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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人凤在天津听闻金家“出了事”,立刻就动身回了北京。北京这样大,她一时间也不知道上哪里找金玉郎去,只好硬着头皮,去了金宅。然而镇守金宅的二太太傲雪告诉她:他已经连着好些天没回来了,我也不清楚他去了哪里。
傲雪眼中的金玉郎如鬼似魅,段人凤对金玉郎却是怎看怎好,因着二人之间这一份说不出口的分歧,所以傲雪对段人凤没有好脸色,段人凤看傲雪也是个铁石心肠的恶毒娘们儿。她不信恶毒娘们儿会完全不知道金玉郎的下落,所以坐着不走;而傲雪一来是没心思待客,二来,她看这位客也不是正经东西,所以不得不振作精神打了一圈电话,最后误打误撞的找到了金玉郎。
放下电话回到段人凤面前,她默然片刻,末了想出了一句话来:“我看段小姐也算是玉郎的好朋友了,还请段小姐劝一劝玉郎,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作为二爷,也该负起责任来,旁的不会,去天津看看哥哥还不会么?”
段人凤一笑:“天津这么近,他不肯去,你可以去。”
傲雪心里一别扭——她顶恨自己这时不时的“一别扭”,就像她和金效坤真有什么不清楚似的,就像她做贼心虚似的。
“我倒是真愿意为这个家奔走奔走。”她告诉段人凤:“只是玉郎一点也不济事,我若一走,这个家又没人管了。”
段人凤听她满口都是假仁假义的大道理,提起金玉郎,是一句好话都没有,心里就来了气,恨不得将她一把捏死。幸而外头仆人小跑进来,报告道:“二太太,二爷回来了。”
金玉郎和段人凤一见面,都有“久别重逢”之感,别得太久了,以至于冷不丁的再相见,两人都有点不好意思。段人凤看他衣服穿得齐整利落,气色也好,一颗心就先放下了一大半,而金玉郎这些天原本是将段人凤忘怀了的,如今一看她的模样,他忽然发现她长得真俊秀,自己好像有阵子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了。对着段人凤直直的看了片刻,他走上前去,伸手在她的脸上摸了一下,看看她化没化妆——没化妆,没蹭下脂粉来,她就是天生的这么白净。
段人凤被他看得忍不住笑了:“干什么?不认识我了?”
金玉郎放下手,也笑了:“你怎么来了?”
“听说你家里出了事,我来看看你。”
“根本不用来看,出事也是大哥的事,和我没关系。”
旁边的傲雪一听这话,气得转身就走。金玉郎瞟了她一眼,然后望向段人凤,继续说道:“我这些天一直住在陆健儿家里,你放心,他会保护我,我安全得很。”
“怪不得不用我来看,原来你是有了新朋友了。”
金玉郎从来没听段人凤这么酸溜溜的说过话,心里竟是欢喜起来,仿佛她做了什么坏事,被他当场捉了住。食指一指她的鼻尖,他笑得嗤嗤的:“哎,你知道陆健儿是个男的吧?”
他一笑,段人凤忍不住也笑了,抬手攥住他的手往下一拉:“这和男女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要是没关系,你就白惦记我了,我也白高兴了。”
这话说完,段人凤没怎的,他自己却是一愣——错了,在段人凤面前,他不该是这么个甜言蜜语的形象,他应该是天真的,柔弱的,年少无知的,甚至是没有性别的。可他方才说的都是些什么话?那不是爱情电影里的台词吗?
错了错了,他想,这一定是太久不见段人凤的缘故,才让他犯了糊涂。这犯糊涂的感觉有点像迷路,以至于他望着段人凤,有那么一阵子,什么都没想,心头只是一片茫然。而段人凤迎着他的目光,也在暗暗咂摸着他方才那句话,乍一听见那句话,她还没觉怎的,可越是回味,她越要心跳加速,她也感觉金玉郎这话来得不寻常,不是他平时的口吻。
她记得他平时就是个实心眼的傻小子,说出十句话,有八句要冒傻气,所以她才会一听金家出事,就立刻启程赶回了北京。
不知道是谁先回过了神,一个扭头望向了别处,另一个也立刻清了清喉咙。金玉郎拉了拉段人凤的手:“别在这儿呆着了,咱们换个地方说话。我有好多话要对你说,你听了,就知道我为什么住在陆家了。”
段人凤随他走了出去,两人回了那处空置的段宅,宅子里有老仆人看管着,并不肮脏荒凉。金玉郎让仆人烧了炉子,然后和段人凤一起在沙发上坐下来。屋子里除了他们再无旁人,段人凤想起了自家哥哥——段人龙要是也在就好了,三个人,或许大家都能更自然些。
不过,不在也好。
金玉郎的腿挨着她的腿,隔着裤子,有触感,没温度。她转动眼珠,瞥了他一眼,他正目光炯炯的望着她,两只大黑眼睛,深不见底,黑得令人心悸。
“有洋炉子烘着,屋子过会儿就暖和了。”她没话找话。
金玉郎掀起衣角给她看:“我不冷,这衣服厚。”
她捻了捻衣角:“是厚。”
金玉郎忽然说道:“我自己报了仇。”
她抬了头:“什么?”
