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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凝醒来时,感觉脸颊上微微痒,一侧头,一瓣嫩粉的桃花掉落下来,泛着清香。
眼帘中是大片的桃花枝桠,繁密中透出几分蓝空的清明之色,偶尔一只雀鸟飞过,伴着鸣啼。
若是忽略到绑在手脚上的麻绳,阿凝觉得这个角度的风景真的很美。
她被捆缚着躺在了一棵桃树底下。她旁边还绑了一个人,姜叠韵。
这里到处都是桃花。她大约还在积云山吧。阿凝四周一望,心里这样想着。
她正欲叫醒姜叠韵,就听见有人的说话声。隔着重重桃树,人是看不真切,但声音却很清晰。
一个带着怒意的男声,“胧烟,我信任你,你却利用我对你的信任,抓走了皇后娘娘!这次娘娘出行,皇上把娘娘的安全全部交由我来负责。你这样做,是想害死我吗?”顿了顿,又道:“当初你教唆我妹妹去承元宫伺候皇上,害得我妹妹差点没命,这些,我都念在过往的情分不计较了。你现在又来作乱!”
另一个柔婉却透着韧性的女声:“严渭,算我对不住你。你是皇上的左膀右臂,即便这次担了责任,皇上也不会真把你怎么样的。至于你妹妹……你心里大约也清楚,我跟她说的话算不得什么,她擅自进承元宫,那是她自愿的,实在怨不得我。她心里的执念并不比我少。呵呵。不过,她好歹在承元宫里宿了一夜,总好过我。呵呵。”
距离阿凝不远的地方,花林中置了一架屏风,一副桌椅。岳胧烟一身红衣,坐在桌前,手上还拨弄着一张七弦琴,悠然娴雅的模样,哪里像是被追捕了几年的逃犯?
“你这个做哥哥的大概都不知道吧,她被遣送出京时,我去看过她,她那时候很高兴,她告诉我说,有这么一夜的回忆也是好的,好过一辈子爱情枯冷,回想起他时只有那双清冷的眼。”
他们的话落在阿凝耳里,阿凝倒觉新鲜。严渭将军的妹妹严蝶,她是见过的,一个很美的姑娘,更让她在意的是,严蝶比她还年轻。
美貌、才能,阿凝有自信能赢过任何其他女人,唯独这年龄……所以她特别在意这点。听到他们这话,这会儿心里难免就不舒服了。严蝶侍寝过?她自青阳县回来,却从未听人提起过。想来也是,宫里的事情都把控在赵琰手里,若赵琰想瞒她,自是瞒得住。
又听见男子道:“她年纪小,又不了解皇上的性子,犯浑也就罢了。可你呢?但凡你还有点理智,就应该立刻把娘娘交出来。只要你交出人来,我定然把此事瞒住,不禀告皇上。”
她叹口气,道:“你知道的,我不会放弃。”
顿了顿,又带着几分叹息,道:“这几年来,我一直东躲西藏,已经彻底受够了。与其如此,还不如找他说清楚,即便结局是死,我也心甘情愿。”
她口中满是掩不去的黯然和疲惫。严渭与她毕竟共事了那许多年,当初辅佐在尚且是四皇子的皇上左右,配合无间,当中情谊自然不浅。严渭知道这几年岳胧烟四处逃亡,过得不好,这会儿心生几分同情,怒意稍减,又道:“胧烟,你听我一句劝。皇上是什么样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从来不会被别人所操控。你这样用皇后来逼迫威胁他,姑且不说他对你无意,他就算是对你有意,也不会接受你的。过去那些年,咱们跟在皇上左右,皇上又何曾亏待过咱们?你又何必强行……”
“不一样的,严渭。你是男人,而我是女人。女人心里想要的,和男人心里想要的,从来都不一样。”
严渭叹口气,知道劝她不了,想了想又提醒道:“胧烟,千万不要动皇后娘娘,你知道后果的。”
女子淡淡笑了一声,却没有给他什么承诺,顿了顿,道:“你现在应该做的,是立刻去禀告皇上。”
周边安静下来了,隐约有一阵渐渐离去的脚步声,大约是严渭走了。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窸窸窣窣,阿凝知道,是岳胧烟过来了,就停在自己面前。
“都听见了吧?就不必装睡了。”岳胧烟道。
阿凝睁开眼睛,眸中镇定。
两人就这么对视了一会儿,岳胧烟忽然笑了一声,“你的确长得漂亮。”特别是那双大眼睛,少见的明亮清澈,仿佛含了一汪水,镶在这张精致非凡的白嫩脸蛋上,勾人极了。
她又看了眼一旁刚刚苏醒的姜叠韵,叹道:“就你这张脸,我看你还是别痴心妄想了。”
姜叠韵面色通红,咬了咬牙想反驳几句,可又觉得说什么都没底气。她可不就是痴心妄想么……刚才岳胧烟和严渭的对话她隐约也听到了,心中猜到个大概。岳胧烟的容貌不比她差,连岳胧烟都不行,她又有什么资本去争夺?几年来,她头一回对自己的坚持产生了怀疑。
“你到底想要怎么样?”阿凝问道。她知道自己并没有性命之忧,岳胧烟的目的是赵琰。想到此,她内心深处更莫名生出一丝恐惧来——她很清楚,以她为饵,赵琰是什么底线也没有的,当年在御雁峰他刺自己的那一幕还历历在目。
虽说岳胧烟心仪赵琰,按理来说是不会伤害他的,可她被通缉了这几年,难保不会因爱生恨。与其这样,倒不如让她多恨一点自己。
红衣女子顿了顿,心道:想要怎么样?呵……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严渭说的话,她何尝不知道,她知道她是送死,她知道赵琰最忌讳的就是被威胁,她也知道,不管做什么,赵琰都不会喜欢她。
她只是累了,不想再东躲西藏。她只是,想见见他。她太想他了。
像赵琰这样的男人,当年就是俊逸卓然,才华横溢,风度翩翩,没有女子不动心的。如今又加了一层权势的光环,屹立于万民之上,没有女人能抵挡得了这样的诱惑。
她是这样,严蝶也是这样。只可惜,明明可以坐享后宫佳丽三千的人,却只要眼前这一个。
岳胧烟看着阿凝,忽然就生出恨来,伸手用力捏住她的脸,“荣宸,你除了一副皮相外,旁的,有哪一样是配得上他的?”
