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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韪三年,四月,芒种,突厥军退,天朝与大宣交战于大宣无涯岭。双方几乎全都是出动所有兵马,大有要决一死战之意。
一大早衣凰隐约听到大军离去的声音,然这一路奔波,吃不好睡不安,而今终于安稳睡了一觉,她怎么也睁不开眼睛,待她醒来之时天已大亮。
“小姐,你醒啦。”
衣凰一愣,抬眼看见青冉,顿然一喜,坐起身道:“你怎么来了?昨晚不是说你在城里吗?”
青冉将温热的洗脸水打好,笑道:“我跟在他们身边怕不方便,除非必要之时,不然不想给冉嵘添麻烦。再者今日一早冉嵘让人给我带了话,说是你来了,我怎能不急急赶回来?小姐刚刚生下小皇子不久,又一路奔波,现在可得好生歇一歇。”
衣凰没由来的一阵感动,起身洗漱了一番,与她一道去了杜远的营帐。
青芒给白芙盖好被子,道:“这丫头昨晚守了一整夜,今早我来,她已经趴在床边睡着了。”
衣凰有些心疼地看了白芙一眼,道:“她心里总觉得是她害了师兄,想做些弥补。最先发现师兄以血入药的人就是她,可是她不明状况,被师兄蒙骗过去,事后才知道师兄服下的是莫邪……”
说到这里,衣凰心中又一阵难过,若不是为了她,杜远也不会变成今天这样。
青冉走上前来拉过衣凰的手,安慰道:“小姐不必想太多,莫邪之毒既是出自北方,到了这里就一定能找到解毒的办法。”
衣凰点点头,没有应声,心中却思量万千。
“对了,今日一早接到消息,突厥退兵了。”
“退兵?”衣凰不由得吃了一惊,像琅峫这般不依不饶不会轻易放弃之人,怎会突然退兵?“可知为何?”
青冉摇摇头,道:“这人心思深沉难测,没人猜得透。”
衣凰凝眉想了想,心下不由一凛,依她方才所见,大军几乎尽数开去无涯岭,如此一来,若是琅峫偷袭,则情况不妙。可是苏夜涵既然敢这么做,就必然有十足的把握,琅峫不会来袭……
“呵!”她顿然轻呵一声,喃喃道:“他到底还是心有不服,想把那一场没打完的仗继续打下去,又不想别人打扰。”
青冉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问道:“小姐,你方才说什么?”
“没事。”衣凰走进里屋,撩起帘帐,看着榻上那个曾经总是无比毒舌、狠狠折损她的人,而今却静静躺着一动不动,心中的悲恸越发沉重。
良久,她深吸一口气,吩咐道:“青冉,去取我的药箱来。”
“是。”青冉领命离去。
须臾,帐门被人撩起,衣凰不由怔道:“这么快……”说罢伸手去接药箱,却被人一把抓住手腕,用力扣住。
“谁?”衣凰反应迅速,手腕轻轻一转便挣脱那人的钳制,一抬头,只觉眼前这人有些眼熟,似是在哪见过,不由厉声喝道:“你是谁?”
那人一笑,道:“郡主真是贵人多忘事,并州城外的农舍里,我曾与我汗王一起替郡主修补过屋子。”
衣凰一怔,“是你?你来此做什么?我若要取你性命,不过是轻而易举之事。”
那副将笑了笑道:“郡主不会的,因为你要救他。”他说着伸手一指,指向杜远,听到外面来来往往的脚步声,压低声音道:“郡主若是想要救他,就随我走一趟。”
衣凰略一沉吟,走到案前提笔写了几个字,与那副将一道出了营帐。
二人一路绕道奔行,出了彭州不远便有一辆马车在那里接应。车夫道:“汗王知道郡主现在身子弱,特命我们备了马车,郡主,请。”
听着他们一口一个“郡主”喊着,衣凰不由轻笑,道:“这是你们汗王的意思?”
副将看了一眼车夫,道:“郡主指的是……”
衣凰努努嘴,道:“这马车,以及这‘郡主’的称呼。”
“这个……”那副将想了想,道:“只怕我们回答不了郡主,须得郡主见到了汗王,亲自问他,我们只是听令办事。”
“是吗?”衣凰说着透过撩起的帘子盯着那车夫看了半晌,明眸如炬,似能洞人心思,“那就请琅峫王给解释一下,如何?”
“吁……”闻言,车夫突然停下马车,背对衣凰坐着,虽没有回身,嘴角的笑意却已经淡淡舒展开来。“多时不见,你的觉察力还是这么好。”
说罢,他回身,摘去脸上粘上去的胡子,朗朗一笑道:“我们又见面了。”
衣凰笑得清冷,微微摇头道:“我本不欲与你相见,琅峫。”
琅峫脸色蓦地一沉,躬身钻进了马车,对那副将道:“回去。”
“是。”那副将听得衣凰直呼琅峫的名字,佩服她的胆识,又不禁为她担忧。而今的琅峫早与往日不同,他既是能为了可汗之位弑兄,又灭了苍彤的薛延陀一氏,自然不是什么仁善之辈。
衣凰靠着后背,闭上眼睛假寐。琅峫沉声问道:“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衣凰干脆地应道:“心里。”
琅峫不由一笑,道:“为何?”
衣凰道:“因为你。”
琅峫疑惑地看了衣凰一眼,道:“说来听听。”
衣凰睁开眼睛,茶色明眸紧盯着琅峫,缓缓道:“告诉我解莫邪的方法。”
琅峫不由得一挑眉,眼底尽是顽劣笑意,道:“我为何要告诉你?”
衣凰问道:“那你要什么?”
琅峫凝眉想了想道:“很简单,我想要的是苏夜涵现在所拥有的。”
衣凰顿然怔住,没料到琅峫会这么说。
“哈哈……”见衣凰愣住,琅峫顿然笑出声,心情大好,能让衣凰怔住,他着实很有成就感,谁让这个女人总是一副处变不惊、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态度?“你若愿,我可以立刻告诉你解莫邪之毒的方法。”
沉吟半晌,衣凰突然冷笑一声,道:“你倒不如先说一说这莫邪之毒如何解。”
琅峫不由皱眉道:“慕衣凰,你这是求人的态度吗?”
“不是。”衣凰回答得果断而干脆,挑起凤眉睨了琅峫一眼,看得他心里恨恨的,却又不能怎么了她。“我只是,来与你做个交易。”
琅峫不由好奇,问道:“什么交易?”
衣凰不答,再度靠着后背闭上了眼睛,“你会知道的。不过,我时间不多。”
琅峫问道:“多久?”
