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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林西陲,挨着一片山樱。
枝叶稠密,左右参差,连成一片翠屏青帐。
若在洛阳城中,此时樱花正盛:街旁巷陌,亭前屋后,皆能望见一树树绯红的花团。近若霞彩,远似轻云,清芬更胜桃李,浓烈却不艳俗。
可这神都苑里,山樱也才结出些零星花苞。栖在枝头、宛如豆蔻少女,颗颗含羞而立,静候怒放之时。
柳晓暮驮着杨朝夕,望着越来越近的重檐与宫墙,忽然一个收势、将杨朝夕甩了下来。
杨朝夕应变倒也迅速,就势一个滚翻、才将将落在山樱丛间,扭身奇道:“你又作什么?咱们多耽搁一分、那殿中教徒便会多死一人。王缙既已出尔反尔,你此刻折回去救人,自是顺理成章……”
“不是为此。”柳晓暮抖了抖毛发,出言打断道,“方才你还提醒过我,若这副模样入了大殿、只会吓坏众人。所以……须变回人形才好!”
杨朝夕不疑有他,颔首称是:“那你快一些,时间不等人!”
柳晓暮看着他焦急之色,迟疑道:“那你背过身去……”
“为何要背过身?妖修化形便见不得人么?”杨朝夕不禁奇道。
柳晓暮见他竟没听懂暗示,只好轻叹一声、旋即蹲坐而起,双爪掐诀,默诵起《化形咒》来:
“太上玄尊,道化万灵。虫鱼鸟兽,兹此而生。
生慕人寰,祷祝神明。修丹练气,渐通世情。
摘皮去羽,摒弃原形。挪筋移骨,向道而行。
……
千劫万险,霹雳雷霆。化得人躯,道途方平。”
咒罢诀散,柳晓暮周身红光闪烁、顷刻便将她笼罩其中。红光渐渐刺眼,聚成一颗三丈多高的光球,看不透其中情形。
杨朝夕只觉光球越来越亮、也越来越小,亮得人难以直视,小到一人多高时、便停歇下来。旋即光球淡去,只剩下个通体如玉、未着片缕、身姿婀娜、曲线玲珑的女子,贝齿咬着乾坤袋,正一脸戏谑地看着他。
杨朝夕只觉脑中“轰”地一声,呆了足足半息、才反应过来。慌忙背过身去,满面涨红,气急败坏道:“你、你……你为何不早说!”
柳晓暮语笑嫣然:“我方才提醒过你呀!明明是你居心不良、定要看着我如何化形……咯咯咯!”
杨朝夕气得一跺脚:“妖修便是妖修,这般不知羞……哼!”
杨朝夕本想说“不知羞耻”,却觉话有些重了。是以忙收住口,重重哼了一声,竟丢下柳晓暮、独个儿先向明德宫奔去。
柳晓暮回想刚刚情形,此时才颊飞双晕,好在无人瞧见。连忙摘下乾坤袋,探手取出一副裙衫绣履、利索套上。便身化红光,向西飞走。
山樱林高可逾丈,穿行其间,终究太慢。
杨朝夕便运起“一苇渡江”功法,跃上梢头,双足连点借力,很快便奔至明德宫墙外。奈何站得太高,被院中驻防的行营兵募发觉,当下不由分说,抬弓便射。
杨朝夕身如转蓬,疾坠而下,手脚膝肘连挥不辍,却使出“夺槊拳”拳法。待得落地时,不但双手已各抓了五六支羽箭,口中还衔了一支,扔在地上,劈啪作响。身上歪歪扭扭、也耷拉着七八支断折的羽箭,也被他随手拍落,才向放箭兵募其中一人抱拳道:“方师兄!小道纵然是友非敌,也不必这般‘隆重’相迎吧?”
方七斗打了个哈哈,挠头笑道:“一时眼拙,没瞧清楚是你,抱歉抱歉!”
杨朝夕见殿外门前已全换成了弓马队兵募,猜到情势有变,忙问道:“殿中现今如何?”
方七斗登时义愤填膺:“殿中真相已水落石出。那个狗彘不如的陈谷、还有那群狗辈亲卫,竟然见利忘义,临阵倒戈!幸而谭校尉、邵中侯他们临变不乱,护住了哥舒将军。陈谷的陌刀兵皆被我等擒了,扔在那边听候发落。如今哥舒将军他们,皆在殿中瞧热闹。”
杨朝夕不悦道:“瞧什么热闹?两下相斗,死伤必重,只那血腥气味,便令人作呕。”说罢又道,“方师兄,刚才可有人闯入殿中?”