阿凝忍不住想笑了,好像不止一个人对她这么说过。她抬头道:“嗯,你说得对。可我也只靠皮相,他就对我深情不渝了。”
岳胧烟心头一刺,控制不住,“啪”的一声,竟然打了她一巴掌!
“贱/人!”她出手之后,好像才发现自己做了什么。她看了眼自己的手掌,闭了闭眼,平息了一下怒气,道:“我警告你不要再试图激怒我!信不信我会杀了你!”
阿凝只好住了口。心道这人也太不禁激了吧。脸颊上火辣辣的,似乎肿起来了。
岳胧烟起身,快步离开了,仿佛多待一刻就会做出什么来一样。
“表姐,你没事吧?”姜叠韵小声道。
阿凝摇摇头,舌尖舔了下嘴角的腥咸,淡淡道:“没事。”
赵琰来得很快。能不快吗?小妮子整天就是来让他操心的,偏他还甘之如饴,只生怕她受到一点伤害。
“胧烟,好久不见了。”
岳胧烟仍然是坐在屏风前的桌子旁,看着俊挺如竹的男子朝自己走来。
她仍然坐着,未曾行礼。此情此景,也没必要虚礼了。赵琰在她跟前站定,开门见山道:“我已经来见你了,你放了她。”
岳胧烟淡淡道:“你若来的慢些,我会考虑放了她。只可惜……”
赵琰皱了下眉,脸上冰冷冷的,他今日是微服而来,一身月白的锦袍,墨色的发束在玉簪上,倒像极了他未曾为帝前的装束,看得岳胧烟一阵恍惚。
男子看了眼四周,周边是密密匝匝的桃花树,什么都看不到。岳胧烟道:“你别找了,除了我,没有任何人知道她在哪里。”
顿了顿,她朝赵琰道:“好不容易见一次,皇上陪我喝杯茶吧。当初皇上还蛰伏在南边儿时,咱们经常对月饮酒,不知皇上可还记得?”说着,她开始倒茶。
赵琰未置一语,敛袍坐下。
“当年咱们并肩作战,皇上允诺过不会亏待我们。可如今皇上大业已成,却抛弃了我……”
赵琰目光一寒,冷冷道:“我自问,并未亏待任何人。”
岳胧烟道:“可你因为一个女人,就要对我赶尽杀绝。她就有那么重要吗?比得过曾与你生死与共过的我吗?我不明白,她除了美貌之外,还有哪一样好?她不能为你做任何事情,而我,什么都可以为你做!”
她的声量越来越高。赵琰却沉默下来。
男子指尖一只细白玉瓷杯,并未喝下去,只是轻轻摩挲着,黑沉的眸中似乎也在沉思。
女子道:“皇上,你不可能只有一个女人的。而她,也根本配不上你这样全部的喜欢。她除了给你惹麻烦之外,能做的太少了。你应该有别的嫔妃。”
赵琰看她一眼,“你是说你么?”
岳胧烟知道,赵琰对她的容忍度已经比较高了,若是换了别人,他又怎么会听人说这些。
过去那么多年的效忠,她在他心里终归跟其他女人不同。她脸上透出一抹笑意来,“我的心意皇上早就知道。不光是我,别的女人也可以。比如严渭的那个妹妹。”
说到这个人,赵琰果然脸色更不好看了,失了耐心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想提醒皇上,荣宸是个祸水,你从遇见她开始便不停帮她解决问题,若是没了她,你会轻松很多。”
沉默片刻,赵琰开口道:“你说完了?说完了就放人。你该不会真蠢到以为我会受你的威胁吧?”他来亲自见她一面已是莫大恩赐了。
女子笑道:“皇上连茶都不喝一杯,就想让我放人?”