“三天。”
“三天……”他抬头,神色之中有一丝失望,怅然道:“这一次竟然只有三天时间……慕衣凰,咱们来算一算,这五年多的时间,你与我待在一起的时间究竟有多久?”
衣凰不答他,似已睡去。
琅峫并不在乎,伸出手慢慢算着,“这前前后后加起来,你待在我身边的时间不足白天,你倒是说说,究竟为何我要帮你?为何呢?”
他垂首拧眉,努力想着,可是他却找不到答案。他只知道他看不得她皱眉,看不得她伤心难过,每一次他折磨她,就等于在折磨自己,却依旧乐不知疲。
至少这样,可以证明她是在他身边的。
可是这个女人却越来越小气,这一次竟然只有三天时间!三天,甚至都不够他晕她叙叙旧情。
嘴角陡然掠过一丝冷笑,深沉而诡谲,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女人很有心思与城府。三天时间,不够叙旧情,却足够苏夜涵拿下无涯岭。
他相信苏夜涵,她也相信。
今日有风,西北向。
战场上厮杀声不断,此起彼伏,血溅三尺,风中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儿。
苏夜涵目光如炬,看似凝视战场,却是已经穿过了这黑压压的人头,落在对面的大宣王阿于藏锋身上。两王背后,弩箭皆已早早架起,这不仅仅是将士的对决,更是两王的对决。
贺琏用力张大眼睛看了看混战中的将士,继而垂首,再度用力瞪大眼睛,可是如他所料,眼前的一切还是那般模糊。
“贺大人,这银甲军来势凶猛,锐不可当,我们得想想办法……”阿于陵走过来,满脸严肃,“你的那些奇门之阵是不是可以派上用场了。这无涯岭是我大宣东南方的一道屏障,无涯岭若失守,则我大宣危矣。”
贺琏静静听着他的话,半晌方才清冷一笑,点头道:“好。”
而后他轻轻闭上眼睛,嘴角掠过的笑意却凄冷而妖冶。
“夙瑶……”轻轻念叨一声,身旁没人听得到,只当他是在想法子。“我看到她了,也看到了她的孩子,我知道,从我看到孩子的那一刻,我就输了。”
尽管大宣军暗中练兵多时,然相对而言实战经验毕竟不够,与身经百战的银甲军对战,终究还是吃了大亏,一战下来,全军损伤惨重,只得暂时退回城内再想办法。
银甲军在无涯岭城外五里处扎营,午时,军中已经按着冉嵘的吩咐传话给了彭州,让他们转移过来,到了晚间,营帐已经悉数搭好。
对于今天这一战,众人皆道爽哉,杀得大宣军队人仰马翻。
就在众人正商议明天的作战计划时,青冉匆匆进了营帐,手中捏着一张字条,神色担忧地交到苏夜涵手中。
“小姐起床之后去看了杜老,要为杜老施针,命我去取药箱,可是我回来之后小姐就不见了,桌上留下了这张字条。”
字条上是潇洒起舞的八个字:会见故人,三日而归。
这北疆,她能会见的故人不过几人,而能请得动她、让她自愿离开的就更加少之又少,唯一的可能便是那个能解杜远体内莫邪之毒的人,琅峫。
沉吟良久,他抬起头,声音平稳道:“终将若无事,便早早歇息,明日攻城,势必要拿下无涯岭。”
“末将领命!”
齐齐一应之中,众人的目光不由得移向苏夜涵手中的字条,见苏夜涵冷眼扫来,连忙低下头去,匆匆离开。
苏夜洵和苏夜泽却留在原地未动,担忧道:“七哥,衣凰她……”
“无碍。”他微微眯起眼睛,“琅峫不会为难她,她也能保护好自己。”
“可是……”苏夜泽还想说什么,却被苏夜洵一把拉住,“琅峫算得上是个君子,否则今日他大可偷袭彭州。然衣凰既然能有机会留下字条,想必走时也未曾受勉强,他既是能以礼相待与衣凰,就断然不会为难了衣凰。”
说罢,与苏夜涵相视一眼,点点头致意,拉着苏夜泽一道出了营帐。
如苏夜洵所言,琅峫是个君子,所以他没有为难衣凰,而是将衣凰好吃好喝地供着。
甫一进了营帐,衣凰便知这是琅峫提前为她准备好的,他知她素来不喜花哨凌乱,是以这营帐布置得也是清简素雅,一阵若有若无的清香飘荡开来,沁人心脾。
“郡主先好生歇息,有什么事可以叫一声,外面有人。”
“有劳副将。”衣凰冲他淡淡一笑,挥手示意他退下。
她倒是真的累的,这段时间一直在赶路,没能好好休息。既然现在没什么事,那就好好睡上一觉作罢,此行有无结果只能看三天之后。
许是累极了,她刚一躺下没多久便入睡,睡梦中隐约听到一阵鼓乐之声,这一醒顿然又睡意全无。
走到外面看了看,饭菜都已经摆好,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正端着一盏茶水缓缓走来,一见衣凰便甜甜一笑,道:“姐姐醒啦。”
衣凰回以一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道:“我叫琅璃。”
“琉璃的璃?”
“嗯。”
“琅璃……”衣凰将这名字反复念叨几遍,问道:“琅峫是你什么人?”
琅璃先是一惊,继而嘻嘻一笑,道:“姐姐果然都是直呼王的名字,之前我还不信呢。王是我救命恩人,我们部落被人追杀,我与族人走散了,是王救了我,把我当做妹妹一样照顾。”
说话间她把饭菜推到衣凰面前,道:“饿了吧?姐姐快些吃点东西。”
盛情难却,衣凰不想看这小姑娘失望,便端起碗吃了两口,外面的鼓乐之声越来越大,衣凰不由拧了拧眉,道:“何人在奏乐?”
琅璃撇撇嘴道:“是王,王在与突厥勇士门举行晚宴。”
“晚宴?”衣凰疑惑一声,“那你为何不去?”
琅璃摇摇头道:“我不喜欢她们。”
“谁?”
“王身边的那些女人,她们说话做事都很娇气,每次都故意给王灌酒,还要从王那里拿走钱财。”
衣凰不由轻呵一声,感觉有些意思,皱皱眉道:“她们长得不漂亮吗?”
琅璃想了想道:“她们想得像狐狸。”
“噗嗤……”衣凰差点将嘴里的饭菜全都喷了出来,擦擦嘴笑道:“你们琅峫王知不知道你是这么说他们的?”
