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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白衣城内有一河流自城西贯过城东直向东海,有如绑着白衣城的一条衣带。因此城里城外都叫它做衣带河。在这衣带河上有一水路帮派,专门做水路货运生意的,叫漕帮。他们有着不输于朝廷的船队,比朝廷水师更老练的水手,是横锯南国北方的一个庞然大物。南国各大商会都跟他们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早些年漕帮的总舵就在城西,给白衣城西带来了数不尽的钱财。那时的城西是白衣城最繁华的地方,府邸林立,水榭亭台,人流不绝,人们时常可见河岸靠着数不清的大小船只。每年端午在城西这儿举办的赛龙舟更是一大盛景,引得天下游人纷至沓来。
可后来这儿闹了一次瘟疫,死了很多人。没有人知道是从哪来传来的,也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去阻止它。有钱的、能跑的,统统都跑了。不得已,漕帮也顶着巨大的亏损将总舵迁到了城东,并在那儿扎了根。
此后,城西有一段时间成了百姓们口中的人间鬼蜮。
后来瘟疫过去了,城西也没能恢复它往日的繁华。旧时那华美气派的亭台楼阁都在光阴的风蚀中凋零残败了。苟延残喘下来的人,大都是些穷困潦倒的。新来的人,也多是逃灾躲难而来的落魄人。生意人觉得晦气,大都不太愿意回到这儿来。有些穿行在小巷胡同中的,也都是为了生计奔波劳累的小贩。
满目疮痍!
荆离只能想到这么一个词来表达眼前所见。
大清早的,他就被雷婷轰了出来。今日的摇花客栈又跟他荆离没关系了。
昨夜从黄勺村回来之后,他们几人就一直盘算着要再去找老六一趟。本来这种事让柳青禾去最好,还能省一只烧鸭的钱。可老六这人脾气古怪,最不喜的就是跟官家的人打交道。柳青禾之前也不是没找过他,只是这人面对衙役的话只会念叨那么几句“官老爷饶了我吧”“小的只是个小小的古董贩子”这样的废话,连个屁都放不出来。久了,柳青禾也就不再爱搭理他。只要这人不犯事,他都不想看到。
没办法,只好又从施佳绘那儿佘了一只鸭子。当时有多肉疼荆离就不想说了,反正他往后的一段时日不会好过到哪里去就对了。
老六没有让人失望,虽然他也不知道陈府内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他给了荆离一些很重要的线索。
原来陈家少爷自从娶了苏五娘之后就一直在白衣城南边不远的青园镇打理家里的生意,鲜少回家。苏五娘死后,陈家少爷回来过一次,似乎跟老父亲闹翻了,此后就没再回来过。而且,在苏五娘被赶出家门后不就,陈府的一名护院头子也离开了那儿。至于他是被赶走的,还是自己走的,就没人知道了。
根据老六所说,那护院头子最后一次出现的地方,就是城西这边。
此人姓耿,说侍奉陈家有四十余年,如今已是近古稀的高龄。他对陈家是忠心耿耿,劳苦功高,甚得陈老爷器重,在那大宅子里也有一定的地位,说得上那么几句话。这样的家仆不可能贸然离开,里面似乎藏着什么隐情。
这也是荆离今日所来的原因。
打听了一路,荆离总算在一条破败的小胡同里找到了一个像是那么回事的人。
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乞丐,他没了双腿,坐靠在一间废弃小屋的门口,他的身旁架着一根也许是拐棍,也许是打狗棍的东西。面前摆着一个缺了角的小碗。碗里只有零星几个铜板儿,看着挺可怜。但那老者却丝毫没见颓丧的样子,只兀自地把玩着手中的一枚铜板。他的身体比一般的老人家要精壮许多,而且眼神里透出来的一股精光也让他显得与其他的乞丐不同。
荆离走上前去,在老乞丐的破碗里放下了三个铜板。
“谢谢。”老乞丐抬头道谢,语气不卑不亢。
荆离蹲了下来,让自己不用俯视着这个老乞丐。
“官人有何见教?”见荆离没有要走的意思,老乞丐开口问道。
“大爷,看您这精气神。可真不像一般的叫花子。”荆离笑道。
“我吗?”老乞丐露出了意外之色,指了指自己,“年轻的时候当过几年兵,在西北杀过些蛮子。怎的?吓着你了吗?”
“那倒不会。”荆离摇着头,又道,“大爷,您可否也在城东陈府那儿也待过一段时日呢?”
老乞丐眉头一跳,眼中忽然闪过一丝阴骘之色。看着凶狠,但荆离直觉他不会伤害自己,那不像是要伤人的眼神。更像是一种,一种悲愤和落寞。
当然,他这幅样子也没有能力伤到荆离。
“看来我猜得没有错,您就是当初离开的陈府的耿护院。”
“嗯。”
老乞丐的神色渐渐恢复如常。他咧嘴一笑,露出口中那残缺的牙,就好像他面前的破碗一样残缺的牙。
“小子,想听故事是吗?”
“是有些事要听您说。”
“去前边的巷子口那儿给我买几个烧饼吧,我饿了。”老乞丐摸了摸肚皮,“吃饱了就同你说。”
如老乞丐所愿,荆离给他买了两个烧饼。
拿在手中,老人狠狠地啃了两口。他开口说着,嘴里不断地跳出来碎饼渣子:“在那儿待了好久好久,感觉像是从出生起就待在那儿的。”
“可后来您又为何离开呢?作为陈府的老家仆,哪怕是病了,想必陈老爷也不会舍得将您赶出来吧。”
“跟她有关。”
“她是?”