方七斗正欲回答,却见柳晓暮一袭粉裙素衫、翩然而至,不禁面色一呆:“刚才没有……现下来了。弟兄们莫要放箭!这位可是祆教圣姑,要取咱们性命易如反掌,放箭也是浪费力气。”
杨朝夕见她云髻斜斜、淡雅装束,说不出地仙逸出尘。脑中却又忍不住浮现出方才山樱林中、那雪白动人的一幕,当真是过目难忘,回味无穷。
面上登时不由自主、红得似关云长一般。原本想好的说辞、登时忘到了九霄云外,只好垂头不语。
柳晓暮纤唇勾起,向守在殿前地方七斗等人福了一礼:“方队正言重,诸位军将辛劳!奴家去而复返、只为救我教中之人,绝不妄兴杀戮。还望行个方便,放我三人入殿。”
柳晓暮话音刚落,柳定臣也蓬头垢面、紧随而至,讪笑道:“是啊!是啊!咱们进去绝不拱火、只是劝架。毕竟杀戮太过,有伤天和。嘿嘿嘿!”
方七斗一眼便看明白三人来意,当即摆摆手,便将身形一转、踱到一旁纳凉去了。
手下弓马兵当即会意,将拦着的横刀长戟一收,让开一条狭长步道。杨朝夕、柳晓暮、柳定臣三人再不耽搁,依次奔入,片刻后便进到大殿中。
殿内桌案倾翻,杯盘碗盏洒落一地,被踏碎在兽纹地衣上,弄得四处狼藉。
李小蛮一双绣履、踩在三只堆叠而起的卷曲案上,素衣漫垂,娇躯轻盈,真如凌波仙子!
一双柔荑各持一副双龙棍,忽而左指、忽而右挥。围在她四周的护教法王、传教圣使、诸卫徒众,竟皆十分默契,摆出个形似长足蜘蛛的阵法——八足牵丝阵。
蜘蛛多为八足,奔逃、抽丝、捕猎、求欢……俱都灵动无比。这阵法仿效蜘蛛习性,八足之端亦是灵活非常,且行进旋转之时,更像是在蛛网间躲闪,左右不定,前后莫测,叫围攻之敌难以捉摸。一不小心还要被“长足”缠起,倚多攻少,格杀当场。
锁甲卫军将王辙,竟抛起飞爪、将自己半吊在一根殿柱上,大声唱喝军令。锁甲卫与行营亲卫人马颇多,将“八足牵丝阵”围得水泄不通。然而依着军令数度突入,却被阵法八足打散缠住,杀得弃甲曳兵,血肉横飞。最后抛下同袍尸身,纷纷溃逃出来,无不身上挂彩、心中胆寒。
反观“八足牵丝阵”,竟是反攻为守、以逸待劳。纵然偶有死伤,伤员和尸身也会被教徒们接力传回阵中,由护法、传教使们负责看顾。
整座大阵,望去并不玄奥,难能可贵的便是诸卫教徒,个个悍不畏死、如臂使指。小蛮短棍指向哪里,他们便毫不犹豫挥起兵刃、攻向哪里,纵然敌手强悍,也要以命搏命,为其他教徒创造围杀良机。
两盏茶后,王辙见太微宫锁甲卫死伤已超三成,只得下令围而不攻。只有当祆教中人试图突围时,才聚拢人马、拦住去路,杀到教徒退去为止。
两方一时相持不下。
加上李长源一人一剑,轻而易举击败施孝仁、林云波等几个道士,震慑了一帮蠢蠢欲动之人。不到半炷香工夫,殿中本欲奉承太微宫之人、皆缄默不言,无人再敢出来造次。
西平郡王哥舒曜、河南尹萧璟两人才借此时机,在一众军将护送下,贴着大殿墙壁、悄然远离了那激斗之处。又觉这般灰溜溜离去、有损官威,只得全围在殿门附近,以便见势不妙、随时撤出。
柳晓暮当先而入,目不斜视。纵然哥舒曜、萧璟两人便在旁侧,也不值得她瞧上一眼。
见小蛮正率教众结阵抵御,从容不迫,指挥若定,随行而来的教众死伤却也不多,心中才大大松了口气。回头笑望杨朝夕道:“小道士!今日既为‘中间人’,还请善始善终、叫停众人。”
杨朝夕进入殿中,双目不由一通搜寻,很快便望见依旧端坐上首的师父李长源。
见师父面色如常,正向他颔首微笑,心中便又多了几分底气,当即朗声叫道:“诸位!和则两立、斗则俱伤,都请收手罢!”