“嗯。”琅璃用力点点头,“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那些女人爱他的钱财他也知道,可是他不愿说明。他说过,会带一个不像狐狸的女人回来让我看一看,他还说,这个女人比狐狸还狡猾,可是这个女人也比那些所有人都漂亮。”
衣凰低下头去,琅峫口中那个比狐狸还狡猾的女人看来就是她了。
见衣凰不出声,琅璃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姐姐在想什么?”
衣凰随后应道:“我在想,那些女人究竟长什么样,你为什么会这么不喜欢她们。”
琅璃问道:“姐姐想知道?”
“嗯。”
琅璃狡黠一笑道:“跟我来,我带你去看她们。”
可汗大帐,两边是盘腿而坐的突厥将领,他们身后是乐师,琅峫正上座,左右各有一名打扮妖魅的女子,像直不起腰的藤蔓一样依附在琅峫身上,琅峫的脸上挂着笑容,只是那笑容冷得不着边际,亦不漏痕迹。
最中间,几名身着异族服饰的女子正在随着乐声起舞,纤细腰肢轻轻摆动,在座的男人个个目光紧盯着她们,一放不放,中途有人上来为他们添酒,他们都不曾察觉。
琅峫微微闭着的眼睛随着缓缓靠近的脚步声而睁开,他看了眼前添酒之人,不由脸色一沉,道:“你怎么来这儿了?”
说话间他将身边的两名女子推到了一边。
琅璃嘻嘻一笑,道:“来看看王。”
琅峫凝眉道:“她呢?”
琅璃拉下脸,道:“心情不好,只吃了几口饭,便躺下了。”
“是吗?”琅峫轻轻嘀咕一声,突然一抬手,指向一旁端着酒壶站在一旁的女子,道:“你——”
“王。”女子垂首轻声应着。
琅峫向她勾勾手指,道:“过来,为本汗添酒。”
琅璃一惊,想要阻止已来不及,那女子不紧不慢走上前来,接过琅璃手中的酒壶将琅峫手中的酒杯添满,突然手一抖,一壶酒差点尽数洒在琅峫的衣物上。
“呀……”琅璃不由一声惊叫。
“王息怒。”女子见状,连忙俯下身,声音中却听不出一丝颤抖与惊慌。
琅峫全然没有在乎自己被淋湿的衣物,冷魅一笑,道:“无碍,只要你伺候得本汗开心,本汗决然不会为难你,众人皆知,本汗最会怜香惜玉。”
“哈哈……”帐内一众将士皆放声大笑,笑声之中意味深藏,唯独托和也一眼略有些疑惑地盯着那添酒的女子,只觉有些熟悉。
琅峫不顾众人,一直垂首看着眼前的女子,突然伸出手欲要勾起她的下巴,道:“何故一直低着头?抬起头来让本汗瞧……”
“啊——”他话未说完,突然听得琅璃大叫一声“老鼠啊”,继而跳了起来。闻声,方才依偎在琅峫身边的女子和中间起舞的女子都吃了一惊,叫出声。
“无碍,本汗护你。”琅峫却紧紧抓着那女子的手腕不放。
琅璃见了不由得一急,突然一甩手,又叫道:“啊——蛇啊——”
琅峫瞥了她一眼,颇有些无奈,正欲呵斥她,突然只听一名将领跳起来,叫道:“真的有蛇!”
这一喊,帐内顿然一片混乱,好多人都发现自己的身边有蛇游过,虽然都是很小的蛇,然而这突然的出现还是让他们大吃一惊,纷纷跳起来躲避。
趁乱间,琅峫只觉自己手中抓着的那只手臂一滑,挣脱了他的钳制,被琅璃拉着混在人群中向外奔去。琅峫倒也不恼,嘴角掠过一丝玩味笑意。
“哈哈……”衣凰的营帐内,琅璃拉着身边女子的手,笑得前俯后仰,边笑边道:“姐姐,你有没有看到王的那张脸?都快给气成绿色了,哈哈……”
衣凰也忍不住笑出声,点点头道:“可不是嘛,没想到琅峫王还有这样的一面……”
“哪样的一面?”就在两人笑得花枝乱颤之时,门帘突然被人撩起,一道英挺的身影大步走了进来。
琅璃一见顿然一惊,张开手臂拦在衣凰面前,道:“王,你……你怎么来了?”
琅峫目光一直紧紧盯在衣凰身上,道:“本王来看看这位姑娘睡得可好。”说罢,他一把抓住衣凰的手臂,轻轻捏了捏道:“怎么看着有些眼熟……”
“哎呦!”琅璃跺了跺脚,道:“王,你别生气嘛,刚才……”
“刚才可是这位姑娘给本汗添酒?”
“王!”琅璃一把拉过琅峫,挡在二人中间,道:“你不要怪罪这个姐姐,是我出的主意,是我要去的。”
琅峫有些哭笑不得,无奈道:“你带她去那做什么?”
“我……我带她去看那些长得像狐狸的女人。”琅璃说着踮起脚尖,昂着头道:“所以,如果王真的要罚,那就罚我一个人好了,什么惩罚我都愿意接受。”
“是吗?”琅峫嘴角突然划过一道诡异邪魅的笑容,话虽是对琅璃说的,眼神却直直盯在衣凰身上,“我只怕并非所有惩罚都是你能承受得了的。”
“为什么?”琅璃茫然地看了看琅峫,琅峫但笑不语,衣凰一伸手将琅璃拉倒自己身边,道:“因为这个人是禽兽,禽兽会咬人。”
琅峫俊眉陡然一蹙,道:“你在说我坏话?”
眼看着他渐渐逼近,琅璃一把拉起衣凰就往外跑,边跑边喊道:“快跑啊,禽兽要来咬人啦……”
丢下琅峫一个人怔怔地站在营帐里,看着二人离去的背影,又好气又好笑,“禽兽?我何时就变成了禽兽?”
突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他抬脚出了营帐,追着二人去了。
春夏交接之时,已是满地翠绿,绿草如茵,一眼望去无边无际。
琅璃紧紧拉着衣凰的手,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草地上,边走边道:“我就是想不明白,王有什么好的,为什么那么多女人喜欢他?”
衣凰不由抬头看了一眼走开去打水的琅峫,走出了突厥大营,他的身上倒是没有了琅峫王的架子,尤其是对待琅璃时,态度出奇地和气,任由琅璃使性子撒娇,要吃果子他就去摘果子,要喝水他就去打水,衣凰倒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琅峫。
“喜欢一个人,跟他好坏根本没有关系。”衣凰说着低头看了琅璃一眼,借过月光可见她的小脸上满是不解与不开心。
撇了撇嘴,琅璃道:“一个坏人,为什么还会有人会喜欢他?”
