“这个,五哥也不清楚。那暗子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祆教徒,如何能探得那般详尽?”
崔珙不禁挠头。忽又想起一事,忙岔开话头道,“倒是今日午间出了桩奇事,永泰坊覃府被太微宫锁甲卫抄了,阖府家眷被捉去下狱。我记得那覃府长女覃清,是你在麟迹观的师妹吧?”
崔琬也是惊疑不定:“这太微宫究竟要作什么?好端端地去找覃府麻烦!也不知覃师妹如何了……五哥若今日有暇,便代琬儿往麟迹观去一趟、问问情况。”
崔珙听罢,只得苦笑应下:“六妹放心!如今你禁足家中,五哥便是你的耳目。只盼将来你嫁做人妇,心中能多记挂着一些五哥的好处。”
崔琬闻言,眼中泪花又现,却是郑重其事向他福了一礼。
昼渐长,天愈暖。
云团游过晴空,时而变龙凤、时而化鲲鹏,真真是形态万千、变幻多端。
崔琬呆坐窗前,书案上信手乱涂的几个楷字,却是端庄秀丽,叫人忍不住击节称赏。书成好字的羊毫笔,被她丢在一旁,墨渍略干,无人理会。
因担心她携剑自戕,闺阁中刀剑、剪刀等物,皆被家主崔曒令人收去。围着西厢房的小小院落里,也被幕僚宗万雄等府中好手轮流看住,防止她出走。百无聊赖中,崔琬只得捧了半卷《山水论》,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昏昏欲睡。
时近正午时分,一阵略急的脚步声直入院中。崔琬已接连打了几个盹,又被脚步声惊醒,抬眸望去,却是崔大。
崔大见她已在窗边站起,远远便拱手行礼道:“六小姐万福金安。老仆过来知会一声,月希子道长来了,送还那柄‘春溪剑’。说是有个叫仆固行德的、之前诓骗了你的剑,如今已改过自新,将剑找回、请她来物归原主。”
“覃师妹何在?快请她进来一叙!”崔琬又惊又喜。方才一上午还在为覃清安危担忧,此刻竟得知她安然寻来、还代人送回了那“春溪剑”。当下便要引来一叙。
奈何崔大拱手摇头道:“家主有令,六小姐暂不得见外人。”
崔琬一脸喜色登时垮了下来,怒然道:“爹爹怎可如此!连覃师妹都信不过吗?既然她进不得后院,那我便去前院见她!”
崔大闻言,面色微变,拱手左跨一步、拦住崔琬去路:“六小姐,还请体谅老仆。若被家主知晓,我这把老骨头可扛不住家法啊!”
崔琬猱身一个闪转,便晃开了崔大,提步便往小院外跑去。只见数道身影疾奔而来,顷刻将她团团围住。
为首一人正是崔府幕僚宗万雄:“六小姐,你手无片刃、以一敌多,绝非我等对手。依仆下所言,你还是省省气力、回房静养吧!”
崔琬杏目圆瞪:“今日谁再敢拦我!休怪本小姐出手不留情!”
宗万雄等人闻言,无不哈哈大笑。脚下却早按方位站好,组成一座“妙法莲华阵”,崔琬所处位置,恰在“莲台”正中。
崔琬双臂一抖、以手作枪,使出“灵蛇化蛟枪”法,指掌并拢如刃,双臂抡转如风,便向近处之人率先攻去。
那人见惯拳脚、不以为然,伸掌去挡。孰料却被那宛如羊脂白玉的纤纤素手,戳在掌心,只觉剧痛无比。抽手一瞧,却见掌心已被刺出个浅浅的血窟窿。若非她道功尚浅,只怕便要掼掌而出。
宗万雄瞳仁一缩,倒也识货。知她运了内息,将一股暗劲融于指上,才得此奇效。忙大叫道:“诸位兄弟,切莫托大!六小姐修的乃是道门正宗内丹之法,最擅以柔克刚、以弱击强。家主有令,只要不伤及性命,咱们可尽力出手阻拦。”
崔琬也似动了真怒,出手愈发凌厉,只攻不守,空门大开。却逼得阵中数人挥刀连连,只能虚张声势、不敢当真往要害上劈砍。
宗万雄靠得最近,几度有机会欺身而上、将她擒住,却终是碍于她女子之身、不敢太过逾越。
刀飞剑起、拳来脚往。众人堪堪围斗了盏茶工夫,阵团不缩反胀,众幕僚间距越拉越大,倒令崔琬愈发如鱼得水。一道倩影游走其间、自在穿梭、拖得众人直喘粗气。
就在她以为阵法已疲,可以尝试冲破之时,却见一个笑容满面、肥头大耳的和尚,横拦在小院月门之前。
崔琬见状,张口便娇叱道:“不经和尚!让开!”
