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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的一场雨下来,将满园桂花都打在地上。一个小小的孩子蹲在湿漉漉的青石地上,手心摊着的白绢上全是细碎的黄花,她额角的碎发沾着些微叶子上滴落下来的雨水
,低头的样子甚是惹人怜爱。
“阿莺,听嬷嬷的话,莫要再拾了。青石地上湿冷,快起来。”
那孩子听见身后不远处老嬷嬷的话,小心地将绢布包起,拍了拍身上原本就没有的尘土,一蹦一跳地朝屋内走去。
“阿莺当心些,路滑……”
还未等老嬷嬷慢悠悠地话音落下,这名叫阿莺的孩子已经跌在地上。她穿着质地轻薄的粉衫,模样娇俏,唇红齿白,一双大眼生得极为动人。
这孩子摔了一跤,自己爬起来不哭不闹,只细细地将手中的绢布展开看了又看,生怕刚才情急一使力,将包好的桂花捏坏了去。
“嬷嬷,阿莺想吃桂花糕。”她小小的脸费力地仰起头,大大地眼睛显得有些无辜,头上两个小髻的流苏都快要垂到她肩头了。
嬷嬷爱怜地看着这个小小的孩子,用自己最柔和地声音说:“好孩子,嬷嬷前几日就做了好些,咱们进屋,嬷嬷给你端来。”
一老一小慢腾腾挪地进了屋,一园子的桂花香气混着大雨后特有的气息,在园子里飘散不去。
阿莺很小的时候就被送进这个园子,这是辛家的一处园林。当年这小小的孩子被送来的时候,因为体弱,看着比同龄的孩子都小,连话都说不清楚。她是早产儿,京中多少大夫看过,都说这孩子体质太弱,再病不得,小小病痛也能生生要了她的命去。偏偏她又受不住寒,天一冷就病恹恹地,辛尚书无奈之下只好派家
中长子将这孩子一路护送至东南沿海。辛尚书也是有考量的:此处终年温暖,四季并不分明,对这孩子大有益处。而辛氏在此势力庞大,这孩子过去衣食无忧不说,自家人也会对她多加照拂。虽说稚儿从小无
父母在身边陪伴总归是个遗憾,但她实在不适合在京中久待。若是调理的好,孩子长大些再接回京来也是可以的。
的确,阿莺被送来的时候,南海辛家的家长分外重视,院子都是自己带着管家去收拾的。她初到此的一年,日日都有府中的大夫悉心调理,身体果然好了许多,辛家的人这才放心让她走动。但因她身体还是孱弱,与同辈孩子们一处玩耍学习,无论年岁多大的
孩子,出门前都要被交代一句:莫要欺负阿莺。孩子们一同追逐打闹起来,一旁的侍女嬷嬷见了总将她互在怀里,生怕一个疏忽将她磕了碰了。
她被好生照料着,像个稍不留神就会摔碎的瓷娃娃。渐渐地,孩子们便不愿同她一处,因为任谁与她起了争执都要算作是旁人的错。他们都是世家大族的孩子,父母亲人哪个不是分外受人尊重的,这些孩子从出生就是骄傲
无比,哪个也不愿在这阿莺面前平白低了一头。在嬷嬷眼中,阿莺是寂寞的。因为每次遇见同龄的孩子,她都好奇地看着。嬷嬷做针线的时候,阿莺就搬着小凳子在边上捧着书看。远处常有孩子们的嬉闹声,她也不抬
头,只是偶尔会没头没脑地来一句:“嬷嬷你听,他们耍赖呢。”
嬷嬷愣了好久,才反应过来,阿莺这是在听远处孩子们做游戏的玩耍声。
“阿莺若是想去,嬷嬷陪你去看看。记着不要和他们打闹,也别跟着他们跑,当心呛了灰……”
十岁那年,父亲在信中说将要接她回京。她吃着桂花糕,读着父亲的信,觉得很幸福。十二岁,阿莺已在京中两年。她生得灵秀,说话的时候嗓音甜甜的,像极了南方女子。她从小就知道讨人喜欢,又是家中幺女,不光府内的人喜欢她,京中不少公子都仰