衣凰笑道:“那要看他是对谁坏,怎么个坏法。这世上再坏的人,也有他自己心疼、喜爱、在乎的人,他会为那个人做任何事,付出一切,在他在乎的那个人眼里,他就不是坏人了。”
琅璃似懂非懂,问道:“那姐姐,你有喜欢的人吗?”
衣凰干脆答道:“有啊。”
琅璃顿然两眼放光,问道:“他是谁啊?”
“他……”衣凰想了想道:“他有一张胖嘟嘟的小脸儿,有一双肉肉的小手和小脚,还有一双清澈碧眸,不开心的时候就会跟我哭闹跟我撒娇……”
她说着突然抬手指了指琅峫,道:“就像你对他一样。”
“啊……”琅璃一脸的不情愿,把脸拉得长长的,小声嘀咕道:“我才不喜欢他,他是个坏人,是个会咬人的禽兽……”
声音越来越低,后面的话衣凰已经听不到,只听她一个人碎碎念着,一直念到琅峫取水回来。
他把水壶递到琅璃面前,道:“给,你要的水,喝吧。”
不想琅璃一把推开琅峫的手,道:“才不要喝。”说罢抬脚跑开了。
“哎,又怎么了?”琅峫莫名其妙地看着突然发脾气的大小姐,不解地问衣凰道:“你们刚刚说了什么?她这是怎么了?”
衣凰神秘一笑,道:“这个你得亲自问她才行。”
琅峫无奈地摇摇头,恨恨道:“我怎么就摊上了你这么个麻烦精?”嘴上虽这么说着,脚已经迈开步子追了上去。
看着那两道一高一矮的身影在月下追逐奔跑,四下里一片宁静,只有他们的嬉笑打闹之声,衣凰只觉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这样的安宁。
抬起头,看向空中,她好像看到不远处有一个人如她一般正看着这空中圆月,心中所想,也如她一样,是彼此。
玄凛,等我。
衣凰,我等你平安归来。
往回走时,已然将近夜半时分。
琅璃许是玩得太累了,已经伏在琅峫的背上睡着了,衣凰取下琅峫给她的外套给琅璃披上,三人脚步轻缓,披星戴月而归。
“我收留琅璃的时候,她还只是个六岁的孩子,这一转眼就已经十三岁了。”琅峫说着挑眉一笑,缓缓对衣凰道:“那时父王还在,我突厥的商队路过琅璃的部落时被他们劫杀,父皇一怒之下命我和琅轩领兵前去灭了她的部落,那时候琅璃在外面捉蝴蝶,穿得花花绿绿的,自己就像个蝴蝶。我知道她就是那个部落的,可是不知为何,我却没法对她下手。这个孩子她就像一份良知,我总觉得我若杀了她,有可能就是泯灭了自己的良知,我做不到。所以我便悄悄点了她的睡穴,将她藏匿起来,然后悄悄带回了我的府中。我告诉她她的部落迁徙了,丢下了她,是我将她带回来,为了掩人耳目,我给她改名琅璃,如此,便没有热怀疑。她至今都不知道自己的父母已经被杀,好在她与别的孩子不同,并没有终日吵闹着要见她的父母,如此跟在我身边,一待就是七年……”
七年时间,他都是这般如兄如父地照顾着她,她的父母是被阿史那氏所杀,他能做的就是照顾好她,免她今后的颠沛流离之苦。
衣凰下意识地看了琅璃一眼,又看了看琅峫,失笑道:“没想到铁面将军也有柔情的一面,你待她定是宠溺有佳,否则她也不会在你面前那么放肆。”
琅峫无奈道:“我现在最恨的就是以前待她太好了,才把她养成这般刁钻野蛮的脾气。这丫头从小就特别聪明,最擅长的就是唤虫引蛇,你没见那些女人一见她出现就如同见到恶魔一样?在府中,她见谁不顺眼,不是在人家碗里放虫子就是在人家床上放条蛇,府里上下经常被她搅得人仰马翻。”
衣凰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道:“世间万物相生相克,我瞧你与这琅璃就是一物降一物。”
琅峫也忍不住轻笑,表情虽无奈,可衣凰看得到他眼底满满的都是笑意。
豁然间,她觉得自己之前这些年根本就没有认清琅峫。这世上即便是十恶不赦之人,也有良知、有他柔情的一面,你看不到,只是因为还没有遇到那个能让他心甘情愿露出他的柔情、他的良知之人。
而这个叫琅璃的女孩,也许就是琅峫的良知所在。
这两天突厥军打探来的有关银甲军与大宣军之间的战况,琅峫显然无心瞒她,悉数据实相告。大宣军不敌银甲军节节败退,从各处调来的援军也未能支撑太久。
大宣本就是小国,与天朝和突厥大不同,根本不可能随手一召就能召来十万将士相助,之前他们在兹洛城与天朝军对战,损失就很惨重,而今兵马严重不足,即便要临时抓丁充数,也来不及了。
眼下大宣国内已是纷乱一片,百姓四下奔走逃亡,眼看着无涯岭已经变成一座空城。
大宣王与阿于陵心中皆困惑,此一行从兹洛城回来,大宣军的士气与战斗力大不如前,一时却又找不到原因,最重要的是,他也没有时间去找原因。
从芒种那一日开始,银甲军接连三日每天凌晨时分攻城,誓要拿下无涯岭,城中守将已是身心俱疲,只凭着最后一口气撑着。
大宣王阿于藏锋领着一队人马在城里转了一圈,竟是连一个人影都没见着,目所及处,皆是残垣断壁、打坏的用具以及溃烂的食物。
“王……”迎面,一名小兵边跑边喊着,阿于藏锋一见心中依然明了,冷声道:“他们又来了?”
“正是,而且这一次攻势远比前两日还要凶猛,我们……我们根本挡不住……”
他话未说完,阿于藏锋便一夹马腹,直奔着城门而去。
阿于陵与贺琏皆站在城墙上,看着出城的将士一个个倒在银甲军的马蹄之下,心中不由又急又恼。
身边一小将焦急道:“圣王,照银甲军这般攻势,我们很难撑得过今天,何不尽快离去?这无涯岭不要也罢。”
“不可!”阿于陵怒道,“无涯岭是我大宣东南方的屏障,若失了无涯岭,则接下来一连数城皆难保,保不住这些,我大宣国便不复存在!”
“可是,圣王……”
话音未落,阿于陵手中长剑已经穿体而过,怒道:“谁人再敢提弃城,便是同等下场!”
“父王。”阿于藏锋刚刚到城墙上便见那人倒下,担忧地看了阿于陵一眼,道:“现在我们正是缺人之时,父王怎可杀他?”