殿中相持两方,闻言皆是一怔,不由循声望去。眼尖的祆教教徒已然发现去而复归的圣姑柳晓暮,登时个个喜出望外。挺在手中的铁索、横刀、金秤杆、连枷棍等兵刃,纷纷垂落下来,便要拢手作焰、同行圣火之礼。
天极护法覃湘楚等祆教头目,也是心潮起伏。原以为王缙有心算无心、圣姑必然凶多吉少,祆教今日便能逃脱,也要死伤大半。谁知此时竟峰回路转,人人脸上都现出热切之情。
小蛮更是眼眶红湿,原本刚毅决绝的面庞上、终于浮现出一丝委屈,若非众目睽睽,便要泫然泣下。手中两副双龙棍、交叠搭在玉颈上,只想跳下卷足案,一把扑入圣姑怀中。
便在这时,大殿内爆出一声断喝:“锁甲卫听令!冲杀!!”
“喏——”
锁甲卫们一声应和,气势如虹。
军令如山,惟命是从,便如刻在这些锁甲卫脑子里的东西,虽然心中畏惧,却还是纷纷扬起起手中障刀、横刀,向已然松懈的教徒们劈头盖脸、挥斩而下!
小蛮面色大变,急忙挥棍惊呼:“乾位出,坎位退!巽位诱敌,震位不动。离位侧应……”
伴随七八声惨呼,祆教徒众才又各自稳住阵脚,照着小蛮指挥,将八足牵丝阵又运转起来。霎时间喊杀不绝、刀剑齐鸣,竟比最初相斗时还要激烈。
众人不听劝告,杨朝夕面色大窘,心中更是一片慌乱。忽然察觉到背上沉甸甸的承影剑,登时生出急智,抽剑而起、照着面前一只侧翻的卷足案,气灌双臂,一剑斩出。
“咔嚓!嗙啷啷啷……”
卷足案发出一声巨大哀鸣,登时四分五裂。碎木宛如炸开,落入激斗的人群当中,登时招来一片叫骂之声。
两方众人皆将目光看向“罪魁祸首”,却见那小道士高举承影剑,向着众人喝道:“都给我住手!王辙,你可识得这柄古剑?便是方才王宫使率一众僧尼、在殿外伏击圣姑,反被圣姑缴械击败。
今日两方会面、不欢而散,皆因太微宫言而无信。现下王宫使已负伤回宫,他日是战是和、且看太微宫如何向洛阳官民交代!王辙,尔等还不速速收兵回撤?”
王辙冷笑道:“毛未长齐的小子!凭什么红口白牙、便要本将听你的鬼话?有种打过再说!”
话未说完,一柄陌刀呼啸生风,便向杨朝夕脖颈横斩而来。
杨朝夕看他刀法凌厉、不带半分花哨,却是在战阵中摸爬滚打、归拢而出的那套天下闻名的刀法“神通嗣业刀”,当即心中一松。
还在上清观学艺时,他便常与白灵子庄万贯师兄切磋这套刀法,一招一式无不烂熟于胸。下山后陆续碰到崔府幕僚宗万雄、行营陌刀队队正陈谷、“燕侠盟”盟主熊千屠等人,所使刀法,皆是这套“神通嗣业刀”。只不过师承各异、膂力有差,使出来的感觉却是略有不同。
眼下这王辙,无论刀法招式,还是力道气势,却是他所见识的、最为精妙的一个。然而这刀法固然刚猛无匹,碰上他杨朝夕、却是撞在了枪口上。
杨朝夕眼见刀锋逼近,却是不闪不避。挥手又将承影剑收好,才施施然取下腰间拂尘,闪身躲开,抬眸笑道:“怎地不用你那环首刀了?若是使这陌刀,只怕输得更快。”
王辙怒意顿起,又是一刀抹来:“小子只管口出狂言。待会身首异处,可莫怪本将不替你收尸!”
杨朝夕轻巧避开,拂尘一甩,抬足续道:“不然咱们打个赌。倘若小道技不如人,便做你刀下亡魂;可若小道用这拂尘赢下你,你便带着你的锁甲卫、速离此地,如何?”
王辙怒极反笑:“好!便叫你死得瞑目,看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