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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山石从前只干截货杀人这两件事,靠着地势在这武陵城外顺风顺水的存了许多年。大当家接手之后开始发展其他业务,后来由路平儿负责,现在生意越做越大。柏逐昔来了之后,还开启了另外一项业务,不过接不接就全看她的心情,所以进项不稳定。
大当家的想法和寨里的婶婶嫂嫂们是一样的,柏逐昔又能打又知书识礼,虽然她这个人一向不把礼教放在眼里,不过该懂的她都懂。要是嫁给寨里的人,大当家觉得多少有些可惜。
武陵城中各式样的人都有,文人雅士、富商大户……黑山石虽然不缺钱,但缺光明正大四个字。如果柏逐昔能看上城中任何一个正经人家的郎君,不管对方是当官的还是种田的,大当家都愿意让她嫁过去。
这日,她心情好,接了个单子去了一趟鸣岳城。
鸣岳城出好酒,她办完事省不得想多待两日,结果酒还没喝上一口被路平儿一封信给催了回去。
信中说寨里有要紧事,吓得她一路换了四五匹马,狂奔回来。结果入了寨子也没看见什么大不了的事,还是那么和谐的样子。
侦侦出来迎她,她也没心情跟侦侦开玩笑,着急地问大当家在哪。
“这会儿应该在练场吧……”侦侦话还没说完,她便往练场跑了去。
练场上一堆人围着,她挤了进去。
人群之中,大当家正和三郎对阵,他俩都是在马上提刀惯了的人,一身力气,光是搏击这一项,都算得上有看头的。围观的人看得热血沸腾,不停叫好。
得,又上当了。
她翻了个白眼退出人群,坐到练场旁边的椅子上去,侦侦正好追了上来。
“您跑这么快干嘛啊?”她喘着粗气,伏在柏逐昔的椅子把上歇息。
柏逐昔看着那闹哄哄的人群,突然笑起来,把侦侦给扶起来:“你歇歇,一会儿给大夫人带个口信,大当家说今天的晚饭想吃大夫人亲手做的莲藕鱼汤。”
她说得认真,让侦侦觉得大当家可能有些想不开。
好不容易等到人群中爆出一阵欢呼声,大当家大笑着推开人群走出来,她就知道,三郎打不过大当家,就算有机会赢,他也不敢。
“您框我回来干嘛?”她心中是有气的,鸣岳城的酒都是大缸酿的,重装到小坛子里面口感没有原来那么好。
她脑子里面只有酒,大当家是很清楚这一点的。
“过几天林家大郎会押一批货物从这边过。”大当家示意旁边的人把一个信封递给她。
是路平儿那边送来的消息,说是林家这次从都城运了一些新制的珠宝过来,价值非常。
“这批货劫了不好出手啊。”新制的珠宝现在只在都城和都城附近的几个城市有小批量流通,林家既然特意从都城拿货,肯定是想垄断周围的市场。劫了这些货,只怕是林家会放出风声,到时候货也不好脱手。
大当家夺过信来猛拍她额头:“老子是让你去劫人!劫人!”
他根本看不上林家这批货,若是他想卖,以路平儿现在的手段,哪里轮得到林家。
他看中的,是林家大郎。
林家在武陵城中算得上是一等一的人家,不过他看中的并非林家财力,而是林铄这个人。
林铄,林辉朗。
为人博学雅思、头脑敏捷。在濮,有钱的大多是商贾之家,这些商贾人家也多有官家背景。如果柏逐昔看上林铄,于她来说乃一桩美事,对黑山石来说,也是一件好事。
“不劫。”
她抛下这一句,又溜得没了影儿。
林家没有给黑山石贡过安身钱,但黑山石这些年没有劫过林家的货,主要是路平儿在城中做生意,用得着林家的地方很多。
这次她本打算同往常一样,打个哈哈也就过去了。
林铄带人过黑山石的时候,大当家非拖着她去寮台上看一眼,这一看,就出了事。
“林颂?”她在寮台上看那为首的男子打马而过,惊喜而呼,跳下寮台,骑马追了出去。
她在寨中穿得粗糙,腰间还别着把大刀,自然是让人瞧了就怕。
这林铄见她立马拦在前面,当下也是一阵恐慌。
他这张脸,瞧着分明就是她最好的朋友,林颂。只是柏逐昔还没说话,他就已经吓得发抖,念叨着要多少钱都给,只求她留自己一命。
“你当真不认识我?”