阿于陵冷声道:“劝我弃城者、降者,皆是叛逆!”
阿于藏锋心中有怨气,却又不知从何发泄。眼看着自己的将士死伤无数,心中恨意越来越浓,转身问贺琏道:“大人,难道就没有其他的办法了吗?”
贺琏脸色深沉,道:“不是没有办法,而是我们的办法他们皆有破解的法子。银甲军中,属冉嵘和祈卯攻城作战最有经验,而夏长空则是章州夏家后人,夏家三代守卫章州,使章州有铁墙章州之称,换言之,现在不管我们用什么方法,一来他们都能猜中,二来,他们都有破解的法子。若当真要与他们硬碰硬,无异于以卵击石。”
阿于藏锋眉峰一紧,“大人的意思是……”
贺琏一脸淡然,沉声道:“败局已定。”
一言出,阿于陵和阿于藏锋皆紧紧皱起眉头,相识良久,拳头握得咯咯作响。
贺琏又道:“也许从一开始就选择错了,我们只要想办法挑起天朝和突厥之间的战争,而后在一旁静静看着,便什么事都不会有,而今既然让苏夜涵知道了这其中的秘密,知道了大宣和九陵朝的秘密,以他的做事风格就必然会一杀到底,以振国威。”
阿于藏锋脸色沉冷,道:“已经发生的事情,大人就不必再提,不管怎么说,这些都已经回不去。大人尽管说,接下来我们大宣生路何在?”
贺琏看了阿于陵一眼,道:“在你们父子手中。”
二人一愣,不解地看着他。贺琏继续道:“败局既已定,那就该想想怎样将损伤减到最小。眼下,大宣国内百姓流离失所,死的死逃的逃,百姓民不聊生,怨声载道,你们可知从大宣出去的百姓投入天朝边城,苏夜涵是如何处置?”
“如何?”
“收。”
阿于藏锋脸色一变,深深吸气,道:“我明白了。大人的意思是,现在我们大宣国的百姓已经不愿再忠诚于自己的王,而是宁愿相信别人,只因为这个人能给他们带来安定的生活。”
贺琏点点头道:“自古以来就是如此,百姓要的只是安宁的生活,那谁为君谁为王,与他们都没有太大的关系。你们若是不想看到整个大宣国都变成像无涯岭这样,那就该想想放手了。如此,可以保住大宣国,保住这里的百姓,又可保住你二人的性命。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圣王应该比谁都更懂这个道理。”
阿于陵惊道:“你的意思是,要我和锋儿弃城而逃?”
“不是逃,是自保。”贺琏说着太息一声,冷笑道:“而今我与你父子二人在同一条船上,只有救得了你们我才能救自己。这里就算日后归天朝、归突厥所有,但是百姓终究还是大宣的百姓,等这苦难一过,他们终究还是会记起大宣的好。再者,不管是天朝还是突厥最终拿下了大宣,另一方都绝不会坐视不理,不想分这一杯羹,于无形间便给他们下了一道坎儿。”
阿于藏锋细细一想,只觉所言有理,只要活着就有希望,留这一条命,不怕日后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想到此,他不由想阿于陵望去,见他面上尚有一丝犹豫,便道:“父王,事不宜迟,我们越早拿主意,伤亡就越小。”
阿于陵站在城墙上,看着将士伤亡惨重,心中悲愤不已却又无可奈何。
蓦地,他一把扯下一枚小旗狠狠扔在地上,长叹一声,“罢了!便遂了他的愿去!”
城外的大宣军却是不知城内的状况,仍在拼死抵抗,他们想为大宣国做最后一搏。而身后城墙上的守兵却已经陆陆续续散去。
不过一个时辰,城外的大宣军便被斩杀殆尽,只余百十来人。
突然一道沉喝:“住手——”
回身看去,却是冉嵘和祈卯策马上前来,他这一喝,不仅银甲军住了手,那些大宣军也停住了抵抗,恍然看着眼前数十万大军。
只见冉嵘和祈卯定定地看了空无一人的城墙半晌,回身招了招手,绍元杨策马上前来,问道:“二位将军,何事?”
冉嵘不言,伸手指了指城墙。绍元杨只看了一眼,脸色便陡然一变,下意识道:“人不见了!”
三人相视一眼,而后点点头,只见绍元杨对着身后的一众未着盔甲的将士招招手,做了几个简单的手势,立刻有一行二十来人上前来,连番跃身而起,后面的人紧跟着而上,踩着下面的人,向上跃起,上了城墙。
那幸存下来的百十名大宣军见此情形,已然吓白了脸,不由得丢下了手中兵刃,缓缓聚成一团。
片刻之后,只听“吱呀”一声,无涯岭城门大开!
半个时辰之后,银甲军全部开入城中,全城搜索。城内已无活着的将士,余下之人非死即残,惨不忍睹。
眼看着搜遍全城都不见一个人影,苏夜涵等人不由渐渐沉了脸色。
“皇上,阿于陵和阿于藏锋定是弃城逃了。”
眼下众人齐聚一处,纷纷面露疑色,苏夜涵道:“大宣军情况不对。”
冉嵘道:“皇上也感觉到了?”
继而众人相视一眼,显然,他们都感觉到了,冉嵘道:“这几日大宣军军阵涣散混乱,不知是不适应新的阵法,还是根本不知这阵该怎么布,一上战场便乱了套,像无头苍蝇,只有挨打的份儿。”
苏夜泽道:“没错,他们根本没有一点在兹洛城外那时的气势,实在是怪异。莫不是,他们早就想好了要弃城,所以没有心思打仗?”
苏夜涵摇摇头道:“不,这其中的蹊跷不在将士,而在指挥布阵之人。”
众人齐齐一怔,道:“贺琏?”
何子和邵寅策马而来,禀道:“城中四下里都已经搜遍了,按着大宣军的人数来算,这一次随阿于陵活着离开的大小姐约有千人,是他的亲兵。”
“千人……”苏夜涵轻轻念叨一声,突然他似乎闻到一阵特殊的味道,顺着那味道寻去,最终在一支树干上发现了被扯坏的衣服一角,而那香味便是从这上面散发出来。
蓦地,他挑起俊眉,嘴角勾出一记冷笑,道:“元杨,带上七星军随朕走一趟。”
绍元杨问道:“去哪?”