赵琰接过茶杯,顿了顿,终是回答了她之前的问题,“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我只喜欢她一个,你问我,我也想知道答案。纵是再聪明,也不可能把所有事情都算计在内,阿凝对于我就是这样的存在。”他笑了一下,“或许我就是前世欠了她的。我只希望把她护在身边,一辈子快乐无忧。莫说她如今总想着替我做什么,就算她真是一无是处,我也会护着她一辈子,守着她一辈子。她是我赵琰这辈子唯一的挚爱。”
岳胧烟愣住了,为他的坦诚和直白。
绝好的听力,让他听到不远处有轻微的响动,赵琰的唇角微微勾起来,“很惊讶么?胧烟,你不是自以为很了解我?怎么会不知道我的想法。你当初刻意欺骗她,让她误会我,我当时恨极了。可事后想想,你过去的确助我良多,功过相抵,若因此就对你下追杀令,或许是过了。”赵琰想了想,续道:“我可以不杀你,可我再也不想像今天这样的事情再次出现,所以也不可能放过你。”
很快,陆青山带着一队侍卫冲了进来,岳胧烟只能束手就擒,眼睁睁看着赵琰转到屏风后面去,很容易就找到了阿凝。
要说岳胧烟了解赵琰,却及不上赵琰对她的了解。
今日闹这一出,她也是走投无路,无计可施了。
岳胧烟被绑住时,回头想看赵琰最后一眼,却见男子正打横抱着阿凝从树林中走出,他看都没看岳胧烟一眼,只对陆青山道:“送去崖州之前,先砍了她右手。”
崖州,那是罪大恶极的人流放的地方。岳胧烟忽然大声道:“皇上,我情愿你杀了我!”
可他没有停下脚步。
陆青山走到岳胧烟跟前,叹口气:“皇上的心肝你也敢动,自作孽不可活。皇上说了,去了崖州后你有两个选择,一个是管理崖州的皇家商号,一个是禁足在家,什么都不做。当然不管哪个选择,你都永世不能离开崖州。”
岳胧烟目中一惊,不可置信。
“皇上对你已经很厚道了。”陆青山道,“没了一只手,总比没了命要好。”若非她一时冲动打了阿凝,本可以安然无恙地去崖州,还能做她以前的本行。
是夜,赵琰给阿凝的脸上药时,眉头皱得紧紧的,仿佛他也在痛一样。阿凝却心不在焉的,糯糯道:“那个严蝶是怎么回事啊?”
赵琰心头一笑,就知道她要问这个。今日在积云山,他本来还不确定阿凝是不是在附近,可岳胧烟提到了严蝶,他就能确定下来了。岳胧烟死性不改,就是想挑拨他们。
他让人把白颜喊过来,然后问她道:“可还记得几年前曾擅闯承元殿的严蝶么?”
白姑姑点点头,“当然记得。她不是被遣送出京了么?”
赵琰道:“嗯,那朕有没有让她伺候过?”
白颜有点莫名其妙,但见阿凝看着自己的样子,仿佛在等着答案,瞬间明白过来,心头不禁好笑,“自然没有。那样不守礼制的女子,皇上怎么会看得上?”
阿凝还有点半信半疑。白颜在赵琰的允许下,只好附耳过去,对阿凝小声道:“她出宫之前,奴婢检查过她的身子。”
阿凝瞪大了眼睛,“为……为什么啊?”
白颜记得清楚,那日清晨,承元殿里龙颜大怒,若非严渭是皇上的重臣和知己,那严蝶只怕难逃一死。下令把她送出京之前,赵琰私下里让白颜去查了她的身子。白颜知道,皇上并不是不清楚自己什么都没做,那为什么还要她去查呢?现在终于知道答案了,就是为了应付日后阿凝的怀疑……
白颜是阿凝信得过的人。这会儿阿凝自是释然了,乖乖让赵琰给她上药,脸上还笑眯眯的。
“为什么……你说为什么呀?”赵琰明知故问地轻轻敲了下她的额头。
白姑姑看着满目轻松的嘉正帝,心道:这皇上,也是够了……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赵琰的确是怕了,怕被冤枉,怕阿凝又生气离开他。
阿凝缩了缩头,也不管白颜就在一边,仰头在赵琰嘴边亲了一下,“谢谢皇上。”
白颜离开后,赵琰抱着她侧躺在榻边,“阿凝,我守着你,你也要守着我。好不好?”
阿凝点点头,“嗯,守着你,一辈子。”再不给那些烂桃花以可乘之机。
至于那个严蝶,她想,只要没发生实质的什么就好。其他的,她不想再去细究。说到底,她也有责任。岳胧烟是自作虐,她又何尝不是?
赵琰心中,再一次庆幸自己当初及时认出了严蝶。毕竟在酩酊大醉时还能把人认清,也很不容易。
此后不久,姜叠韵终是答应嫁给了等她多年的云含章。大齐王朝嘉正帝,也终是将专情专宠延续到底,终成一段后人羡煞的浪漫佳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