“您……您在这儿出现,想必是黑山石二当家。只要饶我一命,您想要什么我都给,求您放过我……”
他吓得不住哆嗦,这也让柏逐昔忍不住失望。
柏逐昔指着林铄,吩咐跟过来的人:“把他带回去,货扣了,其他人放回去。”
她留下林铄,寨里人都以为她开了窍了,张罗着在寨中让俩人大婚。寨里闹哄哄的,她什么也没说。
林铄被关在她房里,柏逐昔本想跟大当家商量一下那批货物,但大当家跟大夫人忙着给她办婚宴,根本没空理她。她只好下山,去找了路平儿。
她是来商量那批货怎么出手,路平儿自然也想得周到:“这批货索性不出了,给林家送信,他们花多少钱从都城拿的货,就花多少钱买回去。只要给他们一点盈利的空间,他们肯定是要把货拿回去的。”
他想问问林铄的事,但这次柏逐昔什么也没说。她平日里嘻嘻哈哈,虽然话不多,但跟寨里人都能白话几句,这次是真的沉默得让路平儿觉得有些奇怪。
收到消息之后,他把那早就准备好的料子拿出来准备送去寨里,但看她这个样子,便也没了动作。
五年前,柏逐昔突然出现在黑山石,凭着一把大刀打败了黑山石四百山匪。当时他们都以为她会杀了大当家,成为黑山石新的大当家,没想到她没有跟大当家动手,甘愿拜在大当家之下。这么多年过去,她对黑山石的每一个人都是掏心掏肺的好,每次做事,她都冲在最前面。她和黑山石已经彻彻底底绑在一处,大当家拿她当亲妹妹看待,寨中的每一个人都真正接纳了她。
她的身世是秘密,但没有人想要去探查这件事,只要是她不说,他们便也不问。
路平儿在这城中待久了,看多了人心,所以格外珍惜黑山石的每一个人。他和柏逐昔一样,都是很清醒的人,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正是因为这种清醒,所以时不时会觉得特别痛苦。
他对柏逐昔,还多了一份感同身受。
“昨儿收了几坛子酒,给你带回去喝吧。”
她晃晃悠悠回到寨里时,寨里还吵闹着。
“您可回来了,那林家的不肯吃东西,侦侦正闹着硬塞呢。”阿查从院子里跑出来,一脸焦急。
屋子里噼里啪啦什么声音都有。
她抬脚踹开房门,便看见林铄被五花大绑着扔在床边,侦侦正带着人逼他吃东西。
“二当家,这家伙死都不肯吃东西。”
“不吃就不吃吧,把他松开,我有事跟他说。”
侦侦不满:“还说什么啊,直接打晕了扔床上呗。”她自小在这匪窝里长大,达成目标的手段总是强硬的。
“行了,出去吧。”她说着走向林铄。
上一次见她这样还是很久以前,侦侦心里虽然担心她,但也知道这种时候跟她说什么都没用,只得搁下饭菜,领了人出去。
林铄仍是一脸惊恐的模样,他整个人被绑得跟个角黍一样,扔在那儿动都没法动。柏逐昔瞥了他一眼,走回桌前给自己倒了杯水慢悠悠的喝着。
“二当家,咱们有话可以好好商量嘛,您放了我,要多少钱都行。”他吓得不太敢动弹,仍哆嗦着求饶。
柏逐昔喝完一杯茶,走到他身边去蹲下,捏着他的下巴仔细端详:“当真是一模一样的脸啊。”
和她唯一的朋友——林颂——一模一样,细想来也是乱了阵脚。这世上长得一样的人是有的,可有一样奇遇的人,不好找。一开始的惊喜荡然无存,现在只剩下被老天戏弄了的无奈。
她伸手向他背后,从他手中夺过那把制作精细的匕首。只半只手指那么点大,刃锋而薄,是把不可多得的好刀。
“这些把戏骗骗我那俩丫头还行,”她在手里把玩一阵,将绑着他的绳子割开,“林辉朗,年二十六,林家嫡子,也是未来的林家家主。曾独闯岐山八寨、大通渡口。林家这些年靠你一人撑着,竟也成了武陵富商。难怪你的几个弟弟孩子都有了,你却可以不成家。”
路平儿那什么消息都有,况林铄的事情要查起来也不难。岐山八寨在他手里吃亏的事情,江湖上也传过一阵,只是林铄隐瞒得好。
他起身活动筋骨:“二当家眼明心亮,辉朗佩服。只要二当家说个数,林家一定悉数奉上。”
“你就这么自信?”