“去找阿于父子和贺琏。”说罢他把手中衣角用力攥紧,向着香味儿飘来的方向看去。
冉嵘几人诧异地相视一眼,苏夜洵沉声道:“追杀千人,无须皇上亲自动手,为防有诈,便让臣替皇上走这一趟。”
“正是,皇上……”
“无须。”苏夜涵断然回绝,轻笑道:“朕与衣凰约好了,三天时间,拿下无涯岭,解决阿于父子和贺琏,而今正是第三日,朕要亲自前去。”
众人不由得愣了一愣,他何时与皇后娘娘见面约了此事?皇后娘娘不是三天前就已经……
冉嵘几人回神,相视一笑,不再多言。
三天时间,不过转瞬间。
有时候他会想,如果他和衣凰不是天朝和突厥这般对立的关系,如果他们仅仅都只是普通人,即便他们今生做不了夫妻,也一定会成为至交,毕竟那般心照不宣不是任何人都能做得到的。
这三天,衣凰只字未提解药一事,只是陪着琅璃耍闹,陪着他谈心,不谈天下之事,不谈朝国之争,之谈各自年幼时的往事、趣事、今生之憾事。
入夜之后的北疆,安宁沉寂。
琅峫静静坐在床边的地上,手执一壶酒仰头饮下,酒水洒了一身他却浑然不觉。
唯一能感觉到的,之后仰头闭眼的瞬间,心底骤然涌起的疼痛疯狂地充斥在胸前,他知道,这一别之后,只怕今生再无相见之时,便是相见,也只会是仇敌。
下午,突厥军营已经收到消息,无涯岭城破。
苏夜涵他做到了,果如预料之中。
便也意味着,接下来就是突厥和天朝之战。
微微侧身看了一眼榻上已安睡之人,侧颜依旧美丽如初,却可见她饱受苦难与折磨,琅峫感觉心疼又好笑。
她给了他什么?
相伴,理解,坦诚,以及信任。
琅峫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可以再一次和衣凰坐在一起把酒言欢,一如多年前在并州城外的那晚,也是第九天晚上,他们仰头饮酒,相谈甚欢。一切好像又回到了原点,回归当初。
可是,他们这些故事的人却再也回不去了。
“这个女人真是好大的胆子。”看着熟睡中的衣凰,琅峫一阵无奈苦笑,一伸腿就碰到地上的酒壶,发出“叮叮咚咚”的声响。
他勉强爬起来坐到床边,看着那张曾经折磨自己到死的面容,心中暗暗苦笑。
“你放心,杜远的毒已解,再无性命之忧。可是我救他,却并不是为了他,我只想杀他。但是他救了你,他傻傻的用自己的命去救你,所以我救他……”他说着沉沉一叹,笑了笑道:“他以为他用溶有莫邪之毒的血入药就能救你,只可惜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的血最多只能压制毒性却不能清除,必须要用施毒之人的血才可以,换言之……这个世上只有我能解你的毒……我本以为,这样就可以把你束缚在我身边,那样,就算每天都要以血为你入药,也不是问题……可是这些你却并不在乎,你宁愿忍受着毒性的折磨,也不远在我身边多待一天,你明知孕育便是无忧之毒反噬的绝佳之机,却依旧毫不犹豫为他生儿育女……”
如此,他就只能认输,毕竟,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死,他舍不得。
遇到衣凰之前,他总认为得不到的东西就该毁掉,可是遇上衣凰之后,这个人在他心里扎根之后,他才知道,原来毁灭并不是最终去处。
所以,他一直在等,等她出现,等她来找他。只要她来,只要她开口,他就一定为她解毒,不要她做任何事。
“王……”
琅峫眼底方才的迷离之色顿然一扫而空,神色一正,道:“进来。”
托和也撩起门帘,端着一只药碗缓缓走进帐内,琅峫接过药碗,道:“你回去歇着吧。”
“王……”托和也不由欲言又止,琅峫看了他一言,问道:“还有何事?”
托和也皱眉道:“王这般为她,可她却并不知晓,自然也不会念王的恩情,王这么做又是何必?”
琅峫轻笑一声,道:“她说的没错,这世间再怎么十恶不赦之人,也有自己心疼之人,有自己的良知,我承认琅璃是我的良知,而衣凰,便是我心疼之人。你明白吗?”
托和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站了片刻,转身大步离开了营帐。
琅峫嘴角始终挂着一抹清浅笑意,他将衣凰的头扶起一点,轻声道:“衣凰,醒醒,把药喝了再睡。喝了这解酒汤,你就不会难受了……”
衣凰大醉,睡得昏昏沉沉,也不知有没有听到琅峫的话,反正那汤药入口之后她便咽了下去。
看着空掉的药碗,琅峫终于松了一口气,小声道:“睡吧,明早起来,一切就都恢复原样了。”
言罢,他俯下身,贴近衣凰的脸看了片刻,在她额上浅浅一吻,而后起身,缓缓走出了营帐……
慕衣凰,明日一别后,希望我们今生,不再相见!
……
阿于藏锋一行人赶路速度倒是不慢,加之在大宣地界他们走起来轻车熟路,马不停蹄地赶路,到第二天早上,已经走出百十里路。
只是人畜皆要休息,要进水食,只得寻个偏僻的地方停下来。
阿于陵心中始终有疙瘩,这本急行奔走,无异于是拼死逃命,心中羞愧万分,竟是一点东西也吃不下,只稍稍喝了点水。
然而,就在他们稍作休息、计划接下来的行军计划之时,斥候匆匆追了上来。
“王,不好了,后面的人追上来了!”
众人大吃一惊,阿于藏锋沉声问道:“来了多少人?”
那人想了想道:“约四百来人,距这里约二十里路。”
阿于藏锋脸色顿然一变,道:“遭了,是七星军!”他说着将目光移向赫连,道:“他们个个都可以一敌百,七星军若追上来,我们定不是他们的对手。”
贺琏会意道:“那几只能尽力托住他们了。”
说罢,他们看向身后的千名亲兵。
不到一刻钟时间,阿于藏锋三人已经领着百名最好的亲兵上路,个个都是骑行好手,赶路的速度比之方才又快了很多。
阿于藏锋害死有些不放心,问贺琏道:“贺大人,能否确保那个阵能截住七星军?”
贺琏沉沉一笑,道:“就算阵法截不住,那里还有九百命英勇善战的大宣将士,拦不住他们也会让他们死伤一片。”
阿于陵冷笑一声道:“此次大人若是能助我们脱险,我父子二人定会重谢大人。”
贺琏却只淡淡一笑,并未说话。
身后苏夜涵亲领七星军正急速追来,他终于没能拗得过苏夜泽,留下冉嵘和祈卯在城中整顿军马,苏氏三兄弟齐齐随行赶来。
“吁……”前方众人突然喝马停下,诧异地看着眼前,所有人皆面露惊疑之色——
前方五丈远处,大宣将士死伤一片,粗略一算约有八九百人,显然是自相残杀而死,个个死前皆面露惊恐之色。
苏夜涵俊眉蹙起一峰,四下里看了看,夏长空大吃一惊,看向苏夜涵道:“皇上,这是……”
苏夜涵淡淡道:“伏羲九星阵。”
却正是那年他在登州伤了琅轩、救下夏长空时所用的阵法。
夏长空下马粗略检查了一番,道:“尸体还是热的,他们还没有走远。”
“看来,这是有人故意为之。”苏夜涵说着掏出怀里的衣角看了一眼,沉声喝道:“追!”
