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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陵城中大街小巷都贴满了府衙的告示,凡成功招安黑山石山匪者,可得五百金。虽是笔不小的数目,但前去报名的人并不多,毕竟黑山石恶名在外,尤其是柏逐昔这个二当家,被传得近乎鬼神。
这日傍晚,北川寺迎来了一位常客。
林铄手执一柄折扇,在了安房中走来走去,手舞足蹈。他的头发还没有长好,所以全往上束着。他已经劝说了安好久了,非让他随军去招安黑山石。
一直到他停下来歇气,了安才倒了一杯茶送到他手上:“为何是我?”
“只有你能做到。”
并非是为着让他去一趟而吹捧他,了安不仅仅是精通佛法,对当朝律法也甚是清楚。他能为人讲经,也能劝人迷途知返,这一点上,林铄私心里觉得没人比他更合适。
“你一定能劝降那伙匪徒,尤其是剪我头发那女匪。”
“你很讨厌她?”
“不讨厌,甚至还很欣赏,她给我的感觉就是她不应该在那个地方。”
了安没再接话,招安山匪,这不是几句话就能做到的事情。何况是黑山石,他对黑山石的事情多少也有耳闻,所以更觉不好前去。
至于剪林铄头发那位二当家,他还记得前些日子她来过寺里,那串翡翠手链现在还奉在经堂中。住持只说过她和别人不一样,这位二当家到底有何处不一样,他不知道。但他很清楚,他的家人既然选择在他出生后不久就将他送到北川寺来,他就应当和朝堂保持距离。不管是对他还是他的家人,或者北川寺,这都是最好的选择。
府衙也来人请他,他还未来得及拒绝,觉正便出面让他一定要随军走这一趟。他不明白觉正的意思,但还是听了他的话,随军往黑山石去。
走之前,林铄盯着他穿了件软甲在里面:“一定要小心那二当家,她什么都做得出来。”
在林铄眼中,柏逐昔是不一样的,也是最可怕的。像了安这样在佛寺长大的孩子,没见过江湖险恶,也没见过什么怪人,碰上柏逐昔这种不拘礼法的很容易被人耍得团团转。
软甲重,又勒得慌,但不管怎么说是林铄一番好意,了安也只得一言不发。
随行的不止了安,这城中叫得上名的博学雅士、文人讼师。大濮崇佛法,僧人自然也就受人尊敬,了安又是这北川寺中最年轻的维那,也是多年来唯一一个如此年轻便得了维那资格的僧人,在这群人中自然是备受尊崇。
府衙为他准备了一顶独轿,他没有乘,和其他随行招安的人一起同乘马车。这车中坐了六人,有些拥挤,本来大家也是有抱怨的,碍于了安坐在此处,便也不好说什么。
“常思法师,您怎么看待此次朝廷派我们随军前往黑山石招安的事?那黑山石二当家可是恶鬼一般人物,此去黑山石,只怕还没能招安,我们便先殒命了。”说话的是一讼师,此前了安也见过他几次。
“为国效力乃吾辈本分,尽力而为便是。”
此前城中兵将未能攻下黑山石,上面并未因此过多责怪城中官员,想来朝廷也知道攻下黑山石不是易事,或许一开始便存了招安的心,只是想着万一运气好攻下黑山石,便也省了再花这么多精力去招安。
黑山石中山匪和别处不同,他曾听师父讲过,黑山石立于武陵城外许多年了。现在的大当家并不是黑山石的创立者,他只是从他父亲手中接下了黑山石。
黑山石的第一任大当家,是军中逃兵,至于为何会逃,真相如何,时间久远,外人已经道不清说不明了。当年他和十几个兄弟一起叛逃出军后,户籍便被消掉,无法回到城中正常过活,便上山做了匪徒。
现在黑山石中有四百青壮年,还有数十老小,这些人大都是没有户籍的。黑山石大当家早想摆脱山匪身份,但这一切的前提是朝廷得承认他们和正常人一样,给他们户籍,让这一寨人离了黑山石也能生存。这些,不是光靠几张嘴来招安他们就能做成。
朝廷是否看到了这一点他不清楚,毕竟朝堂上的事很难说,他不能胡乱开口讲这些话讲出来,给北川寺平添麻烦。
寮台上站了三个女子和一个男子,那着一身艾绿的应当就是二当家吧,她高束额发,瞧着明艳动人。了幸夸她长得娇憨可爱,倒也没有胡说,谁也想不到这么一个女子,却是杀人不眨眼的山匪。
她站在寮台之上,向下望时颇有些睥睨众生的意味。
“三郎,去传令。来劝降的一次放进来一个,我倒是要瞧瞧这群人的舌头能翻出什么花来。”
她笑着,却让他们身上莫名起了一阵寒意。不过她都这么说了,旁人也只能顺着她的意思去做。三郎正欲下去,又被她叫住。
“再支些银子送到义堂,我在义堂见他们。三千两,不要银票,只要现银,给老子码齐了堆桌上。”
她要看看,是他们的舌头厉害,还是她的钱厉害。