“二当家应该也明白,在林家,我才是一切。”他自然自信,如果没有他,靠着他攒的家业,林家能存几天?这些年他独身一人惯了,林家的人不是不想说,只是不敢说。
柏逐昔扫了他一眼:“别东张西望了,你能走出我这院子也走不出黑山石。只要你敢跑,大当家就会剥了你的皮放干你的血,别看这些年他温和惯了,从前也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鬼。”
这话不是吓唬他的,黑山石大当家从前在这城中的风声可比她这个所谓的勾魂刃恶得多,只是这些年传她的事情比较多,人们也就淡忘了在这之前还有一个更恐怖的存在。
林铄却是不认可她这番话的,他觉得现在的大当家依旧是恶鬼,或者说黑山石的每一个人都是如此。他们独霸一方,为非作歹,逼着来往商户缴纳所谓的安身钱……可谓做尽了恶事。
“有多少家庭因为你们破碎,有多少商户因为你们艰难度日。这些,不都是你们干下的好事吗?”林铄愤慨而言,他敢说这个话自然是找好了逃生的办法。
只是她并不在意,就算他真的跑出了黑山石,入了城路平儿也不会放过他。林铄有脑子,也有胆子,到底还是差了点门道。
“你从都城来,一路上会路过多少匪窝你数过吗?为什么有的商户敢大胆行走,因为他背后是黑山石,只要缴了安身钱,黑山石就会保他们。你以为其他匪徒会比我们更温和吗?他们只会更凶残,可他们忌惮黑山石,不敢动。”
“如此说来,我们还得感谢你们大义?”
林铄出言嘲讽,她并不想回击。她从来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好事,告诉林铄那些话也不是想为自己辩解什么,只是在看着他那张脸的时候就会想起林颂,就忍不住想把事情跟他说清楚。可他们毕竟是不一样的人,林铄不会安慰她,也不会理解她。
“我们清醒得很,匪就是匪,做错了就是做错了。匪也有自己的生存法则,我们既然不在乎错对,自然不需要为自己找借口。”
清醒的做坏事是最折磨人的,尤其是当你接受过另一种教育时,再逼迫自己去认可新的价值观最是可怕。好在,她早就学会了接受并消化这种糟糕的情绪。
林铄觉得有些看懂眼前这人了,她和这里的其他人有区别,和他接触过的所有人都有区别:“其实你长得这么好看,又会读书写字,不一定非要在这种地方过日子。”
“这才是你今天说的第一句错话。”她本来想放了林铄,因为这个人还算有趣,没想到还是高看了他。
她起身一掌劈在他后脑上,看他倒在自己脚下。
院中挤满了人,都是一脸笑意,那俩丫头肯定又去说了些胡话。
在这万众期待的目光之下,柏逐昔自怀中掏出一方锦帕来。众人的眼瞬间瞪大了,大当家激动大喊,让人准备马车去林家。
“是该去,侦侦,去屋里把托盘里的东西整理好,和那封信一并送去。”
众人不禁开始猜测是什么东西,有说生辰八字的,有说定情信物的,七嘴八舌,胡言乱语。侦侦一边笑着,一边往屋里去。
而后屋子里传出一阵尖叫。
她剪了林铄的头发,写了一封勒索信,趁林铄晕着摁了手印。
此举惊得寨中人话都说不出来,大当家又气又急,罚她跪在同袍堂中。
“你说说你,强要了那林大郎不就得了,他不听话便绑着。怎么还剪了他的头发,非要送去林家?”
砍头和剪发比起来,似乎剪发更恐怖一点。就算是不把礼法放在眼中的山匪,也觉得剪发更恐怖些。
林家的人很快把钱送了过来,这件事情也在武陵城中传了个遍。大家都知道黑山石二当家劫了林家大郎,求亲不成恼羞成怒,剪了他的头发勒索钱财。
一时间,她不再只是那个人设单薄的勾魂刃,更是比恶鬼更令人恐惧的割发恶阎罗。
林铄被放走的那天,他特意给柏逐昔倒了一盏茶。
“我知道你和这寨中人是不一样的。”他相信自己的眼睛,相信他所看到的柏逐昔写的那些字,画的画,随处扔着的那些书。他觉得这位二当家远不止自己看到的样子,也远不止她所表现出来的样子。
柏逐昔没有喝那盏茶,她以祭酒的姿势,将茶洒在了地上。
“没什么不一样,非要说有,那便是他们没有我恶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