“驾——”
“衣凰你慢点,别伤了自己!”琅峫一边挥鞭喝马一边担忧地看着旁边的那匹马,可是策马之人却丝毫没有慢下来的意思。
今日一早得知阿于父子与贺琏一并逃走了,衣凰便一刻也多待不得,即刻按着他们探得的路线,策马追去。
她不能让贺琏就这么逃了,他还欠她很多条命!
“我没事。”此时此刻她已经顾不得太多,扬手又一鞭抽下,马儿跑得不由更快。
绝不能就这么放过贺琏,她不能,苏夜涵也不能。
虽然从千人减到了百人,然大宣军很少外出征战,行军速度自然也比不上专门挑选出来的七星军坐骑。不过半个时辰之后,七星军便追上了阿于陵,可军中却并不见阿于藏锋。
“阿于陵,你逃不了的。”苏夜洵策马上前,沉冷目光锁紧阿于陵,看着这个他曾经喊了一年“老师”的人,再见面时在这样的境况,苏夜洵不由得嘲讽一笑,笑自己险些认贼为师。“你欠我两条命条命,今日我要索回。”
阿于陵朗声一笑,他自是明白苏夜洵所说是洛王妃与裴裘鲁。“我欠你的何值一条命?我大宣军杀你多少将士,你天朝军又杀我多少将士,只怕你早已算不清了吧。”
苏夜涵眉角微微一动,道:“能算得清,只要你一条命,这些就全都抵消了。”
阿于陵不由得一怔,道:“说来也是,归根结底你们想要的不过就我这一条命。好,既然你们那么想要,我便给你!”
“那我们就不客气了!”苏夜泽说罢顿然跃身上前,腰间长剑出鞘,直直刺向阿于陵。
突然只听得身后军中传来一道女子的沉喝声:“住手!”
众人齐齐一惊,循声望去,只见一名身着七星军黑色轻装的男子策马上前来,见她眉清目秀,肤白胜雪,竟是个女扮男装的女人!
“玄音?”
“月妃娘娘?”
就在他们怔愕之时,玄音从马背上翻身跃下,挡在苏夜涵几人与阿于陵中间,对上苏夜涵冷冽眸光,她心下又惊又怕,可是却不愿让开。
“我知道……我知道我父亲他罪孽深重,我不求你放过他,我只求你留他一命,因他而死的那些人就由我来恕罪,我代父受死!”
苏夜涵冷声喝道:“你若还是玄音,那便退下。”
简单的一句话,将玄音的心打入谷底。她了解他的脾气,他若不想她代阿于陵受死,那就绝不可能。
她用力摇了摇头,泪如雨下,“我是玄音,可我也是阿于那月,现在你要杀的人是我父亲,我怎能不闻不问?”
“月儿……”阿于陵看着扮成男装的玄音,看得出来她比去年见到她时,更加消瘦,不由得一阵心疼。“你听话,这事与你无关,你什么事都不知道,他们要杀的人是我……”
“父王……”玄音回身看了他一眼,只一眼,这数月来的埋怨与懊恼便全都消散去了。父女分别十六年,再相见,却是这样的情景。“您是我父王,怎会与我无关?”
说罢,她面向苏夜涵,沉默片刻,继而“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我求你……我愿代父受死……”
这是她对他的第三跪,一跪求援兵,二跪谢相援,三跪请受死。而她与苏夜涵这十余年的交情,在这三跪之后,便也统统消散了。
苏夜涵翻身下马,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扶起,冷声问道:“如此说来,你今日是要以大宣皓月公主的身份与我见面?”
玄音直接迎上他的目光,点点头道:“没错。”
“好。”苏夜涵沉喝一声,道:“来人,把她拿下!”
“是!”
苏夜涵背过身,不去看她绝望的眼神。
今时今日,她不是玄音,他也不是玄凛,他是天朝的嘉煜帝,他要给他的臣民、他的百姓一个交代。
阿于陵一见,不由恼怒。那日在清宁宫,他未能救他的女儿,她又怎能再一次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儿受人欺负?
“放开月儿!”只听他低吼一声,手中暗器骤然出手,绍元杨几人一见,虽反应及时,却不及替苏夜涵拦下那暗器。
玄音一惊,喝道:“小心!”一把推开抓着她的那两人,张开手臂拦在苏夜涵面前,继而闷哼一声,身体似一朵云,软软跌进苏夜涵怀中。
“玄音!”苏夜涵一惊,低头看去,却见她身上并没有见到伤口,可玄音的神色却是痛苦至极。片刻之后,胸前突然涌出大片殷红的血,根本止不住。
苏夜洵冷声道:“是雷珠!”
那是个手指甲大小的珠子,东西虽小,威力却大,弹入体内,初不见伤,待察觉之时它已经钻进你的五脏六腑,药石无医。
苏夜洵神色一怒,喝道:“拿下!”
苏夜涵俊眉一拧,“玄音,你……”
“玄凛……”这一次她没有喊他座主,没有喊他皇上,而是玄凛,这世上一共也只有寥寥数人这么喊他,“对不起……如果不是我,你就不会到大宣来,也就……不会发生这么多事……”
苏夜涵轻声道:“这事与你无关,怨不得你分毫。”
“不,有关……如果我没有求你出兵,这一切的一切就都不会发生……我只求你,求你饶他一命可好……”
看着她决绝却又期待的眼神,苏夜涵终是不忍心拒绝,点头道:“好,我答应你。”
“谢谢……”玄音神色稍稍一喜,可是她的血流得太快,她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与精力去向他盈盈一笑,“我以为……我这辈子都没有机会……再为你做事……好在,好在最后,我还能……为你做最后一件事……”
却是直到这时,阿于陵才回过神来,他杀了自己的女儿,不由仰头一声哀嚎:“月儿——”
刚刚走出不远的阿于藏锋听到这一声哀嚎,心知事情不妙,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反身折回,而他刚刚一回来,就看到余下的百名亲兵死的死,伤的伤,阿于陵已经被绍元杨制住,而玄音则静静地躺在一边,双眸紧闭,一动不动。
隐匿在路边茂密的草丛后面,苏夜涵一众人并没有看到他,所以他是最后的复仇者,他要取了苏夜涵的命,为他的妹妹、他的大宣国报仇!