金玉郎向着她做了个深呼吸,像是极力要自我镇定下来:“我通过陆健儿,给我自己报了仇。金效坤这回逃不过去了,他完了。”
段人凤将整个上半身都转向了他:“说说。”
金玉郎望着她抿嘴笑,脑子里有两个声音在打架,一个声音是暴怒的,告诉他阴谋诡计不可泄露,让他火速闭嘴;另一个声音则是欢天喜地,催他快讲,因为这一手实在是干得挺漂亮,怎么忍得住不向段人凤炫耀炫耀?她又不是外人,她不是对他最好了吗?
两个声音吵作一团,而他忽然又茫然起来,忘了自己在她面前,应该是个什么样的人。只差一点点,他就要问出了声:“我是谁?”
幸而,脑海中的战役及时结束了,两个声音胜负已分,他舔了舔嘴唇,向她笑出了一口白牙:“你知道金效坤名下的那家报馆,得罪过霍督理吧?我略施小计,捣了个乱,让《万国时报》又犯了一次同样的错误,这回差点把霍督理气死。可是霍督理要是因为这点事,就去给金效坤定罪,又显得气量太小,也怕新闻界抗议,所以就给他换了个更严重的死罪。你猜是什么死罪?”
段人凤紧盯住了他:“不会是……走私烟土吧?”
金玉郎深深的一点头:“对了,你真聪明,就是走私烟土。所以金效坤这回逃不掉了,租界也保护不了他了。”
然后他眼巴巴的看着段人凤,等着她的夸奖。段人凤怔了一下子,心里是想到了段人龙——段人龙当然是和金效坤没关系,但段人龙和连毅有直接关系,而金效坤拐着弯的,也和连毅有关系。金效坤若是因为走私烟土被治了罪,那么连毅的烟土生意会不会因此受创?连毅受创倒也罢了,要紧的是千万别连累了自家哥哥。段人龙现在干的可是卖命的生意,卖命的生意,可是出不得半点差池。
想到这里,段人凤有点心神不定:“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也不和我们商量商量?”
金玉郎没有等来她的夸奖,有些失望。抬手一叩太阳穴,他随口答道:“这是我回北京之后,灵机一动,忽然想出来的主意,也不知道行不行,所以就没告诉你们。”
他也看出了段人凤的恍惚,所以将她的两只手一起抓了住:“金效坤一完蛋,我就没什么可怕的了,我就可以好好的过日子了。”说到这里,他又笑了起来:“我心里也舒服了。要不然,平白无故的被人杀了一次,总是咽不下这口气。”
段人凤看出了他的兴奋,就不忍心扫他的兴,也陪着他笑了:“我和我哥还当你是个小孩子,没想到你这么厉害。”
金玉郎谦虚道:“是我运气好,陆健儿也帮了我大忙。”
“怪不得你这些天,和他这么好。”
“你来了,我就不和他好了。我一会儿让他派人把我的衣服送过来,我们一起在这里住。”
然后他跳起来就直奔了电话机,一个电话打去了陆府。陆健儿倒是很赞成他和女朋友同居,要不然纳个妾也不错,但在此时此刻,他有更要紧的消息告诉金玉郎:“金效坤失踪了,果刚毅一问三不知,摆明了是要装傻。现在车站码头都贴了他的通缉令,只怕他已经逃出了天津。”
金玉郎握着话筒,几乎是僵在了原地——他真把整桩事件当成一部大戏来看了,他的剧本里,没有金效坤逃之夭夭这一情节。他没想到金效坤会不肯遵从他的安排,不肯老老实实做他的戏中人。电话另一头的陆健儿“喂”了几声,不知道他为何忽然成了哑巴:“玉郎,我劝你还是到我这里再住几天吧,万一金效坤知道了内情,走投无路,来报复你,那可是危险得很。”
金玉郎忽然一跺脚一抬头:“有了!”
然后他压低声音,急急的说道:“我有主意了,还有一个人能找到金效坤!”
“谁?”
“我太太!”