“阿弥陀佛!六小姐欲往何处?”不经和尚笑眯眯道。
“与你何干!再不让开,伤你莫怪!”崔琬此时已是“银牙咬欲碎、粉面青间红”,盛怒之下,声色俱厉。
“贫僧不信六小姐能伤得了我。不如放下心头执念,求个无拘自在!”不经和尚寸步不让,依旧堵着月门,笑颜规劝道。
崔琬不欲再多费唇舌,莲步猛踏、身形已急奔而至。双臂柔若无骨、仿佛两条蛇蟒,钻、插、缠、绞、摆、按、捣……直戳不经和尚周身要穴,却是用上了戳脉打穴的法子。
不经和尚不闪不避,便如一根木桩杵在地上,任凭崔琬连戳带打。一个“枪花”密如雨下,一个始终不动如钟。
崔琬连使数招,除了戳向双目的招式,被他轻易避开;其他招式,无一不是结结实实打在他身上。然而,不经和尚竟似浑身未长穴窍一般,葱指“枪尖”明明打中了穴窍,却是完全不奏效!非但不能阻滞经络运行,便连痛感、也不曾生出。
不经和尚看她面色由怒转惊、又由惊渐颓,才笑笑道:“金身罗汉,至刚至阳,无漏无缺。这‘铁罗汉功’最不惧的,便是江湖上截脉点穴的法门。”
崔琬恍然,心中却已是万念俱灰,仿佛所有人都在与她为难、要逼她嫁给那个浪荡子。见自己奔出无望,忽地折转身形、斜斜穿入阵中,直奔那假山而去。
众人正疑惑间,却听不经和尚急道:“快拦住六小姐!她怕是要去寻短见!”
宗万雄第一个反应过来,忙紧追而上、伸手去拦,终究迟了半分。
崔琬早飞身跃起,螓首蛾眉,窈窕身段,青丝纷乱,眼泛泪光,直向假山撞去。眼见便要香消玉殒,忽地一道人影自假山后转出,恰好挡在崔琬面前。
不经和尚、宗万雄等人见状,纷纷拱手敬道:“家主!”
来人正是崔曒。只见他博袖一挥、大手拂过,便将崔琬冲势消去,顺势搂进怀中。
崔琬见是爹爹,一腔愤怒登时化作满腹委屈。双手一面捶打、一面哭道:“爹爹,女儿恨你!女儿恨你……嘤嘤嘤……你将女儿关在这里,哪也不许去、谁也不让见,与囚徒有何分别?”
崔曒抚着她发髻,向院中众人道:“都散了吧!宗万雄,叫崔大在书房等我。”
众人拱手应了,纷纷退下。崔曒这才看着怀中崔琬,语重心长道:“琬儿,爹爹知你恼恨我棒打鸳鸯。可我崔氏传袭数代,非但没有衰微、反而日渐兴盛,你可知是为何?”
崔琬扭过头去,显然不愿回应这个问题。崔曒只得自问自答道,“那是因为、我崔氏只与名门望族互结姻亲,从不理寒门贱户忝颜攀附。这才与两京数族同气连枝、荣辱与共,便是圣人决断时,也要对我们这些传世家族顾忌一二。
因此,人欲立足朝野、实现胸中抱负,若无世家大族做后盾,如何能得长久?你看那李太白,诗才、剑术堪称当世之冠,可若不依靠名流举荐、不去入赘权臣之家,又怎会得圣人青睐?且一旦行差踏错,便被弃如敝履,以致于晚景颓唐、徒惹人叹!”
崔琬挣开崔曒怀抱,双目红肿道:“爹爹,女儿乏了,这便回房。这些‘经世致用’之语,你留着说给我那五个兄长吧!”说罢转身便走。
崔曒却忽道:“你那覃师妹说,你因被人诓去了‘春溪剑’、便收了那人的度牒。如今既然剑已归还,那度牒便还给人家吧!”
崔琬当即又转过身来:“爹爹!你见了覃师妹?”
崔曒点了点头:“覃氏虽是皇商,近来因开罪王宫使,一日间便家道凋零。我见一见她,只是顾念过去两府的交情罢了。”
崔琬虽欲再问些什么,却不愿与爹爹多说。只是草草福过一礼,便自顾自回了闺房。
只留下一道极响的阖门声,在小院中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