“嗖——”
弩箭离弦,速度奇快,众人未及回神,那箭已至身前。
未射入体内,却被苏夜涵一把握在手中。
便也在此时,贺琏嘴角掠过一道邪冷笑容,手中一颗婴儿拳头般大小的珠子突然向空中一抛,大喝一声:“开——”
转瞬间,似是天地阴阳颠倒,万物倒生。
阵中之人只觉四周目所及处一片阴暗,天地混沌,挥刀砍向四周之物,却伤在己身,无论是挥拳去打还是抬脚去踢,拳脚皆落在自己身上。
“住手!”苏夜涵突然沉喝一声,“绝不可动这阵中的一草一物,甚至一沙一尘。”
苏夜洵神色严肃至极,问道:“皇上,这是……”
“这是……这是七星玲珑阵!”一见眼前之阵,衣凰顿然变色,脸色苍白至极,顾不得自己方才一路急行奔波,跃身就要上前。
“站住!”琅峫对阵型略有研究,他虽不识得眼前之阵,却看得出此阵非同寻常,威力亦不可估量。“你这样冒冒失闯上去,只会赔上自己的命。”
衣凰岂会不知,可是心中却万分担忧,沉声道:“没想到……没想到贺琏竟能发动连这七星玲珑阵,他这分明就是为玄凛准备的。”
琅峫不解地看了她一眼,道:“那就奇了,之前大宣军连连溃败皆是他所导致,甚至那边死去的九百大宣军亦是被他所杀,可是为何……”
“我早说了,他并不是要帮助任何人夺这天下,他只是在找能助他灭苏氏天朝之人!”衣凰越想心中越愤怒,缓步从苏夜涵众人身后的草丛中走出,目怒看向贺琏,低声对琅峫道:“他早知寻常之阵根本困不住玄凛,也伤不了他,除非找到一个能将他困在里面,他便什么都做不了的阵,而这七星玲珑阵便是专克七星军、专克精通阵法之人,越是精通,被困其中便会死得越快,因为越是精通,就越会想更多的办法破阵,殊不知这七星玲珑阵中,万物颠倒,不管你做什么,最终都会伤在自己身上。”
琅峫惊了,道:“那这么说,这个阵便没有了破解之法?”
“有。”衣凰说着抬眼看向半空中那颗耀眼透明的珠子,问贺琏道:“你究竟从何处得到了这玲珑珠?”
贺琏淡淡一笑,道:“原来你认得,看来夙瑶也曾与你说过。这颗玲珑珠,便是夙瑶所给。”
衣凰脸色瞬间变得冷刻,笑道:“所以,你便用我娘亲给你的东西,去杀我的夫君。”
贺琏不言,垂眸道:“衣凰,不管你怎么说,不管你是要怎么杀我,这是我是任务和使命,也是我最后一次与苏氏为敌,今后,你的孩子、你的孙子、与你有关的苏氏子子孙孙,我皆不会再动一下。”
衣凰冷冷一笑道:“救不出玄凛,今日便是你我共同葬身之处。”
她说着看了一眼身侧的琅峫,道:“若是我死,你一定替我杀了这个人,不要让我等太久,我会在黄泉路上等着他,将他千刀万剐。”
言罢,她眸色顿然一沉,脸上神色决绝。
琅峫猜到她要做危险的事情,却不知是何事,正欲抓住她追问,却见她足下一点,直似一抹轻鸿掠去。
贺琏也看出了衣凰的用意,吃了一惊,喝道:“衣凰!”纵身上前就要阻拦,却是晚了一步,只抓住了衣凰的一只鞋子。
而那到素白身影凌空一跃,伸手向那颗正急速旋转发光的玲珑珠跃去,继而伸手将其揽入怀中,使出全身内力,硬是将它从正中间的光芒中拔了出来。
炫彩光芒骤然一暗,混沌天地打开,所有人都惊愕地看着突然变得正常的一切。
蓦地,只听头顶上方传来一道闷哼之声,那玲珑珠在她胸前急速一闪,继而爆开,光芒四射,灼遍她全身——
她说的,七星玲珑阵有破解的办法,便是寻一个人从外面破阵。这个人必须轻功极好,内力深厚,最重要的是,要能舍得自己的性命。七星玲珑阵一旦启动,玲珑珠便会不停转动,不会停下,直到阵里的人全都死去。若是破阵之人从外界强行破阵,必须以肉身将玲珑珠压住,停止它的转动,而玲珑珠也会爆开,里面所带煞气便悉数冲入破阵之人体内。
白色身影剧烈晃动了两下,而后急速下坠。
“衣凰!”苏夜涵惊喝一声,纵身跃上前一把接住从高空坠下的衣凰,脸上方才的镇定与冷漠豁然全都消失不见,有的只是惊惶、是害怕、是怔愕。
所有人齐齐下马,惊道:“娘娘!”
琅峫脚步顿然一滞,看着倒在苏夜涵怀里的衣凰,看着她原本白色的衣衫上渐渐印出的殷红鲜血,他顿然明白过来发生了何事。
“衣凰,看着我。”苏夜涵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放得平稳,抓住衣凰冰凉的手,“我是玄凛……”
“玄凛……”衣凰缓缓抬起手,轻轻抚上苏夜涵的脸庞,“你瘦了……”
苏夜涵心下狠狠一阵刺痛,缓声道:“你现在不要说话,杜老已经醒了,我这就带你回去……”
衣凰的脸上不见丝毫痛苦之色,她只是紧紧抓住苏夜涵,淡淡一笑,道:“玄凛,你答应过我的事情,可还记得?”
“我答应过你很多事情,等你治好伤,我们可以一个个比对……”说罢,他便要将衣凰抱起。
“不,我怕我等不到,你现在就说吧……”衣凰嘴角始终挂着一抹浅笑,“玄凛,你可还记得你说过的歌离谷?你答应过我……若有朝一日你放下手中权势,便……便与我一起隐匿谷中……你说,谷中很安宁很平静……你还说,会补我一个平凡的婚礼……”
苏夜涵瞪大眼睛,道:“我记得,我都记得……你醒来,我们一起去,你要去哪里,我都陪着你!”
闻言,衣凰忍不住咧嘴一笑,笑容苍凉凄冷,直到这一笑,她方觉身上有些疼痛,而这疼痛将她从约定的回忆之中拉了回来。
“三天,你做到了,我也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