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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晏之回到客栈时天色已暗。他刚进店门,还未上楼,伙计便巴巴地迎了上来,满脸堆笑道:“呦!客官,您可回来了。”
何晏之料想定是有甚么事,便点了点头,道:“饭菜都送去屋里了么?我朋友可吃过了没有?”
伙计道:“早送去了。”他陪着笑,转而问道,“客官,还不知您要住多久?您上回垫付的银子已经不够付今日的房费了,您看明儿再付一些罢。否则,小的不好向掌柜的交待。”
何晏之摸了摸口袋,皱眉道:“前两日不是才续了二两银子么?你去把账本拿来,莫要欺生讹我。”
伙计摆摆手:“岂敢,岂敢。”他继续笑着说道,“是您屋里那位朋友今晚又要了碗鱼片粥。客官,咱们陈州是西北边塞,活鱼本就金贵,那一碗粥便抵得上半个月的房钱。”
何晏之摸了摸鼻子,道:“我知道了。我们还要住几日,明日晚些来付账罢。”他又加了一句,“放心,绝不会赖你的帐。”
伙计点头称好,笑眯眯地走了下去。何晏之叹了口气,转身上了楼梯,走到拐角处最僻静的一间屋子,挑帘而入。屋子里没有掌灯,黑漆漆的,霉腐之味中还弥漫着一股药味,让人倍感阴郁。何晏之将屋内的油灯点亮,摇曳的灯光略有些晃眼,他的内心也随之添了些许忧郁。他的目光落在油腻而破旧的桌上,只见满满一碗粥放在桌上,似乎筷子都没有动一下。何晏之伸手摸了摸,果然已经冷透了。
何晏之觉得自己的心同这碗冷粥一样冰冷。他缓步走到床前,挑开帘子,但见杨琼半靠在垫子上,身上盖着一条薄被,双目微微眯着,似乎在假寐。何晏之俯下身轻轻换了一声,杨琼这才缓缓睁开眼,在昏暗之中,漆黑的眸子泛着琉璃般的光泽,让人看了不由得心中一动。何晏之在床边坐下,伸手握住杨琼瘦削冰凉的手指,低声道:“你晚上怎么又没吃东西?”他想起白天在街上买的点心,便从怀里掏了出来,递到杨琼的面前,道,“我买了你喜欢吃的绿豆糕,你要不要尝尝?”
杨琼却别过脸,皱眉道:“那粥实在腥得很。我现在什么也不想吃。”
何晏之讪讪地将糕点放在了一边,转而又笑道:“此地是边塞,平常人家难得吃上一顿水产,自然不擅烹调。”他轻轻抚摸着杨琼的头发,“你若是喜欢,我做给你吃便是。”说着,他探手想去摸杨琼的下腹,一边柔声问道,“伤口今日可好些了吗?”
杨琼却推开何晏之的手,背过身去。他皱着眉,手捂住腹部,勉力忍住疼痛,口中却冷冷道:“还好。”
何晏之见杨琼转眼又变得冷若冰霜,心中颇为惶惑,低声道:“你何以又拒人以千里之外呢?”
杨琼并不答话,沉默了许久,方缓缓道:“再过几日,我们动身去益州。”
何晏之显然吃了一惊:“益州?”他压低了声音,“你如今的身体如何受得了?你那日说要来陈州,如今好不容易到了陈州,你又要去益州?摇光,你到底要做什么?”
杨琼只是背对着他,淡淡道:“我无妨。”他转过身来看着何晏之,低声吩咐道,“你只须照着我的意思去做便可,三日后动身。”
何晏之却坚决地摇了摇头:“从陈州到益州,路途险阻。你现在的身体,如何受得了跋山涉水?我决不会带你上路。”
杨琼却陡然怒了,厉声道:“我的事何容你来置喙?没有你,难道我就去不了益州了?”说着,他猛地坐起身来,然而,猛烈的动作却牵动了腹部的伤口,突如其来的剧烈疼痛让他整个人都蜷缩了起来,霎时脸色煞白,冷汗淋淋,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何晏之扶住他,急切道:“怎么了?”他不顾杨琼的挣扎,不由分说地将他腹部的白纱解开,只见一道发白的伤痕横在小腹上,恹恹地透着颓败之色,让人看了一阵心惊。
何晏之的双唇颤抖着:“怎会越来越严重了?”他抬起头,眼眶瞬间红了,脸上露出痛苦之色,哑声道,“所以你才不肯让我看你伤口?这几日连碰也不让我碰?”他喃喃道,“难道连段公配的药也没有用了么?”
杨琼却一脸漠然地拉下衣襟,强忍着疼痛,淡淡道:“我还没死,不必大惊小怪。”他沉着脸,仿佛又变成了擎云山上那个喜怒无常的杨宫主,眼角眉梢俱是森然冷意,“无论如何,我必须去益州。”
何晏之依旧摇头道:“你要来陈州,我也不问你缘由,陪你来了便是。但是从陈州到益州,却是一路群山万壑,还有戈壁险滩,你现在这个样子,岂不是去送死么?”他握住杨琼的手,沉声道,“你在陈州未必会死,你去益州却是自寻死路,我绝不会让你冒险上路。你若是再一意孤行,不如先杀了我,咱们要死也要死在一块。”他欺身上前抱住杨琼的后背,“我们不是说好了么?”他一字一顿地说道,“生同枕席,死则同穴。摇光,难道你后悔了?”
杨琼只是背对着何晏之,静默地躺在床上,一言不发,良久,长长叹了一口气。何晏之继续道:“我明日去请个大夫来吧。天无绝人之路,我不信治不好你。”
杨琼不语,末了,才淡淡道:“随你。”随之,又闭上了双眼,再不说话。
何晏之呆滞地看着杨琼瘦削的后背,心中怅然,好不烦闷,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是好。他本想将白天遇到何钦之的来龙去脉细细讲给杨琼听,亦想问问杨琼的意思,是否愿意住到何钦之的戏苑里去养伤。然而,在眼下这般尴尬的气氛下,他竟不知道应该如何开口了,唯有静静地坐在杨琼的背后,过了许久,才幽幽说道:“你终究是不肯信我,是不是?”
杨琼向隅而卧,双眸紧闭,一动不动,仿佛已经睡熟,根本未曾听到何晏之的话。只是,从他的眼角,却缓缓淌下泪来,滴落在被褥间,消散于尘垢中,如同事过流云,再无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