这群人明知招安无望还是来了,有冲着府衙那五百两黄金来的,但更多是被强行带来。不管是为着什么而来,他们都清楚拿到那五百两白金的可能性有多小,现在她把这三千白银摆在那儿,有的是人想要。
人心虽复杂,却也好猜。
三郎看她往义堂去,不禁缩了缩脖子,跟侦侦嚼舌根。
“二当家越来越变态了。”
“你才变态,干你的事儿去!”侦侦踹了他一脚,拔腿跟上柏逐昔。
义堂和同袍堂一样,都是平日里议事的场所,不过同袍堂是自己人待的地方。这些年各方来人不少,所以才建了义堂,专门打发这些人。
本应用作黑山石的门面,偏偏他们不信这个邪。义堂很大,也很空。主座是一张浮雕百兽的榻,上面铺着虎皮,主座后面的墙上悬着巨鹿头骨。至于其他地方,简直可以用惨淡二字来形容,客座椅子的漆都掉了也没补上。任谁也不敢相信,雄霸一方的黑山石就是如此待客。
不过这就是黑山石的态度,也是大当家和柏逐昔的态度。讨好和屈从,在黑山石从不存在。
三千白银,整整齐齐码在那儿。光泽谈不上好,毕竟也在库中放了那么久,但这么多钱跟堵墙一样堆在人面前,没有谁看了不心动。
“说得好听,这些便是你的。外面的人传我如恶鬼,都是谣言罢了,我还是很讲道理的。”
她半躺在榻上,戴着张鬼面具,手搭在榻首有一搭没一地敲着,在这空荡的屋子里显得别样恐怖。
耳中还有后面屏风里传来的快要压不住的笑声,侦侦不知从何处弄来这么个鬼面具给她戴上,说是这样有气势些。有没有气势她不知道,但下面坐着这人已经是第八个。前七个都被剪了头发丢出去,听说外面已经没有几个人了,随军的全都跑下山去,死活不愿进寨门。
这人哆嗦着开了口,和前面七个一样,家国大义、人间疾苦、朝廷安抚……诸如此类,毫无新意。听得她直打哈欠,她越是不甚在意,这人便越是紧张,说话也就越发磕巴。
“好好说。”她抬头瞥了这人一眼。
他腿抖得跟筛糠一样,柏逐昔都怕他尿在这堂中。看他也说不出什么来了,便拍了拍手。
三郎端着一托盘从侧门走进来,托盘中放着一把金剪子,路平儿特意差人打了给她送来的。她的恶趣味虽惹得大当家生气,路平儿却是可以理解,甚至很支持她。
“请吧。”她从那摞银子上拿了几块扔到托盘中。
他看着柏逐昔,她脸上的面具仿佛就是她本来的样子,青面獠牙,啃骨喝血。
“你……你怎可这样侮辱人!”
这话说得和前面几个也没什么区别,柏逐昔不知道是该说这人没什么创意,还是这一群人都没创意。
“你觉得我在侮辱你吗?那好。三郎,给他刀让他自决。”
三郎的短刀被扔到托盘中,碰着那些银子,发出闷响。
“选啊。”
他没有动,柏逐昔笑了笑,转身坐回榻上。
“你们这些人啊,一边叫嚣着取义,一边又舍不了身。三郎,剪了他的头发,丢出去。”
她没去看那掉在地上的头发,也没看那人恼羞愤怒的脸。这个世界在她眼中就是这么的无趣,礼法的存在是必须的,但她看过了其他的规则之后,这些礼法就变得冗余无道。她会接受,但不会喜欢。
那人被丢出去之后,三郎领着了安进来了。
“二当家,这是最后一个了,其他的都跑了。”
本来还剩几个,但看刚才那人头发被剪得干净,他们也就再待不下去了。
了安这张脸,她有印象。既然是北川寺的维那,她也不好对了安做什么,何况他的头已经很秃了,没有头发可剪。
还没来得及对了安说些什么,妙仪就搀着大夫人过来了,后面还跟着寨里的几个婶子。侦侦和阿查很快将屋子里的头发给扫走了,怕大夫人见了动气。
了安在城里城外都有几分名气,这些婶子们虽然很少进城去,但也知道有这么一号人。再者他生得俊俏,本就惹人注意,大家自然也都认得他。
“常思法师啊。”
“是啊,他怎么也来了。”
“来了正好,大夫人,咱们就劝劝二当家,扣下常思法师。”
“这怎么行,常思法师毕竟是佛门中人。”
“佛门中人怎么了,咱们二当家那是一般人吗?便是满天神佛见了她也要怵上几分。”
婶子们跟大夫人调笑,说些没边没际的话。
了安端正站在那,一言不发。柏逐昔咳了一声,示意三郎送她们回去。好在婶子们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知道她还有正事要做,便也自己走了。
柏逐昔围着了安转了一圈,凑到他跟前仔细瞧着,他生得好看,跟画儿似的。站在那就像刚下了凡来,似乎有些融不进这尘世。谁不喜欢好看的事物呢,她也一样,了安这张脸,让她很是欢喜。
她摘下面具,朝了安拘了一礼:“得罪了,常思法师。”她朝了安伸出手去,了安从容笑了笑,把手伸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