慕她。
那日容越公子到访,她倚在屏风后偷看。见公子如玉,心生亲近之意,便寻了理由相见。她看着面前这个谦和有礼的青年,大方地将自己手中的卷轴放在桌上摊开,辛尚书差婢女又掌了几盏灯,也立在一旁看着。容越抬手指着百寿图上的字迹时,她恰巧站在
他左侧,她悄悄揉了揉鼻子,又使劲的嗅了嗅——是桂花香气。
京中不比南海,桂花只有秋天才有,且仅仅几天就再寻不到踪迹。此时正是春夏交替之际,她身侧的容越公子身上竟是桂花的香气。
她嗅着他身上的桂花香,想起嬷嬷做的桂花糕,又想起她在桂花树下自言自语,说着自己的心事。
她看着容越拿起蘸了墨汁的笔,在纸上一笔一笔的写,一边写边细心讲着笔法,她竟微微有些出神。
她又嗅了嗅,觉得今日的墨汁仿佛也带了桂花的甜香。
她忽然觉得他一举一动都无比自然好看,让她几乎移不开眼。她想,待他写完,她要将他手边的那几张纸,连同他用过的笔墨都好好地放在她书房里。
桂花香气里,她亦可以独坐到天明。――
乾熙三十六年,成武帝禅位,携庄懿皇后至颍州行宫颐养。
冬,太子萧礼登基,改国号宝成,封太子妃薛龄为后,掌鸿胪寺主簿之职。
圣旨出,举国赞颂,邻国皆赠礼相贺。
宝成初年春,南齐遣使议和。此后,两国止战,重归于好。
宝成二年,永安侯归国途中病逝于丰罗云边县,棺木经运河返回,帝后亲携众臣,至城外十里亭相迎。
同年,南齐于长安城内设立译馆,并遣使入内学习,使两国文化互通。
宝成三年,丰罗之国境内发生政变,宗室公主掌权,废止“贵族女子遮面而出”之礼法,并效仿长安,鼓励女子入朝为官。
宝成六年正月,后开设译语人学堂,公侯百姓、邻国诸人皆可入内参与学习。
同年夏,丰罗皇族贺兰亭重回长安,见城内丰罗、南齐等诸多邻国人士往来频繁;市集之内,四海物品皆存,兴来作《长安千人赋》、《昔在长安》等文,为后世所效。
宝成七年……
“魏馆主,你既然有心修史,为何要回绝了皇后娘娘的提议?”
赵之元到了弘文馆中,见魏清颐写到宝成七年时搁下了笔,便出声询问。
“那我要问一句,赵国公你想去丰罗,可为何年年在这长安城中?”魏清颐以手撑头,反问他。
赵之元从朝廷最初派遣留学生至丰罗起,就有心出去长长见识,可至今都未能成行,老老实实留在京城,去年承袭了爵位,做了个中规中矩地国公。
“唉……让我留在长安城是祖父遗愿,我又怎可违背。”他负手立在廊下,从前的少年此时多了几分老成模样。
“皇后提议我去史馆,那里诸多当世大儒负责修撰史书,我也很想去同他们共事。可是我与你一样啊!”
说到这,她潇洒一笑,将搁笔前打算写的话说了出来:“宝成七年冬,太子少傅、弘文馆馆主徐英薨逝。”
她将官袍一撩起身,同赵之元站在一处,缓缓道:“也不过就是去年的事……他老人家临去前嘱托过我,替他照料好弘文馆,和里面的这群学生。”
魏清颐的语气散散淡淡地,悲喜皆随流云淡去。
虽未能每日在史馆中与文士们一起修撰史书,她却以弘文馆馆主之名,将所记所书之事,交到了史官们的手中。
在弘文馆馆主大人的笔下,从前籍籍无名的译语人和蕃书译语们,终于在史书之上有了一席之地。
而魏清颐的一生挚友——鸿胪寺主簿、庆文帝的端慧皇后薛龄,也成了她笔墨中最令后世难忘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