“少奶奶,妇道人家,怕是没名字的。只知道她娘家姓苏。”老人塞了几口饼,似乎吃饱了,他舒服地依靠在墙上,打了个嗝,“哦对了,听说城东那儿最近长出来许多黑树。把陈府给杀绝了,想必你就是为了这事来的吧?”
荆离默默地点了下头。
“听那些小家伙说,我大致能猜到些。黑树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我知道咱家老爷如此行事,总会遭天谴的。所以那事儿闹出来之后,我就离开了陈府。”
“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
“嗐,本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老乞丐摆了摆手,“不过我这半截身子都快入了土的老残废,有些事儿如果不说出来,怕是没机会再说了。况且看你小子顺眼,便讲与你听吧......”
根据老耿所说,陈家大老爷当初并非因为苏五娘是寡妇而阻拦她进入家门。而是因为他同儿子都看上了苏五娘。他垂涎五娘甚久,林有志死后,不止一次托人上门说媒,想要纳她作妾,但每回都被五娘回绝了。
后来五娘与陈家大少认识,直致他们走到一起,陈老爷都没有放弃,千方百计阻挠二人成亲。当时最好用的办法当然是什么“礼俗”“门当户对”这一招,可陈少爷根本不吃这一套。老家伙无所不用其极,后来甚至连分家的戏码都搞出来了。奈何陈少爷是个不撞南墙心不死的主儿,软硬不吃。僵持一段时日后,陈老爷只好被迫放弃。毕竟他也就这么个儿子,以后还要靠他撑起这个家。
成亲之后,陈大少爷在家住了小半年,与五娘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感情分外融洽。可这神仙日子没过多久,陈家老爷就给下了道命令,让他去青园镇接手家里的生意。美其名曰好玉须得磨,好钢须得锻。可明眼人一眼就看出来这老家伙肚子里藏的什么坏水。
陈家大少不想离开,可他又放不下这万贯家财。毕竟陈老爷说,如果他不去青园镇,那便将他与五娘一同逐出家门。他想过要带五娘去青园镇,可陈大老爷以老夫人身体不适,需人侍奉为由,强行将她留了下来。因此,陈家大少被迫孤身上路。之前还时常回来看望,后来因为那边的生意多了,就鲜少回家了。
趁着儿子少归,陈老爷时不时地就会骚扰五娘,想将其占为己有。可五娘是个烈性的女子,不管怎的,就是不肯从了他。有时陈大少爷回来时,五娘也想将这遭遇说与他知。可那陈老爷以林卓的安危要挟,令她投鼠忌器,不敢多言。
老耿那时还是家里的护院头子,因为早些年跟陈老爷一起参过军,是老战友,所以在老爷的面前还是说得上两句话。很多次都是老耿给苏五娘解的围。虽然跟陈老爷是多年的老友,而且老爷也信任他。可他真的看不惯陈大老爷这悖逆人伦的兽行。
后来有一次,陈家老爷喝了点酒,他跑到了五娘的住处竟想霸王硬上弓。老东西虽然这些年富态了不少,但早些年当兵的底子还在,况且还犯着酒疯,苏五娘一介女子怎可能斗得过他。最后还是以死相逼,再者老耿等人闻声而来,边拉边劝,这才让闹剧没能往更坏的方向走去。
可坏事终究还是发生了。
苏五娘肚子里那三个月的孩子,那个陈家的种。因为这剧烈的挣扎而流产,胎死腹中。
苏五娘听闻噩耗,如五雷轰顶,万念俱灰,把自己关在房里哭了一天一夜。
后来,坏事接踵而生。五娘的另一个孩子失踪了。她那几天像是疯了一般,带着一班家丁在衣带河那边不停地捞,不停地找。几日下来,一无所获。
某一日,陈老爷忽然召回了一众家丁护院,不让他们再继续找下去。五娘回来求情,但是老禽兽居然提出了自己的要求。要五娘从了他,才肯出手相助。五娘不肯,他又想来硬的,悲愤之下,苏五娘抄起一把剪子将他刺伤,而后逃出了陈府。
气急败坏的陈老爷连夜请人仿着陈家少爷的字迹拟了份休书,第二天就将休书贴于门外,对外称已将那不孝儿媳休出家门。苏五娘不知逃到了何处,也不知道她去做了什么,唯一可知的是几天后被人发现她自绝于东郊的乱坟岗里,香消玉殒。
老耿托人送了封信给远在青园镇的陈家少爷,得知五娘的死讯和孩子早夭的事,陈少爷悲痛大哭,数夜不寐。几天后,他带着怒火回到白衣城,父子二人大打出手,陈老爷毕竟老迈,被儿子打得满地找牙。后来家丁护院们也掺进来,闹得整个陈府鸡犬不宁。此后,陈家少爷再也没有回过白衣城,他垄断了青园镇陈家所有的生意,父子二人从此恩断义绝.......
“咳咳......”可能说得有点多,老乞丐干咳了几声,“我跟随他多年,自知他是个风流之人。可他万万不该如此作孽,伤天害理啊!自那事之后,我渐觉陈家气数将尽,不是个久留之地。”
“所以您离开了陈府?”
“老耿虽是下等人,但也晓得天理人伦。”老乞丐低下头来,眼眶中绕着一圈浊泪,“他若也能晓得,也不至于临老了,逢此大劫......”
“那您的腿?是他干的?”
“腿啊?那倒不是。这是去年喝多了掉河里给冻的,若不是城东那孙先生神医妙手,估计你这会儿也见不着我。”老乞丐自嘲般地笑了笑,靠着墙打起盹儿来,声渐微弱语渐悄,“去吧孩子,我能告诉你的就这些了。再多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